阿胜看着他悬在空中的那条腿，那条腿上了石膏和夹板固定在床架上，医生说一点都不能动，动了骨头就可能长歪，要重新去医院接骨。医生曾经板着脸提醒他，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比蹲监狱的滋味好不了多少。 屋里的闹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夏季的最后时光也将这样嘀嘀嗒嗒地流失，一只黄狸猫伏在窗台上抓挠它自己的皮毛，厨房里突然响起锅盖落地的一声脆响，然后便是凤飞的怨艾，撞到鬼了，连只锅盖也在跟我作怪。那是腾奇在炉子上熬猪骨汤，食骨补骨，这也是香椿树街居民沿用多年的滋补理论。 阿胜冲着那条伤腿骂了一句粗话，他想医生的话一点也不错，这么躺在家里比阿齐蹲监狱确实好不了多少。最让他焦虑的是排泄问题，他不能忍受母亲往他身下塞便盆的动作，更不适应在她面前暴露的地方。你出去，等会儿再进来，他对母亲恶声恶气他说。腾彪没有理会儿子，但她自然地转过身去擦窗户了，腾奇说，养你十六年，跟着受了十六年的罪，你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了，看我会不会掉一滴泪？一滴泪也不会掉。 凤飞不知道阿胜从树上摔坏的原因，阿胜决不让母亲探听到草篮街之行的任何细节，一方面他唯恐母亲去旭冰家纠缠，另一方面他把那天的祸端视为一个耻辱，小蒙来看望阿胜的时候，腾奇差点就从小蒙嘴里套出了事情原委，阿胜情急之下就把嘴里的一口肉骨汤吐到小蒙脸上，阿胜对他母亲叫道，这么咸的汤，你要腌死我呀？小蒙还算知趣，马上岔开了话题，但小蒙紧接着又口出凶言，惹怒了凤飞，小蒙嬉笑着对阿胜说，你的腿要是也瘸了就好啦，我们一个左拐一个右拐，以后就是城南双拐，凤飞的脸立刻沉下来，闭上你的臭嘴，腾奇厉声骂道，要找你的搭档回家找去，我们家没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轮得到别人还轮不到阿胜，凤飞立刻拿了把扫帚在小蒙脚边扫地，小蒙把脚挪了几次，脸上的笑意终于凝固了，因为他发现凤飞又在逐客了。小蒙慌忙把嘴凑到阿胜耳边说，没事干就玩玩你自己的家伙，试试看很好玩的，小蒙说完就嬉笑着走了，阿胜冲他骂了一句，脸上却莫名地有点发热。 你看看你交的是些什么朋友？腾奇目送着小蒙的背影，扔下手里的扫帚说，没一个像样的朋友，哪天你非要陪着他们上刑场不可。 阿胜厌烦地瞟了母亲一眼，然后他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条悬空的伤腿上，有一只苍蝇在纱布上飞飞停停，阿胜挥手赶那只苍蝇，却赶不走它，一只苍蝇，你却拿它无可奈何，阿胜忽然真正地感受到了受伤的滋味。操他妈的，这种日子比死还难受。阿胜下意识地朝南墙上亡父的照片望了望，已故的父亲留下一张灰暗的黑白遗照，他的表情已经成为永恒，没有一丝笑意，只有眼睛里隐隐的怒火在死后仍然燃烧着。 母亲出门去买菜了，阿胜听见一阵熟悉的口哨声，口哨声在幽暗的室内穿行，由远而近，阿胜知道是旭冰来了，他的身子倏地挺直了迎候着他朋友，只有在这个瞬间阿胜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旭冰。旭冰出现在门边，面含微笑，穿着白汗衫和白色西装短裤，他的瘦高的个头几乎顶到了门媚，阿胜觉得旭冰又长高了，其实是一种错觉，但阿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常有这种错觉。 下棋。旭冰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盒象棋，他走到阿胜的床边说，下棋吗？ 不下。阿胜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下棋？不下棋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阿胜的目光木然地瞪着那条伤腿。 旭冰收起了象棋，他发现桌上放着阿胜喝剩的半碗肉骨汤，便端起来喝了，李红这两天在街上拉人，旭冰响亮地吮着一根肉骨说，李红明天在城墙下跟人摆场子，是东门瓦匠街的一帮人，他来拉我了，还要让我来拉你，他不知道你的腿摔坏了。 你去不去？阿胜问。 不去，李红比阿齐还要蠢，跟他玩准吃大亏。 假如我的腿没摔坏，我肯定去，都是一条街上的人，怎么能不去？我想去也去不了，旭冰抓过床架上的毛巾抹着嘴，他说，明天我要去洗瓶厂上班了。 洗瓶厂？阿胜噗地笑出了声，你去洗瓶厂干什么，跟那帮老妇女坐在一起洗瓶子？ 我不洗瓶子，就管装卸。旭冰的那丝窘迫的神情稍纵即逝，你知道什么？旭冰说，现在洗瓶厂进去了许多小女孩，不都是老妇女。即使全是老妇女又有什么？反正是挣工资，干什么都一样。 洗瓶厂的女人最野了，你小心让她们夹碎了。阿胜说。 我还怕她们？旭冰笑着在屋内转了一圈，他突然有点心神不定起来，我走了，我要到孙麻子家里去一趟，拿个证明。 别走，陪我聊一会儿。阿胜想去抓他的手，但没抓住。 不，我要到孙麻子家去拿证明。旭冰已经跑到了门外，回过头对阿胜说，你妈就要回来了。 阿胜失望地听见外面的门被旭冰拉上了，操他妈的，洗瓶厂？他说他要去洗瓶厂了。阿胜的心里一半是对旭冰的嘲笑，另一半却是言语不清的凄凉，洗瓶厂那种地方他也要去？没 出息的坯子，阿胜对自己说，要是让我去洗瓶厂，还不如去草蓝街蹲监狱。他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想象旭冰在洗瓶厂的场景，依稀看见一堆码放整齐的玻璃瓶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光，旭冰提着白色短裤在玻璃瓶的光芒间仓皇绕行，阿胜似乎看见那群妇女追上来扒旭冰的短裤，旭冰的短裤快要掉下来了，旭冰的短裤掉下来了。阿胜这时候无声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常常猜测旭冰他们下身的生长状况，他常常想突袭他们的短裤，最后却又忍住了这种无聊的念头，因为他非常害怕他们以牙还牙，来剥他的短裤，他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私处。 只有阿胜自己知道，他的男人标志生长缓慢，与街头拍烟壳的男孩们并无二致，那是阿胜近年来最秘密的一件心事。 抬废纸的老丁看见打渔弄的女孩又到药店来了。 梅美抓着一只铅笔盒子站在药店的台阶上，她朝柜台里的女店员张望着，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老丁看见梅美的脸漫慢转过来，美滇对着他腼腆地一笑，双颊上浮出一个好看的酒涡，老丁的喉咙里含糊地感叹了一声，他觉得打渔弄的女孩真的酷似三十年前银幕上的女明星胡蝶，她们的美丽也散发出类似的纸片般的光泽。 你替我去药店买几粒药片好吗？梅美打开铅笔盒拿出暗绿色的贰角纸币，她用一种求援的目光望着老丁，买安眠药，二毛钱八粒。 我不买药，我从来不买药，老丁狐疑地审视着女孩，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买呢？ 她们老是盘问我。梅美朝药店里瞟了一眼，然后她有点慌张地把钱塞到老丁手中，梅美撩起裙子蹲在老丁的纸筐前，她说，我求求你了，替我买几粒药片，我睡不着觉，吃了安眠药就能睡着了。 老丁从女孩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些疑点，不，我不替你买药，老丁坚决地摇着头说，你最多十三四岁，怎么会睡不好觉？我像你这么大时在广记药铺当学徒，每天都睡不醒，每天都让老板拎着耳朵从床上拖起来。老丁说着说着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穿白色内衣的妇女从对面糖果铺里冲过来，他认出她是在联合诊所打针的郑医生，直到这时老丁才突然想起郑医生是从前米行黄家的媳妇，而身边这个买安眠药的女孩便是米行黄家的孙女了。 赵雪清几乎是扑过来抓住了梅美的手臂，你人还没长成，倒先学会寻死觅活的办法了，赵雪清跺着脚说了一句，声音就哽住了，药店里的女店员跑过来时看见母女俩的脸都是煞白的，梅美被她母亲紧紧地揽着，身子在颤抖，手却在徒劳地掰她母亲的双臂。女店员们说，你们母女俩是怎么啦？赵雪清满脸是泪，什么也没说，突然就把手里的什么东西砸在药店台阶上。 是一只药瓶，瓶子砸碎后许多白色的药片散落在女店员们脚下，她们惊愕莫名地看着赵雪清母女匆匆穿过街道，终于醒悟到什么，有人捡起一粒药片看，果然就是梅美这几天买的安眠药。 一个女店员说，我那天就觉着奇怪，女孩子家怎么来买安眠药？早知道就不卖给她了。 另一个女店员说，梅美才十四岁吧，小小年纪竟然也有寻死的念头。她怎么懂安眠药的？ 还有一个女店员就叹着气说，现在的孩子，有什么事不懂？我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十二岁就怀上身孕了。抬废纸的老丁始终怔在那里，手里仍然捏着梅美给他的贰角纸币。老丁的恩绪习惯性地回溯到从前的日子，梅美的祖父黄老板掸着长袍上的米糠走进康王堂，黄老板倚着柜台说，康先生，给我几粒睡觉的药。老丁枯皱的脸上便掠过温情的微笑，他指着匆匆而去的母女俩背影说，她祖父那时候倒真有失眠症，黄老板被米店的老鼠害得天天睡不好觉，老鼠多了要捉，捉光了害怕再来，睡不好觉就到康王堂来买安眠药。老丁说着摊开手上的纸币，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西药都是奇货，想死的人就上吊、跳河或者撞火车，谁会买了安眠药去寻死？ 三个女店员挤上来看老丁手掌上的钱，她们对于老丁的怀旧充耳未闻，只是关心着那两毛钱的命运，这钱是梅美买药的钱吧，一个女店员责问老丁，你还捏着它干什么？还不追上去还给人家？ 老丁就茫然地眺望着香椿树街的远处，打渔弄母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暮色已经把碎石路上的光影慢慢洗尽，街上的人迹又繁盛起来，老丁看见南门大桥陡急的水泥桥坡，一辆卡车正在艰难地穿越菜摊、自行车以及人群组成的屏障，护城河的另一侧有工人爬在城墙的断垣残壁上，他们好像要把一只高音喇叭架到城墙上去。他们已经爬得很高了，三个灰蓝色的人影快要与更远处的北龙塔平行了，他们为什么要把高音喇叭弄到城墙上去？时光一跳就是三十年，三十年过去后老丁眼中的城南地带竟然有点陌生，但有些事物还是没有变化， 譬如黄昏五六点钟，落日照样在北龙塔后面慢慢下沉，在夏秋交接的季节，北龙塔尖也仍旧在刺破那个血胎似的落日。 化工厂的大门就在香椿树街的中心腹地，当北风沿街呼啸的时候，化工厂难闻刺鼻的气味全部灌进街北居民的口鼻中，那往往是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的冬季，街北的居民因此很少怨声载道。但街南的人们恰恰轮到在炎夏之季忍受化工厂的气味，那股气味随夜晚的微风钻进每户人家的窗纱，忽浓忽淡，就像一锅煎药在他们的枕边煮沸了，常常有人在睡梦中被鼻孔里的怪味呛醒。 在香椿树街上，常常有人扬言要纵火烧了化工厂，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怨恨的发泄，事实上这条街的粗野无序和街头风波都在别人想象的范围中，工厂隔壁的几户人家每隔半年到厂里来闹一次，譬如说他门的井水被污染了，没法饮用了。厂里的人觉得那不是谎言，就接了自来水管通到他们的院子里，问题也就轻易地解决了。其实这条街的骚乱也是很容易解决的。 街上的男孩喜欢逾墙到化工厂的废料堆里寻找铅丝或碎铁，用来制作火药枪或者只是卖到废品收购站去，而女孩们偷偷溜进化工厂的浴室去洗澡时，往往会惊异于浴室前方的一片美丽的花圃，花圃里不植夜饭花，栽满了月季、玫瑰和芍药，所有的花朵都是鲜艳而硕大的，女孩们小心地触摸它们的花瓣，花瓣似乎有点油腻，花蕊里藏着一种肥胖的蚂蚁。那真是令人惊异的景观，在化工厂浓厚的工业油烟里，居然开放了如此美丽的花，粉红色的、鹅黄色的、洁白加雪的花，就有大胆的女孩子摘下那些花，半偷半抢地把花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