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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昆的女儿小红在水果店买了三只削价出售的梨子,小红用手把梨子的溃烂部分抠掉,一边咬着梨子一边扭着腰肢赶回家去做晚饭,小红已经是织锦厂的挡车女工了,小红已经挣工资了,细心的人可以发现王昆家的小红不再穿打过补丁的衣裳,现在小红穿着桃红色的绣花衬衣和蓝色长裤,以前的那股贫穷和邋遢的气息便荡然无存了。 小红看见一个人正怒气冲冲地坐在她家门口,是街西的冼铁匠,更加令人惊愕的是冼铁匠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根铁棍,小红看见冼铁匠往地上连续吐了几口痰,一边用铁棍在她家门槛上咚咚地敲着。 小红就尖叫起来,冼铁匠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冼铁匠几乎是一声怒吼,还我的狗! 什么狗?没头没脑的。小红这时候心里已经清楚是小蒙做的事败露了,但她仍然做出一种莫名惊诧的表情,小红把嘴里的梨核吐掉说,是你的狗没了?跑丢了吧?你拿根铁棍到我家来干什么?要杀人?告诉你,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不知道。小红找出钥匙打开家门,她把门开一半,把装着梨子的尼龙袋挂在门后,人仍然站在外面,鄙夷地打量着冼铁匠,她说,你拿了根铁棍在这里等小蒙?你想把他一棍打死?小蒙马上就回家了,我倒要守在这里,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我看你这把年纪白活了,跟一个残废孩子耍什么威风? 小蒙残废?洗铁匠嗤地冷笑了一声道,他偷东西做贼跑得比谁都快,我养了五年的狗,就让那小杂种弄死吃肚子里了,我饶不了他,我怎么饶得了他? 你别血口喷人,你说小蒙弄死了你的狗有什么证据? 我不跟你们女孩子家噜嗦,等小蒙回来,他要是躲着不敢回来,我找你爹论这个理,冼铁匠的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小红,仍然充满怒意,他说,你还要证据?那张狗皮挂在城东收购站里:收购站的人告诉我,卖狗皮的是个小蒙子,是你们家的小蒙子! 小红家的门口渐渐围拢了一堆人,有人好言安慰着悲愤交加的洗铁匠,也有人怀着某种邻里积怨对王昆一家人的品质含沙射影,小红已经闪进了门里,她好像在水池边沙沙地淘米,突然有一盆水从半开的门洞里泼出来,泼在门口人群的脚下,众人都原地跳了一下,侧脸朝王家门内看,看见小红的脸带着恶毒的微笑一门而过。 外面的人群里便响起一个妇女的声音:这家人怎么回事?一个个坏得流脓。 杀狗的小蒙大概是躲起来了,丢了狗的洗铁匠便不屈不挠地站在他家门口等着。洗铁匠没等到小蒙,却等到了王昆,两个相熟多年的男人面对这件事,似乎都撕不开面子,王昆一直阴沉着脸听洗铁匠说,对洗铁匠的愤怒不置一词,但最后王昆伸手夺过了洗铁匠的铁棍,王昆咬着牙说,我操出来的儿子我会教训他,老洗你那条狗不会白丢的,我就用这条铁棍把他条好腿卸下来,卸下来给你送去赔罪,得了吗? 那几天小蒙一直躲在阿胜家里。在阿胜的那群朋友中,小蒙是唯一未被腾奇痛恨过的人,固为腾奇觉得小蒙可怜,没有亲娘,又拐着腿。那几天腾奇做饭时就多抓两把米,她当着小蒙的面数落王昆,你爹跟阿胜他爹一样,都是铁石心肠的人。小蒙只顾吃饭,狼狈的四面楚歌的境遇并没有损害他的食欲。腾奇只好再给他添一碗饭,腾奇忧心忡忡地凝视着饭桌上的两个少年,想起一些浑饨的往事,嘴里便又滑出一句口头禅,世上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蒙把阿胜那间小屋的门上了锁,还顶了门拴,看来他时刻提防着不测,但当他顶上门回头看着床上的阿胜时,脸上又重新出现了小蒙式的嬉皮笑脸的表情,小蒙说,给你猜个谜语,两个馒头一般大,两颗樱桃一样红,是什么? 又是这一套。阿胜不屑地拒绝说出谜底,他脑子里仍然被王昆的那句话所困扰,你爹说要把你左腿卸下来给洗铁匠?阿胜问小蒙,他是在吓唬人吧? 不是吓唬人,他什么事都敢干。小蒙摇着头说,我爹手毒,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还在乎我吗?我怀疑我爹杀过人。我怀疑我妈妈不是病死的,是让我爹弄死的。 你又鬼话连篇了,阿胜噗哧笑了起来,他说,街上人都知道你妈是生你难产死的,说你是王家的灾星。 他们知道个屁。小蒙说,还有我的这条坏腿,我怀疑是让我爹打断的。不是小儿麻痹症,是让他一棍打断的。我怎么从来不记得小时候生过什么病?就记得他用擀面杖满屋子撵我,我有时候做梦,梦见我爹朝我挥着那根擀面杖,然后咯嚓一声,我的左腿就断下来了。 鬼话连篇。阿胜快乐地大笑着,他朝小蒙精瘦的肩颈上拍了一掌,不过你做的梦怎么我也做过?阿胜说,我爹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夜里做梦还梦见他,梦见他挥着皮带使劲抽我。话说回来我不像你这么脓包,他抽我一下,我就踢他一脚,我没让他沾到便宜。 两个朋友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咚咚地被敲响了,小蒙吓了一跳,正要往阿胜的床底下钻,小红的声音通过门缝传进来,小蒙,我给你送毛衣来了。 谁要你送毛衣?我又不冷,小蒙醒过神来骂了一句,傻X,要是暴露了目标我饶不了你。 门外的小红说,小蒙,爹的火气已经消了,再躲两天就回家吧,回家向他认个错就没事了。 认错?老子宁死不屈。小蒙隔着门叫道,把毛衣给我拿回家,别在这里给我丢人了,快走吧,傻X。 小蒙听见他姐姐骂了句什么,从门缝里依稀可见小红的桃红色的身影,它愤怒而茫然地在外面闪了几下,然后就不见了。小红大概把毛衣交给了腾奇,小蒙还听见他姐姐说,凤姨,你真是菩萨心肠,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小蒙就在里面捏着嗓子模仿小红的客套话。小蒙对阿胜说,讨厌,跑哪儿她都要来管我。 秋风吹起来,夜里的露水重了,化工厂的白菊花和东风中学操场边的黄菊花一齐开放,而遍植于香椿树街头的夜饭花枯萎了,夜饭花的细小的花苞和皱瘪的花瓣掉在街上,便和满街的碎纸、黑尘和落叶融洽地组成秋天特有的垃圾。 国庆节临近。街上的欢庆标语红布条幅已经随处可见,杂货店里聚集着比平时更多的妇女和老人,节日里凭票可以多买一斤白糖,多打半斤菜油,没有人会放弃这种优惠,因此妇女们从杂货店出来时蓝子里总是被各种瓶子和纸包塞得满满的,还有冻猪肉和冻鱼,它们突然醒目地出现在肉铺和菜场空空荡荡的柜台上,也给人们的视线多缀了几分节日的快乐。 快乐属于香椿树街的绝大多数居民,却不属于打渔弄里的李玉莲一家,每年都要赶在国庆节前召开一个公判大会,扫除一切害人虫,干干净净迎接祖国的生日,这是本市延续多年的惯例。李玉莲一家早就从法院得知,阿齐的案子将在公判大会上宣判,因此李玉莲一家在国庆前夕有别于左邻右舍,他们过着焦躁的寝食不安的日子。 是九月末的一个晴朗干爽的日子,香椿树街的三只高音喇叭在下午两点准时传出公判大会现场的声音:一片杂乱而密集的嗡嗡之声是新华广场上与会者的窃窃低语,一个华丽的女高音和一个高亢的男高音轮番领呼着革命口号,后来喇叭里的电流声渐渐小了,现场大概安静了一些,就有一个操苏北方言的公审员,慢条斯理地宣布对十六名犯罪分子的判决。 整条香椿树街都在侧耳倾听,人们关心着打渔弄里的阿齐的最终命运,也关心阿齐家里的亲人将如何面对南门大桥下的那只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现在是贤妻良母李玉莲唯一的冤家,它将把阿齐的丑闻传播到本城的每一个角落。有人站在打渔弄口,伸长脖子朝阿齐家张望。门开着,阿齐的哥哥上夜班睡觉刚刚起床,他们兄弟俩面貌相似,只是李红的体魄比弟弟要健壮许多,李红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用棉纱擦洗他的自行车,偶尔地他朝弄口交头接耳的几个人瞪上一眼,人们对李红的凶悍是习以为常了,他们的目光好奇地推向李红家的堂屋,看见李玉莲端坐在藤椅上,李玉莲一动不动地倾听着高音喇叭里的声音。 后来人们终于听见了阿齐的姓名。猥亵奸污幼女罪,有期徒刑九年。打渔弄里一片死寂,李红突然扔掉手里的棉纱,冲着远处的高音喇叭,九年算什么?九年出来还是好汉一条,然后李红把擦好的自行车拎回了家,人们再次听见李红的大嗓门,哭什么?让他在草篮街呆着有什么不好?白吃白喝,还给你省了口粮。 而李玉莲的哭声已经撕心裂胆地响彻打渔弄了。 孙王珠再次出现在香椿树街上,她的憔悴失血的气色就像大病了一场,妇女们注视她的目光有点鬼鬼祟祟,不敢向她提及阿齐的事。倒是李玉莲主动与熟识的女街坊探讨儿子的案子。李玉莲说,这案子不能就这么结了,要改判的,国家是有法律的,阿齐还不满十八岁,阿齐不是强奸,他们怎么能判九年?李玉莲的嗓音嘶哑而疲惫,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决绝的光芒,我要上告,李玉莲说,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向法院讨个公正。 到了国庆节的前夜,阿胜擅自下床走动了,小蒙看着阿胜艰难的失却平衡的步态,讪笑着说,怎么跟我一样了?这样一来我俩倒真成难兄难弟了。阿胜说,放屁,你真指望我跟你一样?走几天我就会好的。小蒙仍然讪笑着,但他的表情看上去显出了些尴尬, 厨房里的腾奇怨气冲天,你下床吧,你再到外面去野吧,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下次再把腿骨弄断了,看谁再给你熬骨头汤?干脆去死吧,死了我省心。 阿胜想去新华广场看国庆焰火,原来要约旭冰一起去,但旭冰说夜里他有别的事。阿胜就没勉强他,旭冰自从进了玻璃瓶工厂,与他们的关系疏远了许多。阿胜觉得奇怪的是几天不见旭冰又陌生了许多,他留了两撇新鲜的胡子,脚上穿着一双时髦的回力牌球鞋。旭冰似乎从未在意阿胜的腿伤,旭冰应该说,你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旭冰没有这么说。对于他的健忘阿胜并不计较,让阿胜恼火的是旭冰轻蔑或高傲的态度,旭冰说,你们去广场看焰火?焰火有什么可看的? 香椿树街的夜晚比往日明亮,也比往日嘈杂,因为是节日,几家工厂大门上的彩灯一齐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街上行走的人群也被节日彩灯染上了艳丽的光影,许多人朝南门大桥那里走,都是去城市中心的新华广场看焰火的。阿胜和小蒙在门口张望着,突然看见化工厂里出来一辆装大锣鼓的三轮车,几个年轻工人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挤在车上,不用说那是化工厂参加国庆盛典的欢庆队伍,阿胜和小蒙就冲上去拉住三轮车,不由分说地挤到了车上。 载着锣鼓钹子的三轮车穿过拥挤的街道往新华广场去,阿胜看着鼓槌就想伸手去抓,工人说,别动,到了广场再敲,阿胜说,到了广场谁也听不见你敲了,不如现在就敲起来。年轻的工人们居然被说服了,于是那辆三轮车经过二路汽车站时忽然鼓声大作,车站边的人群都倒首朝车上看,看见王昆的儿子小蒙张大了嘴嬉笑着,双手卖力地打钹,而寡妇腾奇的儿子阿胜神采飞扬,手执大槌在一面大鼓上乱击一气。 国庆之夜的欢乐使两个少年灵魂出窍,直到他们挤进广场黑压压的人群深处,两个人仍然嗷嗷地怪叫着,广场上现在热如蒸笼,阿胜就把衬衣脱下来往小蒙手里塞,他说,你帮我拿着。小蒙没有接他的衬衣,小蒙扒住阿胜的肩膀跳了一下,指着前面的露天舞台说,阿齐就站在台上。阿胜说,你他妈又胡说八道啦。小蒙说,我是说阿齐那天就站在台上,乖乖地站在台上,双手反铐,弯着腰,像一只死虾。阿胜说,你他妈胡说八道些什么,那天是公判大会,今天是国庆,你看见台上的礼炮了吗?马上就要放焰火了,马上就要放啦。 如花似雨的焰火在夜晚八点准时射向广场的天空,初升的第一炮焰火将天空点缀成一块瑰丽的彩色幕布,天空下的小城人民发出一片欢呼之声。紧接着第二炮第三炮焰火升上去,每个仰视者的眼睛和面颊都被映照得流光溢彩,不知哪个方向有人领呼革命口号,万岁,万岁,万万岁。于是广场上就响起雷鸣海啸般的口号声,在广场的另一侧,数百支锣鼓队伍敲打起来了,温热稀薄的空气被巨大的声流撞击着嘤嘤飞舞,人们的耳膜像风中薄纸簌簌震颤,这是小城人民一年一度的欢乐时刻,每个人的耳鼻口目都淋漓酣畅地享受着欢乐。 阿胜爬到了路灯杆上,阿胜腾出一只手挥舞那件被汗湿透了的白衬衫,但是视线堆突然出现一个人头使阿胜怀疑自己眼花了,是旭冰,旭冰也到广场来了,旭冰紧紧地搂着一个女人挤在前面的人丛里。女人的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在旭冰的肩膀上忽隐忽现,阿胜心里嘀咕了一句,他跟谁?就跳下来让小蒙站到他背上去,他说,你看见旭冰了吗?你看旭冰搂的那女人是谁,小蒙说,看不清,等她回过头来。小蒙突然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旭冰的名字,旭冰和那个女人果然都回头了,小蒙就跳了下来,小蒙用一种亢奋的声音告诉阿胜,是小兰, 玻璃瓶厂的国际大骚货。阿胜说,怎么是小兰,小兰的男人不是理发店的老孙吗?小蒙斩钉截铁他说,就是小兰,老孙怕小兰,小兰在外面乱搞,老孙一个屁也不敢放。 广场上的人群在夜里十点钟渐渐散去,作为节日狂欢必有痕迹,空中的焦硝之味犹存,地上到处可见混乱中人们遗失的鞋子。后来阿胜和小蒙去跟踪旭冰时,小蒙的手里就拎了三只形状颜色各异的鞋子。 旭冰和小兰在公园街拐角那里站了一会儿,他们好像正在商量去哪里度过节日剩余的夜晚。五分钟过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免费的人民公园走。躲在树影里的阿胜和小蒙就相视一笑,他们料到那对男女会往人民公园走,谁都知道那是男女幽会的好地方。 他们走到了公园纵深处,旭冰和小兰抱在一起了,月光照耀着公园里的树丛和假山、池塘,四面八方似乎充溢着一种柔情的喁喁低语,夜鸟不时地被人的脚步所惊飞,而桂花浓郁的芳香无处不在。阿胜莫名地打了个冷颤,他看见旭冰和小兰手拉手走进一个假山山洞,旁边的小蒙说,你看我猜对了吧,我知道他们要钻进去搞的,阿胜说,让他搞去,他搞他的,我们走吧,小蒙晃着手里的三只鞋子,一边偷窥着阿胜的表情,突然就伸出手在阿胜的裤裆里摸了一把,你顶起来了吧?阿胜踹了小蒙一脚,他说,再瞎摸我把你手也掰断,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小蒙却不肯走,小蒙蹑手蹑脚地走近假山洞,他回过头朝阿胜看了看,一扬手朝山洞里扔进一只鞋子,山洞里的人大概被吓着了,没有反应,小蒙就朝里面扔进第二只鞋子,里面随即响起旭冰惊惧的声音,谁?小蒙听到声音似乎满意了,他把第三只鞋子扔到地上,人就一瘸一拐地朝阿胜跑过来,阿胜看见小蒙的瘦猴脸笑得变了形,狗X的小蒙,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都是他的节日,不管他爹王昆是否让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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