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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臣名不知女儿在哪里学了这种没礼貌的腔调同他说话,“我要买一把水枪,妈妈不   跟我买。爸爸我要买一把打水的枪。”“那是男孩子玩的”,臣名笑笑。“我要买,我要买。”女儿撒娇说,“小爸爸,你跟我买听见吗?”“没听见,”臣名逗女儿说,“爸爸耳朵不好。”女儿忙把她的小脸贴到臣名的脸上,嘴唇对着臣名的耳朵很用劲地大叫道:“你听   着,我要买一把水枪,你这个聋子爸爸。”臣名笑了,“买水枪干什么,告诉爸爸?”女儿的理由是,“小娣买了水枪,”小娣是邻居的女孩,“所以我也要买。”“水枪是男孩子玩的,”臣名说,“你为什么要买水枪?跟你买一个火车要不要?”“不要。你这个小爸爸,你买不买?”女儿说,用她那两只小手拧着他的耳朵。“买买买,”臣名说,把女儿抱在了怀里。“你不怕爸爸打人?”   “我才不怕你呢。”女儿果断地回答,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拧了下他的鼻头。   电视里正播放着埃及的风光片,荧屏上闪现了一组金字塔的画面。女儿把目光落在了狮身人面像的金字塔上。塔已经存在几千年了,这是人类的老祖先建造的。臣名脑海里出现了老祖先们搬动这些巨石的画面。臣名想象不出这些人类的老祖先是怎么搬动这些巨石,并将一块块巨石码上去的。现在的科学家都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人类无法解释的谜。   “小爸爸,我要去看金字塔。”女儿对他嚷着说。   臣名把女儿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下。“金字塔又不在中国。它在埃及,我们没办法去。”臣名觉得女儿太可爱了,真的要离婚,伤害的实质就是她,她不是要离开母亲就是要离开父亲,反正要离开一个。“以后,你长大了,发狠读书,将来你就可以到外国留学,那时候,你就可以到埃及看金字塔。”   女儿叫道:“我现在就要去看。”   臣名摸摸女儿的脸蛋,觉得女儿脸蛋上的肉很细软光洁。臣名的目光又落在荧光屏上,荧光屏上正播映一些游客参观金字塔。   女儿的视线也被画面吸引着,一张小脸上呈现两个可人意的小酒窝。臣名望着女儿的脸,觉得女儿的眉毛生得很美,睫毛也像彭晓的眼睫毛一样很长。女儿也是一双大眼睛,轮廓形状相像,但味道就是不一样,女儿眼睛里泛出的光显得活鲜鲜的,好像鱼在她眼睛里跳跃似的。妻子的眼睛却如一塘死水一般,区别就有这么大。臣名望妻子一眼,妻子正看着他,目光却很含糊,感觉上好像两颗烂李子似的。臣名点上支烟,心里想怎么向妻子说离婚的事。女儿被烟雾薰了她的眼睛,就伸手把烟抢了过去。“不准抽。”   女儿严肃着脸说,眼睛用劲盯了臣名一眼。“小爸爸,不准你抽烟,听见吗?”   臣名想,她开始管起我来了,有出息。“你是爸爸的马艳天。”   马艳天这个名字是张小峰取的,这是张小峰做的一件质量很差的俗事,当时臣名想给刚刚诞生的女儿劝马小雨”或“马晓霞”,但他对这两个名字拿不准,便去征求张小峰的意见。张小峰想了想说:“马小雨这个名字不够份量,小雨,点点大的雨,不大气。晓霞也不理想,晓霞就是早晨的朝霞,只红一下,不持久。”   “那取什么名字好?”臣名本来就没把握,他这一分析,臣名就更加没信心了。“你脑子里知识丰富,读的书多,你帮我想个名字看?”   “名字还是你自己取好,我能给取什么!取不好,你又怨我。”   “我不会怨你。你帮我想个好点的名字罗,我相信你的学问,真的。”   张小峰就想出了“马艳天”这个名字,他对臣名解释说,“妇女半边天,她把半边天都艳红了,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出息。”   “对对对,这个名字好,艳天好艳天好。”臣名拍手道。   现在他觉得这个名字很俗不可耐。臣名本想给女儿改个名字,但改名字工程太大了,户口簿上、出生证上、儿童卡介苗预防本上都要改,必须到对口单位去跑。臣名觉得太麻烦,就打消了这个一度在他心里很强烈的念头。臣名轻轻打了女儿的手一下,“哪个要你管爸爸的?”臣名笑着说,“只有我管你,听见吗?”“就是要管你这个小爸爸。”女儿一脸天真烂漫地说。   妻子说:“九点钟了,要睡觉了。”   “我不睡觉,”女儿说,“爸爸说,可以玩到十点钟,还有一个小时。”   女儿下个学期就要读一年级了。臣名觉得女儿只有这个假期好玩了,就放松对她的要求,不让妻子把女儿管得太死板。“那你还可以看一个小时电视。”臣名对女儿说,望了眼女儿和妻子。臣名想,用什么方法开口对妻子提离婚的事呢?她这张脸对他近来每天晚上很晚回家丝毫就没怀疑过,以为他真的是在工地上忙呢。   现在,他要对这张绝对老实和逆来顺受并且完全彻底地依赖他的脸提出离婚,他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感到累,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女人,他甚至感到离婚给她的刺激,是逼她走向街头那种肮里肮脏的女疯子的道路,而她却是天天的母亲,这不是给女儿成长的道路上投下一抹阴影?女儿又懂得什么?   女儿只认自己的亲生母亲,当母亲成了个外貌上都能感觉到的女疯子,女儿能受得了同学的嘲弄?女儿还会有这么聪明可爱?我会不会一下毁了两个人?他叹口气,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了。他的目光落在那幅《荒原上的阳光》上,他的目光盯着那条撅着屁股的牛上,那条牛似乎在向那束阳光迈去。那束阳光代表着生命,代表着爱情,代表着万物生长的太阳。我就是那条牛咧,他心里自语说,我爬不到阳光地带里呢,那束阳   光不是我的,是别人的。他这么想着,点了支烟,任烟雾在房间里飘荡。妻子走进来,瞪着他,“莫抽烟。空气不好。”臣名看着妻子,看着妻子这张发黄的没有认真收拾的脸庞,他真的想说“我想跟你   离婚”,却习惯成自然地问她:“你吃药了吗?”“吃了。”“按摩做了没有?”“做了。”她回答说。妻子上两个星期学了足部按摩疗法,每天都要做半个小时,好调理自己的经脉。   “上午做的还是下午做的?”他继续问她。“上午买菜回来后做的。”妻子说。“你现在觉得自己到底好些了不?就是说,脑壳里还重不重?”“不重,就是觉得自己很空虚的。”妻子看着他说。“人都有空虚感。每个人都有空虚感,这是正常的,这没什么。”“今天晚上我想和你那个。”妻子是个很害羞的女人,说这种话当然就要拐几个弯。臣名心里一惊,瞪着两只眼睛瞧着妻子。从他们结婚起,妻子很少提出这方面的要   求。一度她有过这种要求,那还是两人新婚燕尔的那一两年的日子里,当她想和他做爱时,她确实是这样说的“我想和你那个”。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自从她患了精神病以后,臣名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她从牙缝里吐出这方面的愿望,为此脸也红了,眼睛不是很亮地瞧着他,而是不好意思地瞅着他,偏着那张黄黄的肉松松垮垮的脸。臣名惊讶地看着她。“你想和我做爱?”他不知是喜是忧地问道。   “是的。”她脸上显得更羞涩了。她确实是个性格内向和腼腆的女人。臣名说:“天天还没睡觉。”“我是说她睡觉了以后,”妻子用两只黄黄的大瞳仁瞪着他说。“那你去让天天睡觉罗。”“你去,天天不听我的。你一吼,她就会睡觉。”臣名心里说不出的味道,他想同她离婚,可是他又无法说出口。她现在陡然想和他   做爱,他可以拒绝她,但他又觉得她难得提出这方面的要求,总不能这点要求都不满足   她吧?“睡觉!”他对着客厅里吼了声,“天天,我命令你睡觉。”女儿走进来,“不睡。”也吼道。“你不听爸爸的话是罢?”他瞪着女儿。“就是不听,你自己说的十点钟睡,现在还没十点钟。我不睡。”“明天爸爸保证帮你买漂亮的水枪,你去睡觉。”“你不骗人?”“爸爸不骗人,你快去睡觉,爸爸保证跟你买。”女儿还说了几句,还用小手指打勾,才随妻子进隔壁房间去睡觉。臣名的麻烦是他   怎样向这个神经老婆提出离婚呢?要命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已经变了心!她以为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爱着她,爱着女儿,爱着这个家。她还想当然地要求和他做爱呢,今天看来不能跟她说离婚的事。他想。她要是个正常女人就好了,吵两架,离婚后精神上也没什么压力。我倒不是害怕社会议论,议论左右不了我。我是觉得她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给了我,现在我却要抛弃她,我觉得自己太对她不住了。他想,最主要的是她太懦弱无能了。我能想象出她的悲惨的未来。   臣名有很久没和妻子做爱了。自从她患了精神病并开始吃舒必利药而对他的性要求很麻木以后,他对她就产生了性生活方面的心理障碍,总觉得自己是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做爱,他就有一种反胃的感觉,于是就很少去碰她。现在,妻子却萌发了这种欲望,他当然就有点吃惊。妻子走了过来,看着他,目光是那种没有必要的羞涩。“天天睡着了?”他问。   “睡着了,”她继续用那种羞涩的眼光看着他。她走近他,缓缓地坐在了床铺边上。她小声说:“我只讲了一个故事,她就睡着了。”“你讲什么故事?”   “讲‘狼来了’的故事。”   “你这个故事已经讲了一百遍了。”臣名说,“要讲点有意义的故事教育她做人,使她听了故事后就受到教育,使她长大了以后懂得怎么做人。”   “她只想听公主的故事。”   “女孩子部想当公主。电视里面,公主都很漂亮和神气,天天受了电视的影响。”   “怎么搞罗?”妻子担忧道,“未必不准天天看电视?”   两人谈了几句女儿,臣名就把手放到妻子背上抚挨着。妻子穿着一件短短的睡衣,臣名掀开衣服,直接触摸着她的背,然后又把手移到前面来,揉捏她的乳房。臣名并没有性冲动,但是他得完成这个义务。我现在还是她的丈夫,他冷淡地想。妻子在他的抚摸下,把自己的衣裤都脱了。臣名瞧着妻子的身体,提不起任何情绪。她的身体当然没有彭晓的那么富有弹性,也没有彭晓的身段那么娇美。他的脑海里有的只是一种沮丧,一种无可奈何。   “我现在没有性欲。”他说,“我现在只是一台赚钱的机器。”   妻子的性欲也不是很大,她见他没有冲动就说:“那就算了。   我过去睡觉。”   臣名见妻子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不免就问她:“你今天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平时,你总是要我不碰你。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中午做了个这样的梦。”   “做什么梦?”   妻子就说了一个这方面的梦。“梦里面那个男人紧紧抱着我。”   妻子描述说。   臣名觉得真遗憾,她连做梦都这么窝囊,仅仅是做一个男人抱着她的梦,这个梦完全可以添油加醋地做下去,而且不会有人指责什么的。你总不能谴责一个女人梦交吧!这是一种生理现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物理反应。臣名想。“你梦里的男人是谁?”他说。   “好像是那个姓龙的,”她极力回忆着午睡时光临她梦境的男人说,“脸模模糊糊的,又好像是你。我说不清。”   臣名觉得她的这个梦做得太没出息了,不由得又怜悯地看她一眼,她的脸仍然是一片黄黄的迷茫,就好像一片沙漠似的。“是那个姓龙的吧,你说是他也没关系。”臣名安慰她说,“我还巴不得你梦的是他。”   姓龙的是裕华从小就熟悉的一个青年,她和他是两小无猜长大的。他们在一个宿舍里长大,在一个班上读书,又一并招到省体操队里,还一并参加了全国体操和亚运会体操比赛什么的。姓龙的十四岁的时候,在全国运动会上拿过一次单杠比赛银牌,十六岁时在亚运会上拿过一次“五项全能”的铜牌。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成绩,从此他就开始大踏步地走下坡路了。他酗酒,不懂得珍惜自己,他的眼睛不再盯着成功的道路,而是紧紧盯着她。   体操队的队员和教练都知道姓龙的在恶狠狠地追求她,为此不去训练,而是守在她的身旁。他一直想把自己的爱情给她,就好像我们想把鲜花献给某一个人一样。但是她害怕他,害怕他那双盯着她不放的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黑亮亮的蛇眼睛,害怕他那不顾一切的如同烈火燃烧的爱情。他为她得了相思病,为她在体操房里晕倒了,还吐血不止。队员们,甚至教练都很同情这个曾在亚运会上拿过一枚闪亮亮的铜牌的小伙子,觉得这个青年就此下去太可惜了。于是他们有了牺牲她而保他的思想--她的成绩平平,她在全国女子体操比赛中,甚至连前二十名都没挤进去,而龙在全运会上是拿过银牌的,他们还指望他拿金牌呢。于是教练找她谈话,像向导指引路程一样指出了龙的许多优点。“他在亚运会上拿过铜牌呢,你拿过吗?”女教练语重心长地问她,“我们把他培养到这个程度很不容易呢,王珊(妻子的大名)。”王珊困惑地瞧着这位她一直崇拜的女教练,潜意识中她知道她想说什么,果然这位女教练拍了下她的大腿后,直奔主题了:“他的相思病,只能靠你才可以治好。他现在一个人在房里,你去吧。”   她脸红到了耳朵根,她知道这种单独会面意味着什么。她当时还不到十七岁,但已经懂得了这种会面的目的就是向他献出自己的身体。那个时候的裕华是非常听教练的话的,教练已经开了口,她的脚步就得往那个方向迈。她去了,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去了。龙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桌上摆着几个苹果。这是秋天的一个晚上,一个不冷不热的晚上。她当时穿的是一件印着荷花图案的连衣裙,脚上一双凉鞋。龙见她进来,忙起身为她泡茶,但她那天晚上连一口茶也没喝。龙又为她削了个苹果,削得并不理想,她接下了,很慢地吃起来。他盯着她,那两只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她脸红了,又害怕又不知所以。他走上来,试探地抱住她,她没有反抗,因为教练及队友们都希望她顺从他的意志,希望他跟她经过这么一次后,他能康复而去全运会上拿金牌。他把她按在了床上,他把她的连衣裙掀了上去,急急忙忙地拉下了她的三角裤衩,一张脸就迫不及待地埋了上去,非常激动地那么干着。她没有任何方面的快感,她只请求他快点干,她以为她是在给他治病,她在这位运动健将乐此不疲地干这一切的整个过程中,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你好了吗?”这就是裕华一生中的第一次性体验,那时候正如她婚后的某一个夜晚告诉臣名的:“我还不到十七岁,只是在吃十岁的饭。我根本就不懂什么爱情,我只晓得怕,但是糊里糊涂地就干了那种事。”   后来这个姓龙的还和她干了两次,便后来她就再不愿意和他干了。因为他并没有恢复过来,就是说,他根本就对绿茵茵的运动场失去兴趣了。他脑海里什么东西都装不下,除了装着她,什么都下在乎。他自然遭到了教练的谴责,但他毫不在乎,仍然睡懒觉,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教练伤心极了,骂他,甚至当着队友责怪他,他却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教练一气之下,把这个青年赶出了体操队,于是这个青年和裕华自然就分手了。但是这个姓龙的青年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影子,她的那些队友--后来大部分都离开体委干别的事情去了--一见到她,就跟她说姓龙的事情,姓龙的如何如何了,姓龙的又开了个什么商店,姓龙的离婚了,姓龙的找了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姓龙的现在手上提着大哥大了,站在马路间打大哥大,那样子神气死了等等。这使她始终摆脱不了这段历史,因为这段历史的见证人总是追踪着它,自己很感兴趣就以为她同样感兴趣地向她提及这个已经久远了的故事。事实上,当臣名对她态度粗暴或者冷淡的时候,这个人就会突然来到她的脑海里,拥抱着过去的温馨(历史总是温馨的),在她脑海里游荡。她怀念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段美好的岁月!   “我觉得我这一生中最有意思的时候,就是在省体操队的时候,”她常常留恋地说,“那时候真不想事,全国各地的到处跑,飞机飞来飞去,参加比赛,还有一次飞到了韩国。”   臣名曾经吃过这个男人的醋,因为这个男人率先一步占有过她。那是婚后的某一天,臣名向她谈及自己的从前时,要她说她的过去,她就愚蠢地向他提起了她在省体操队的那些时光及那个男人。他当时听了她的初恋故事后,极其吃醋,不过那段吃醋的日子不是很长,但也维持了一年。后来他想通了,觉得自己没有道理去责备那个时候的她。现在臣名想起她梦见了姓龙的,就很感兴趣地一笑说:“你去找找看,看他还爱你不?他那个时候那样爱你,肯定他现在还爱你。”   “我不会去找他。”妻子摇了下头说。   “我相信那个男人还爱你。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一个男人爱你。”臣名看着她,“他其实比我更爱你,我觉得。你要是跟他结婚,也许就不会得神经病”“我那时候晓得什么?那是教练做我的工作,其实我对他只有怕。”   “你现在还怕他不?”   “现在不怕,因为现在我长大了。”   “既然你不怕他,你就可以去找他玩玩,这没有什么关系。”   “我不找。”妻子小声道。   臣名知道妻子不会去找姓龙的,他知道她这样的女性是从不主动向男人出击的,不但如此,而且还用各种假面具抵御着男人门的进攻。她如果是个性格开朗的女人,她也不会得这种让他灰心失望的病臣名同情地抚摸着她的脸蛋,这种同情里面同时又含着厌恶。臣名真的想甩开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臣名想说“我们离婚吧,我对你已经很烦躁了”,但话到嘴边臣名却舌头一转说:“你去睡觉。我这几天很累的,脑袋空空如也。”   妻子看他一眼,温顺地爬起床,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这天上午,彭晓来到了工地上,戴着一顶很花的太阳帽,穿着一身白白的衣服,显得十分青春朝气。她那张瓜子脸上化了淡妆,臣名可以明显感觉到那种淡妆的美丽。臣名正在指挥包工头干什么事情,见她走来就很愉快地迎上去,“你好哎,”他说,亲切地瞅着她,“一看见你,我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的心就宽广得跟蓝色的海洋一样。”   她瞥着他,眼睛里含满了温情,“我发现你好会讲话的,”她笑着说。   “明伢子,我一个丁公磕死你,你还站在这里东看西看,不去做事罗!我是个善良的人,你发现吗?”他想让她发现他的善良道,“你莫看我对这些人这样恶,有时候起高腔骂他们,其实我是最替别人作想的。”   明伢子是工程队里的一个乡里伢子,他对臣名傻笑了下,就拿起电锯做事去了。“这些乡里人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怕恶。”臣名对彭晓解释说,“你不对他凶,他   反而吊儿郎当,所以眼睛要鼓得同牛眼睛一样盯着他们,乡里人的素质太差了。”“我懂。他们只认钱。”“其实都很懒,都以为城里人的钱好赚。”小彦走了过来,递支烟给臣名,臣名马上对他说:“你要盯着他们。要督促他们快   点做,合同是摆在桌子上的,推迟一天就罚百分之五,你要明白。”“我明白。”小彦说,他是过来同彭晓打招呼的,脸上一脸年轻人的假殷勤,“彭   小姐你真的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小姐。”彭晓对他一笑,“谢谢。”“你看,他们都说你漂亮。我好荣耀咧。”“王小姐确实好漂亮的。”小彦萎琐着他那张脸说,“味道几好。”“你好像试过我的味道一样?”彭晓笑笑说。小彦脸淡淡一红,马上说:“这种味道只是感觉,感觉味道好就行,不一定要试。”彭晓更高兴了,对他点了下头,“谢谢。”臣名觉得很骄傲,觉得自己拥有王小姐这样善于应酬的女人,是一种幸福。臣名脸   上飘扬着得意,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快。“我们去吃饭吧?”臣名对彭晓说,他可不想把她“晾”在这里看他指挥装修。“现在快十一点钟了。”   彭晓对他点下头,臣名就对小彦交代几声,两人就走出了工地。这是一幢二十层的大厦,还有些建筑工人正在忙着外墙装贴瓷砖。臣名只负责一二层楼的装修,因为N局只有一二楼的使用仅。两人走出来时,彭晓看见两个工人正站在很高的脚手架上贴墙面瓷砖。“他们就那样干啊,这要是掉下来,会摔得稀烂的,他们腰上没系安全带样的,”“这要是掉下来,背时的是老板。那会要掏出一大叠钱日进去。”臣名说。   “怎么呢?”臣名觉得她这句话问得幼稚,“人跌死了,尽管你是老板,你已经跟雇用的工人签了注意安全的合同,安葬费什么的,还得出。”臣名说,“因为死者的家属找你吵,你不出钱道义上讲不过去,他在你工地上做事摔死的,你跑得脱?”彭晓是个嗅觉和耳朵都很好的女人,一听就知道这里面有些险恶的东西。“你跟下面的工程队签了安全合同没有?”她说。   “当然签了,不签我敢喊他们做事?我天天都喊他们注意安全。”臣名看着她,“第一天,还没做事,我就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了个安全第一的会,会上我跟工程队的包工头签安全合同,又让包工头与工程队做事的签合同。这样,到时候万一出了事,责任也轻点,因为有合同在我手上。什么事情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臣名开着车上了马路,折过头来对彭晓说:“到我们第一次去吃饭的药膳酒家去?我就是那天爱上你的。那天你一下就走进了我的心,好像一股清泉流进了我的心。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那么快地爱上你。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说。药膳酒家里有很多人吃饭,这个酒家一是价钱不贵,二是菜有特色,不少精炖菜里面包溶着中药,如枸杞、黄芪、天麻等等。   大家吃起来觉得这是滋补身体,于是吃的人就多了。两人选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上了一碟油炸蚱蜢,一碟油炸什么其它昆虫,便拿起筷子吃起来。彭晓看着他笑,那是一种灿烂的笑容,一种从心里发出来的高兴的笑容,那种笑容像清泉似地在她脸上流淌,仿佛还倒映着一片美丽的云彩似的。   “你笑起来特别让我心动。”臣名说。   她反而不笑了,而是装作正经地望了眼旁边那一桌的两个男人,他们正用一种幽暗的眼光瞥着她。“笑应该是有原因的,正如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但是另外有一句话说,笑一笑十年少。你没听说过?”   “所以你就笑,想把自己笑成一个少女。”臣名笑着说,“你再一笑,又年轻十岁,   那不把自己变成一个幼女了?我坐在这里还有什么想法?我会要成为拐骗幼女犯的。”她又笑笑,笑得弯了腰。“那不至于罢?”服务小姐又端来了一个菜,臣名对服务小姐说了一声“谢谢。”彭晓待服务小姐走开后,两片妩媚的目光便全部投放在他脸上说:“你跟你妻子说   了吗?”   昨天中午,两人在一起吃饭时,臣名曾对她发誓说,他晚上一定要跟妻子提出离婚的事,因为他太想跟她生活在一起了,他要尽快离婚。难怪她一上午就来了,原来她心里挂着这事。臣名想。“说了。”臣名不好向她交差地撒谎道,立即就低下头吃菜。   “你妻子怎么说?”她不放过他说。“我妻子什么也没说。”她害他继续撒谎道,“我妻子只说了句,你实在要离婚就   离婚。然后她就没说话了,她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女人。我是可以离婚的,你呢?”“我想我应该可以离婚罢。”“你还没跟你丈夫说离婚的事?”“还不到火候。”她这么说,“你妻子没和你谈到细节上去,女儿和财产??”   “女儿没谈。”臣名说,“我说我给她二十万和那套住房里的全部东西。她听了表情很麻木。”他就同说真的一样,“她好像脸上没露出痛苦,我想我可以离婚。关键是你。你莫到时候我离了婚,你又不离婚,那不是害我?”   她没说话,而是又一次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放到了别人身上。   臣名觉得自己是在逼她。“我不逼你。”臣名召回她的眼光说,“等我离了婚,你再离婚吧。我这个月就把离婚的事办好。我那个妻子是一头绵羊,她不懂得斗争。她要懂得斗争,当年在省体操队就干出成绩了,至少也要拿一个铜牌什么的。她一个也没拿。”   “我不逼你离婚。”她也摆出高姿态说,看着他,“我觉得你妻子离不开你,离开   你,她会完了去。我觉得你妻子好可怜的,我其实并不想伤害她,真的咧,臣名。”臣名不知道她这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瞅着她。“我要离婚。我有权获得我的幸福。我确实觉得她可怜,但是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应该守着她一   世?”“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坏女人。我的心很善良咧,我听了你说的她,我心里过不得。我好像觉得我抢了她丈夫样。”她自责道,“其实我们就这样也好。”“你这样看?”臣名觉得她的人格真的高尚,心里就有点自愧弗如什么的。“我们说别的吧,”臣名叹口气,望一眼走过去的一位小姐,他不想再围绕这件事情谈来谈去。   张小峰觉得彭晓是在玩女人的伎俩。“她人格高尚?”张小峰用两只变了形的眼睛瞪着臣名,“我牙齿都会笑跌。她高尚,她跟你约会打鬼哎?她这是让你觉得她是个好女人,于是你就会更进一步爱她,变得义无反顾地去爱她。这是女人的手段,这并不高明。”   “她绝对不是你说的这种女人。”臣名反对张小峰的判断说,“你不了解她,你不   知道,她是个极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好懂得男女之间的感情咧。我真的好喜欢她的。”“你喜欢她是你的事。你只莫跟我说她高尚什么的就得了。”“她真的很高尚。她知道我妻子的情况,她说她绝对不想与我妻子争夺我。”“我说我的牙齿会要笑跌,你又不信!”张小峰对臣名叫道,“她不想跟你妻子争   夺你,她跟你睡觉,跟你幽会不是发神经哎?我跟你讲明的,我倒是觉得彭晓这个女人不简单。你不要过于相信她的话了。”“她很单纯。”“你会让我肚子都笑疼!她又不是处女,单纯?还幼稚呢!”“单纯是指思想,并不是指肉体。”“她有什人思想?你实在读了叔本华的著作,女人就跟小孩一样,变化无常的。”“你不了解她。”“我会笑死去。”张小峰大声而不屑地说,把一口烟吐到臣名的脸上,“就同你以   前说你会笑死去一样。我不是看不起女人,我也爱女人。但衡量女人的标准,我们的祖先早就制定好了,是三贞四德,不是什么思想不思想。你变成爱情宝了。”   他们这番话是在工地上说的。两人坐在大厦的一角,一边注视着民工做事,一边抽烟,一边你不相信我我就偏要你相信地争论着这些事情。“你要是同王珊离婚,我还会对你有看法。”张小峰很正直地望着他,不屑他的爱情道,“王珊是个逆来顺受的极善良的女人,从不管你。你不应该抛弃她。你在外面玩,那是一回事,你抛弃她而寻找新的爱情,那我觉得你太对她不住了。你当年是那样追她,在我面前谈起她时,眉飞色舞,口水直飙,你就忘记了?”   “你莫夸张罗。”   “好,我夸张。你当时出来搞装修赚钱,是为了谁?我记得你说,你不能让王珊吃苦,你要让她有一种没白爱你的欣慰感,你当时对王珊评价那么高,你就没一点记性了?我还记得你结婚前对我说,王珊这个女人真的好。我夸张?我夸张了一句没有?”   “我那时候是爱她。”臣名恨不得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把他嘴巴打烂,但他忍住了。“她当时很漂亮,你也晓得,她的身材几好。但我并不知道,她会得神经箔?”“是的是的。她得神经病你就要抛弃她,你这套人--”张小峰喜欢说“你这套人”,这话里含着不屑一顾的意思。他又说了句:“我会笑死去。”   “你这样看,我也没办法。”   臣名不想再跟张小峰说这些了。臣名甚至觉得张小峰是故意跟他过不去,是条什么人都要咬一口的狗。臣名端起搁在地上的茶杯,喝了口茶,眼睛就望着正站在架子上往天花板上钉龙骨的民工。“分好格子没有?”臣名问那个包工师傅说。   “当然分好了,还要你马老板交代。”包工师傅笑了笑,在架子上回答说。   臣名就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些分成豆腐块块的木方。实际上他是不想再跟张小峰争论那些废话了,他认为张小峰不理解他。   张小峰没有体会到一个正常男人与一个女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一起的那种痛苦,那种除了吃饭在一起,什么都不能沟通的痛苦。人是应该讲点感情的,可是他一想起她是病人就感到压抑,心上同长了一层绿苔一样。   “你在这里动什么歪脑筋?”张小峰看他不吭声了,便问。   “我有什么歪脑筋动?”他感到没劲,“我现在的脑筋就是离婚。”   “你女儿呢?”   “女儿当然我要,她那个懦弱的性格能带好女儿?你问得奇怪。”   “假如她要女儿呢?”   “女儿我要,我只有一个女儿。”   “假如她坚持要女儿你又怎么办?这些都是很具体的事情,你考虑过没有?”   “那就交给法院去判。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不会再有女儿了。   按现在计划生育的政策,就算我和彭晓结了婚,也不能再生孩子。   她有一个两岁的儿子--放在她妈妈那里带着。只有一方没有孩子,才能生养一个。所以女儿我非要不可。”   “那你和彭晓并没有血缘的纽带,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你们产生不了结晶。”   “结麻花咧!”臣名看他一眼,抓住他的话说,“你也说了句宝话啊(宝活就是蠢话的意思)。我以为你张小峰永远不说宝话的。   原来人都有宝的时候。”   张小峰不承认是宝话,“这是你们以后要面对的事实。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如果没有孩子作为血缘纽带,夫妻生活还有什么爱情可言?”张小峰说,“彭晓现在是二十五六岁,比你老婆年轻漂亮,但假如她也人老珠黄了,你还会爱她?你爱麻花呢!”   “你爱麻花呢”的意思就是你爱鬼呢--就是说你根本不会爱她了。臣名没有反驳他,因为到那个时候爱情可能是没有了。臣名就一笑,“到那时候又找一个填补就是。”臣名这么说,“现在的人,今天不晓得明天的死活,哪个还想那么远的事情?”把烟蒂朝角落里一弹,站起身,向楼上走去。   楼上的那班装修队伍正忙着吊顶,手脚比下面这班快一个节奏,现在正在封水曲柳夹板了。小彦在这里监工,正折着头,举着手机同谁说话,见他走来,就匆匆忙忙把话煞了尾。“马老板。”   小彦放下手机说。   臣名看他一眼,目光抛到顶上,对站在脚手架上的几个乡里木匠说:“站稳点,注意安全就是的。”他用目光测量了下高度,估计跌不死。“慢点摔断了手脚,吃亏的是   你们自己,我是不管的。”“晓得咧,马老板。”一个民工说。“晓得就好,就怕你们睡着了没醒。”臣名笑笑说。臣名在装修工地上上下下蹿了几趟,交代了一些事情,随后走出大厦,开着车向家   里驶去。他满腹心事地步入家门时,是下午四点多钟。他之所以这么早回来,是因为他约了彭晓六点钟在药膳酒家吃晚饭。妻子和女儿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他回来妻子脸上绽开了一片刨木花似的笑容,“你回来了。”妻子说废话道。   “回来了。”他这么回答了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小爸爸,”女儿看着他叫了声,马上又把视线落到了荧光屏上。电视正播放着老   掉了牙的《西游记》,这是给中小学生看的暑假电视节目。“我打盆洗脸水给你洗脸?”妻子高兴地望着他说。“不洗。”“洗个脸人舒服些。”“不洗。”臣名绷着脸说,狠了狠心,决定立即同她摊离婚的牌。“我想同你离婚,   王珊,真的我很想跟你离婚。”   妻子的脸色变了,变得两只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他。她的脸本,来就是黄泥巴颜色,此刻成了暗淡的土色。他继续狠了狠心说下去:“我没有办法,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起没有语言,我心里确实一点都不爱你了。我一直就想跟你说,我真的想跟你离婚。”   妻子瞧着他,两只眼晴睁得大大的,像两粒板栗样。“我给你二十万,这套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留给你。你有这套房子,再加上二十   万块钱,你的生活比一般女人还是要好过些。你还可以再结婚,真的,你甚至还可以找上个年轻点的,一心一意招呼你的丈夫。”妻子的嘴唇开始紧张地抽搐起来,脸色变得更加灰暗了。“其实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你并没味。”臣名瞥着她,吐口烟,“你自己想,我一   天到晚在外面,你又有什么意思?你其实还很年轻,还可以找一个爱你的男人。”   妻子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顺着她暗淡得如甲虫壳样的脸颊滴落了下来,她的嘴唇却紧张地闭着,闭得嘴唇都变了形,像兔子的嘴唇一般。   “你要想得开,这个世界有时候是残酷的,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臣名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脑袋里空空的了。“我觉得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要想开点,思想不要往死胡同里钻。   人只能活几十年,你这样一想就会对一切事情都无所谓。”   女儿这时把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到了他们身上,女儿当然能够分辨清黑白了。女儿历来就是旗帜鲜明地站在母亲身边的,每次他和妻子争执,女儿总是一边倒,骂他“臭爸爸”什么的,这可能是她和母亲厮守惯了的一种条件反射。“臭爸爸,”女儿骂道,偏着头斜视着他(她当然看见母亲的眼泪了),“坏爸爸,没用的爸爸,要不得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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