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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臣名开着车急急到了张小峰家里,他一打开门不免就心里一酸。房里乱糟糟的,一看就是个对自己毫不负责任的家伙居住的狗窝。臣名真的想转背就走,但他想如果到宾馆开房间,彭晓不一定会去,宾馆里面并没安全感。公安局的警察经常到宾馆查房间,主要是抓卖淫嫖娼,报纸上电视上已屡见不鲜了。臣名觉得自己倒无所谓,可是她万一被抓起什么的,那就不像我这样好过关了,她的丈夫难道会听而不闻?所以为了使她产生安全感,只好动手搞卫生了。他骂了句:“张小峰这个杂毛!”他开始找扫帚扫地,因为扫得灰尘欢腾不已,他就停下来,拿脸盆到龙头下接了半盆水,洒在地上。接着他把地扫干净了,又寻出布条干得同硬纸壳样的拖把,放到水龙头下打湿,把地认真拖了遍。接着又把房间抹了遍,抹得脸盆里的水乌黑的。老子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想,爱情使我变得好蠢好蠢的了。他干完这一切,这才决定向彭晓打传呼机,他接连打了两个,然后坐在沙发上抽烟,边等彭晓回机。一支烟抽完了,彭晓仍没回机。他又打了两个,点上支烟继续等着,心里不免就烦躁不安。手机在他焦躁等待中响了。“你怎么才回话?”臣名说。   “我在河西。”“你在河西干什么?”“联系一个广告业务。”“我想请你吃中饭。还是在超达餐馆,那里比较安静的。你说呢?”彭晓同意了。臣名关了手机。现在离十二点钟还有一个小时。臣名伸了个懒腰,躺到张小峰的铺   上,脑海里却波浪汹涌,想象自己将和她发生的一切。故事就要开始了,他对自己说。   他差不多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彭晓打来的。“臣名,我们改个时间吃饭好吗?”她在手机那头抱歉地说,“邓老板要我陪客户,我走不开。”臣名心里一凉,感到自己今天的劳动白干了。“怎么呢?”臣名智力严重下降地说。“事情还没有谈完,”她说,“改天好不好?”“下午我们能见面吗?我想和你见一面。”“下午只怕不行,下午我要陪他们打‘三打哈’。”她在手机那头笑笑说,“这是   没办法的,我已经答应了。这关系到这个企业能不能到手的问题,很重要。”   臣名没有再要求她什么,“那我祝你业务到手。”臣名放下手机,隔一会给张小峰打了传呼,“跟你搞了大扫除。”臣名对张小峰说,“把我累醉了,你今天回来可以睡一个舒服觉。你要付工钱给我丢?”   张小峰在电话那头放肆笑,嘿嘿嘿嘿嘿嘿。“你倒搞起了,你应该付房租费给我。   怎么?我就可以回来了?你就干完了?”“什么都没干,就只替你干了卫生。”臣名说,“一起吃中饭?”臣名心里却很浓烈地想起了那句美丽的英文“I love you”,我居然要求她用英文   说。“我爱你”。我变得酸起来了。“我就来还钥匙。”他对张小峰说。   工经理让臣名去他家。臣名在手机里问他有什么事,因为他又怕王经理叫他玩三打哈,他实在不愿意去当“马大猪”了。“你来,是好事。”王经理说,挂了电话。   王经理说话底气那么足,而且不容分说,臣名估计可能是那个业务来了,心里就感到玩三打哈丢的钱一下就变得很值了。他当即就开着车到了王经理家里。王经理一个人在家,脸上是那种不动声色的盛气。臣名一见这张白白的南瓜子脸,就明白有事情做了。臣名同王经理打交道已有半年时间了,是很熟悉这张南瓜子脸上的表情的。王经理一有正经事,脸上就正经得严肃,而且正经得让你感到生分。王经理是那种笑对人生的男人,他觉得他这一生很不抵,他从部队里转业回来后,曾为一句话说错了坐过八年牢,当成政治犯被关在白莲湖劳改农场受管制。后来平反了才有了今天,而这个今天也是他的好朋友刘局长给的,否则他八成还会一塌糊涂。他对什么人都可以不负责,但他对刘局长却很忠诚,就跟刘局长养的一条忠诚的狗一样,甚至可以无原则地站在刘局长一边。假如刘局长要他作伪证的话,他完全会为朋友毅然站在法庭上满口胡言乱语。他是个受过劳改犯的影响,有些讲义气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把臣名叫来,就是要给臣名一个三百万的装修业务。   “这个业务很大,”他显出不放心的模样,南瓜子脸上表情十分严肃,“你讲句老   实话,你做得下不?莫到时候人手不够,做得稀里糊涂的收不了场!”“做得下。”“好多老板都盯着这笔业务,好多人都打这个主意呢。有次和我们一起玩三打哈的   张科长,眼睛也盯着这个业务,想把他舅舅介绍来做这笔业务。他舅舅是搞装修的。你   不能让刘局长有丝毫过不得门的地方。”“那当然,”臣名说。“有人已经送图纸到刘局长手上了。王经理说,“你赶快找人设计图纸。要设计得   比那些人的好,懂不?”“什么时候要图纸?”“这半个月就出图纸吧,你总不能拖到太后面去了。已经有三家装修公司送了图   纸。”“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份建筑施工图?”“那可以。”王经理说,点上支烟,“另外,关于回扣的事“那你放心。”臣名表   白说,“我拖欠你什么没有?我这个人是这样的人,要赚钱,大家一起赚,我不是很贪婪的人。我还是给你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二,”王经理打断他说,“这笔业务好做,装修可以赚对开。”   臣名想百分之十二,他妈的,他们真会要钱,“百分之十二,我考虑一下。”臣名   这么说,“三百万就是三十六万,我再回去算一下。”“装修可以赚对开。”王经理又这么说了句。“不可能的,王经理。”臣名说,“最多赚百分之三十,还要价格接得好。”“我不管你可以赚好多,反正你自己考虑,有人提出给百分之十二??”王经理没   说完这话,“你自己想想,你觉得能接受,我们再谈。我们是干脆人。”   臣名点上支烟,低下头抽了口,出了口粗气。他觉得回扣要得太多了,简直叫做坐在屋里拿钱,又不担任何风险,既不担心民工伤亡,又不管工程质量问题。这样的领导真的好当得很,难怪不少人爬到官位上就不肯下来,这里面确实有很多内容。   “你莫在这里考虑,”王经理不在乎他皱着眉头那样坐着,嘿嘿嘿一笑,“你回去考虑考虑,明天答复我。你觉得不行,我们就会再找别的工程队,如今装修公司多得吓人??”“我做,少赚点钱总比没钱赚好,我要养一个公司。”臣名打断他的话说。   臣名开着车径直来到了张小峰所在的包装公司,张小峰正跷着二郎腿,把他那块瘦瘦的背斜靠在转椅上,手上夹支烟,一张疲倦的脸对着邓小姐--那个刚毕业来的戴眼镜的女大学生,一双眼球外突的眼睛在很厚的眼镜片后面直视着邓小姐的脸。他见臣名进来,也没有同他打招呼,继续与邓小姐谈唐诗。“唐诗里,我特别喜欢李白的那首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天’。   这两句诗好有气派罗?这样的诗句好有力?这是男人广阔的心境!李白并没瞎眼,他当然知道瀑布再凶猛也不会有三千尺高,更不是银河落下来,但   是他就是要这样比喻。这是一种满含气势的语言,这是男人才作得出的诗句。”“这首诗是写得好,”邓小姐那张老鼠脸上飘扬着蠢气地叹服道,说完一笑。“这是男子汉的世界,力的表现。”张小峰口沫四溅地说,那当然是激动的缘故。“算了罢?”臣名说,“如今哪个还谈唐诗?现在的人都坐在一起谈钱,谈股票和   谈爱。这几年里,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人谈唐诗。”   “你又不懂。”张小峰趁机贬低他而抬高自己,“你身上除了铜臭还有什么好东西?你看他身上的衣服,”他望着邓小姐,“都是一套一套的所谓名牌,这穿在身上又能体现什么?还不就表示他臣名有钱,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是的。我承认。现在这个社会就是吃这一套,你口袋里有钱不体现在身上,别人就不信任你。你穿着名牌,感觉就不同,就有人愿意同你合作,认为你已经走出了原始积累的阶段,不是抢犯了,做生意也开始像西方一样讲究信誉了。”   张小峰又噗哧一笑,“我把你看成一个神经呢。”王经理说,“你真的以为自己穿了西装别人就把你做西方人看?你没把自己做美国人看吧?下次别人问你??”“就说自己是日本人。”臣名接下他的话说,“中国人和日本人长相差不多,美国人黄头发蓝眼睛,人种不同,不像。”   “你可以把自己说成美籍华人,”张小峰笑笑说,表示自己很聪明地望一眼邓小姐,“他长期是我的下饭菜,我一不高兴就抓他骂,怄死他。”“他整个就是长一只乌鸦嘴,不挖苦别人过不得。”臣名笑笑,对邓小姐说,“你   以后会发现他的嘴巴,总是在教导你这样那样,好像你还是个三岁的孩子似的。”张小峰嘿嘿嘿笑笑,转口说:“好了,你的废话应该结束了。别罗里罗唆了。”臣名一笑,大声说:“你不说我是美籍华人,我不会说你。”两人走出包装公司,走进一家个体餐馆吃中饭时,臣名在张小峰对面坐下,点上一   支烟说:“我看出你对邓小姐有点意思样的?”“我也还喜欢她。”张小峰笑笑,“她脸上没有俗气,这一点我很喜欢。”臣名对邓小姐感觉一般,在臣名看来,邓小姐不但很俗气还很有点做作,但情人眼   里出西施,这是没治的。臣名就一笑,指出说:“邓小姐没有奶子。”   邓小姐的胸脯平平的,衣服从肩膀上一泻下来,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没体现出一点凸凹。“那是小事,”张小峰说,吸一口椰子奶,“关键是她脸上没有俗气。”   臣名差点笑出声了,怎么在对待邓小姐的问题上,两人感觉差距这么大。“你真的   喜欢邓小姐?说句老实话看?”“有一点喜欢。她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她脸上显得很纯洁。”臣名嘿嘿嘿直笑,真的要把自己笑死了,肚子都笑疼了。“你这样蠢笑什么?”张小峰不舒服道。“我肚子都笑疼了。”“你不了解她,她真的不俗气。”张小峰坚持说。“你莫把我笑死要不?”“你真的不了解她,她是个极聪明的姑娘。”“还姑娘?你倒是对她印象真好。现在这个世界,二十岁以上的还有什么姑娘?”两人说了气邓小姐,臣名才把话题落到装修的事情上。“这个业务有三百万,”马   民告诉他说,“我还从没做过这么大的业务。你组织几个人画图纸,主要图纸你要自己   画,我这次付给你百分之六的设计费,其它事情我不管。”“你要小彦组织人画,我不太想动。”张小峰灰暗着一张脸说,吃了点菜。“只有你才画得好,”臣名说,“小彦太嫩了,而且画图纸弱你几皮筹。他画的图   纸只能应付小场面的装修,作古正经的大业务,他的图纸拿不出手。我知道。”张小峰笑了下,“你把建筑图纸搞来,”他说,“再问问甲方存什么要求。”“我们明天一起去谈,有些事情你是内行,一听就清白。”臣名说。张小峰低下头想了想,“你只说,这个业务你有几成把握接到手?”“八成把握,如果图纸胜人一筹,那就十成。”张小峰望着他,“你有这大的把握?”“这里面有内容的,现在是这样的风气,我不说你也知道。”臣名说,“他们很信   任我这个人,认为我牢靠。你要晓得,他们脑壳上都有乌纱帽,而他们最信任我。”“一栋什么样的楼房装修三百万?”臣名就向张小峰描述这幢楼房什么的   十点钟,臣名同张小峰打了个传呼机,告诉他,刘局长到湘潭开什么会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张小峰告诉臣名说在公司里。   臣名想,他现在一心扑在邓小姐身上了,时时刻刻往公司里跑。臣名要他不要关传呼机,要他待命,因为他已经同彭晓约好了,可能要借用他的房子。张小峰说:“好吧,你只莫把我收藏的古董损坏了。”   臣名说:“不会搞到你的古董上去。”   臣名开着车向飞天广告公司奔去,因为彭晓在飞天广告公司里等他。今天是五月里一个热得反常的天气,街上热气腾腾的,太阳很大,晒得马路上泛出一股柏油的气味。有的路段的柏油似乎已被洒溶了,软软的。臣名一边开车,一边解下了金利来衬衣上的领带,又将衬衣的领扣解开。汽车驶到了飞天广告公司前,臣名跳下车,锁好车门,径直向前走去,彭晓穿着一套粉土色套裙,坐在桌前看报。她的一旁坐着文小姐。   “你好哎,”彭晓没同他打招呼,与他打招呼的是文小姐,她瘦长的脸上布置着很   多笑容。“周工没来罗?”她是指张小峰,说完她又笑笑。“周工现在迷上了一个女大学生,忙着谈爱。”臣名坐到彭晓对面顺口胡扯道。“那我没有想法了。”文小姐表示遗憾地笑笑说,望着臣名。“他竟敢冷落我们文小姐,我去批评他。”臣名说,对彭晓意味深长一笑。   这个笑容让善于察颜观色的文小姐看见了。“哎呀哎呀,彭晓,”她说,浅浅一笑,   “我好羡慕你的。有人关心你。”“哪个关心她?”臣名装宝问,看着文小姐。“那好多先生都关心她,”文小姐说,瞥一眼彭晓,“同我们有联系的好多先生都   非常关心我们王小姐。”“文姐!”彭晓这么叫了声,意思是你别这样“表扬”我了。臣名和彭晓走出飞天广告公司,坐进汽车里时,彭晓说:“其实什么东西都逃不过   文姐的眼睛,文姐是个特聪明的女人。她总是绕过弯子讽刺你,你感觉到吗?”“我这个人很迟钝,没感觉到她的讽刺。”“你还迟钝?”彭晓说,漂亮的瓜子脸低了下去。“我其实是个天资愚钝的男人,”臣名笑笑,“分不清黑白的,你不相信就算了。”彭晓又笑得脸埋了下去,然后抬起头斜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盯着他。“我们到哪里去吃饭?”臣名看一眼马路上的车辆,换个话题说,“我今天想请你   到一个高档的地方吃饭,真的咧。我们到华天酒家,你看够档次不?”“没有必要那样浪费罢?”彭晓说,瞅着他,“钱也是你赚来的。我们到一般地方吃饭就可以了。”臣名觉得她这句话听起来非常温暖他的心,他望一眼车窗外热烘烘的大街,“你今   天不想让我叫马大猪是罢?”彭晓又笑得脸埋了下去,“我们莫说马大猪罢?这个名字很难听。”“我是马大猪。人有的时候真的是猪,明明晓得他们要剁你,还要伸出颈根挨砍!”彭晓又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那张略长的瓜子样的笑脸是极妩媚迷人的。汽车驶   到了一家名叫“南园美食宫”的门前。“就在这里吃饭好吗?”彭晓说,“上次我和邓   老板陪一个广州客户就是在这里吃的饭,味道真的很不错的。”“好的,你替我节约,我只好遵命。”臣名笑着说。两人下了车,街上一股凶凶的热浪就一下子把他俩裹得紧紧的,简直有几分喘不过   气来一般。“好热的,”臣名说,忙走进了美食宫。餐厅里没有多少人,两人选了处靠窗户的桌子坐下。臣名叫彭晓点菜。彭晓点完菜,递给服务小姐,臣名就把桌上的一朵红玫瑰送给彭晓说:“给你。”   彭晓接过花说了声“谢谢”,又将花插回花瓶,便将那张俊美的脸蛋扭向窗外。臣名瞧着她的脸,心里有一股清泉流淌着,感到自己和她坐在一起太愉快了,便决定今天一定要和她做爱,错过今天自己又要痛苦一向。臣名这几年来,没有认真体会过做爱,因为他妻子有神经病他很少同她做爱,他心理上有障碍,总觉得自己是和一个病人性交而提不起情绪。有时候,性欲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他也只是匆匆同她干完,马上就离开她。他的性生活是很不完善的。他曾经在外面寻过几个“鸡”,但他也有心理障碍,觉得那些“鸡”不干净,万一惹了病,不是很麻烦的事吗?   所以,他也放不开自己的性欲,也就是说他不敢彻底放松自己的思想,做爱没有美感。“我这一生过的不是一个完全人的生活。”臣名见彭晓回过头来望着他,便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所指?”   彭晓点点头,却哼起了歌,哼起了卡拉OK厅里人们唱得不亦乐乎的那一首爱情歌曲:“明明白自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曾经为爱伤透了心,为什么甜蜜的梦容易醒??”“你蛮喜欢这首歌啊?”臣名心有所动说。   她只是听懂了他的话似地点点头,继续哼着这首歌。   臣名觉得她点头的形容很可爱,这有点像一个口渴的人看见了泉水什么的。臣名真想赶快离开这里,把她引到张小峰家,紧紧搂在怀里亲吻,不和她做爱也行,只要能长久地亲吻她,搂着她就行了。爱的方式有好多种,不一定非要达到那个地步才是爱。   “小姐,怎么还不上菜?”他责怪服务小姐。服务小姐说:“马上就上菜了。”彭晓看他一眼,继续用一种甜美的声音轻轻哼唱着歌曲,这会儿哼唱的是叶倩文小   姐唱得让人风糜的《曾经心疼》。臣名抽口烟,瞥着她,“你非常熟悉爱情歌曲啊,”   他笑笑说,“你是不是常常到卡拉OK厅唱这些歌?”彭晓笑笑,“一个星期总要去两三次,老板请。”“那我改天请你去唱卡拉OK。你一哼歌,我就醉了。”他的手搁在桌上,正玩着打火机,她打了他手一下。这在臣名看来是一种亲密的表示,甚至是一种爱情的启示。一个女人不喜欢这个男人,她会动手那么轻轻打一下吗?臣名心里很高兴。他瞧着她,她瞧了他几眼之后,又把含满青辉的目光抛到窗外,嘴里却仍然在哼着《曾经心疼》那首歌。臣名抿口茶,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也抛到茶色玻璃的窗外,他望了眼天空,天空白白的,上面没有一丝云。他的眼前出现了他妻子的面孔,还有他母亲那张苍老的脸。这时一个服务小姐端着一盘菜缓缓走了过来,在他们两人中间放下又走开了。   “开始吃吧,”臣名说,“我小时候,母亲教育我说一热三分鲜。”   她点点头,拿起了筷子。她的手很白很纤细,指甲很长。这双手是她的骄傲,她有三次向他举起这双手示意他仔细瞧瞧,说有的男人很赞美她这双手。他没有赞美,但他心里也默认这双手生得好,生得富贵。这双手撕开了包裹着卫生筷子的塑料纸,举起了筷子。“你这双手真的生得漂亮。”他第一次赞美她这双手说,也是想讨好她。   “谢谢,”她说,漫不经心点了下头,似乎她已经猜到了他赞美她这双手似的。接着,她夹了点菜,缓缓放进嘴里嚼着。   在臣名看来,她这形容有点做作。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做作起来啊,他这么想。当然这个偏差没有在他脑海里储存多久就被她脸上娇美的笑容取代了。她一笑,一对小酒靥自然就无私地展示在臣名眼里,“我觉得我们很有味的,”她笑后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臣名说,追望着她那对迅速消逝的酒靥。   吃过中饭,两人走出美食宫,街上太阳很大,车辆也很多。臣名打开车门,打开空调。“我们到张小峰屋里玩去,让他对我们两人一起吃上一‘公斤’好罢?”臣名这么说,斜着目光瞅着彭晓。   彭晓回答说:“莫这样招摇罢?”“这应该没什么关系,张小峰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我不敢说,张小峰嘴很紧。”彭晓抿了下嘴唇,“我们到那种没有熟人去的地方坐坐好吗?”“你不把张小峰看成熟人就是。”臣名坚持道,打开手机按了张小峰的传呼机号码。   “你不了解张小峰,张小峰这个人是从来不打探人家闲事的,这是他最好的优点。”“手机很快响了,发出青蛙那种叫声。臣名一手把握着方向盘,一手拿起了手机。“张小峰你在哪里?”   张小峰告诉他,他和邓小姐在外面吃饭。臣名心里一惊,这证明张小峰同邓小姐之间会发生故事。张小峰还是有狠吧,邓小姐长相并不难看,而且还只二十二岁。“在哪里吃饭?”臣名说,“我和一个朋友想到你家里去玩,欢迎不?”   张小峰当然说了欢迎,并说了他和邓小姐吃饭的地址。臣名放下手机,对彭晓淡淡   一笑,见彭晓脸上没有笑容,就试探地说:“你不高兴?”“我好像没说不高兴。”彭晓这么回答。臣名心里觉得爱情可以让人变得迟迟疑疑的。他不再说话,吹着《把根留住》的口   哨:“多少岁月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面孔忧郁(当然是故意做出这种表情)地开着车。张小峰和邓小姐就在距他们公司不远的一家个体餐馆里吃饭,还有一个小姐也和他们一起吃饭。张小峰那瘦驼的背对着门,邓小姐的老鼠脸自然就朝着门,她先看见臣名,对张小峰一努嘴,笑了笑。   张小峰缓缓地回转头,当然就看见了着一身土色且漂亮的彭晓。“哎呀,王小姐,好久没看见你了埃”他一脸通红地同彭晓打招呼说,这是酒精的   色彩在他脸上飘扬。彭晓一笑,不失礼貌地说:“周工,晓得舒服呀。”“哪里有你晓得舒服?”张小峰说,酒精把他的眼睛都烧红了。“坐罗。”“不坐,你们吃饭。”臣名说,望了眼一张老鼠脸被张小峰视为纯洁的邓小姐和另   一女人,“特意同你谈点事,想到你家里去谈。”“那你们先去我家,”张小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我喝过酒就去。”“我们等你,”彭晓说。“那你不要等,公司里还有点事,”张小峰说,“你们先去。”臣名接过钥匙,对彭晓犹豫的样子说:“那我们先去他家里喝杯茶?”“我们等他一起吧。”彭晓说。“不要等,”张小峰坚决地一扬手,“你们去玩,我还有点事情牵着。”后面这句话让彭晓不怎么舒服,“张小峰好有味啊,他说让我们去玩,他似乎蛮了   解我们一样?”两人坐进桑塔纳里时,彭晓这么说道。“他可能是随便说说,他喝了酒。”“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我们会有什么内容一样。”臣名觉得彭晓真精,真晓得捕风捉影。“我们不会有内容。”臣名这么回答她说。   臣名对今天的行动不抱什么指望了。彭晓太警觉太聪明了,她不愿意的话是不会落进你的圈套的。臣名开着车很快就到了张小峰住的那幢楼房前。臣名说:“到了。”彭晓先下车,臣名跟着下车,锁好车门,领着彭晓向张小峰的房间迈去。“张小峰是个马虎鬼,”臣名介绍说,“他家里还有好多古董,不过有一半是假家伙。”彭晓噗哧一笑:“他以前在我们公司里对文姐和我,大谈过他在收藏文物,他还劝我们也去收藏文物,说文物保值,我正好看看他收藏的文物。”臣名说:“收的尽是假货,笑死人。只要样子像古董,他就掏钱买,眼睛不看事   的。”“长着眼睛就是看事的,”彭晓强调说。“他的眼睛不看事,”臣名说,“在收藏文物上,他是光眼瞎子。”“那我倒是要欣赏欣赏他收藏的假货,”彭晓说。臣名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铁门和房门,两人就走了进去。臣名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赶   紧把窗式空调打开,拧到强冷,房里的那种闷热很快就被空调制造出来的冷气扫荡殆尽了。臣名瞥着彭晓,彭晓的目光正落在张小峰视为宝贝的一只明代的紫檀木箱子上,这只箱子倒是真货,样子很旧了。张小峰从一个小文物贩子手上花掉一万元买的,而那个小文物贩子花三千元钱从乡下的一个农民家里买的。箱子上的铜扣已成了暗绿色,箱子的颜色由于年代远久已成了黑紫色。这只箱子比我们在商店里买的任何一只皮箱都要笨大和丑陋,因而被张小峰无可奈何地安排在高高的书柜上了,任它去遭受空气和灰尘的腐蚀。“这是周小锋最骄傲的东西,当时张小峰买了这只箱子,就打我的手机,叫我来欣赏,说他买了一件贵重的文物,值得我跑一趟。我以为是买了什么宝贝,结果是一只这样的鬼箱子,普普通通,没一点好看的。”   彭晓昂着头,眼含笑意瞧着他,没说话。“张小峰是个文物宝,你只要在随便哪家商店买只花瓶,在酱汕里泡个几天,然后抹点泥巴上去,卖给他,说这是宋朝的瓷器,他保准会激动,会买。”“张小峰没有那蠢罢?”彭晓含着笑意说,“我觉得张小峰还是很有脑筋的。收藏   文物是有眼光的行为,钱放在银行里变水,文物却在不断增值。”“你说得有道理。”臣名附和她,心里却说“我未必不知道文物增值,废话。”彭晓的目光又落在桌上的一只表层凸凸凹凹的花瓶上,这只花瓶实在看不出在哪些   方面古朴,花瓶口还是弯的。臣名对彭晓说:“这是张小峰收的假货,别人骗他说,这是民窑烧的,所以不规则。后来张小峰结识的那个博物馆的老头,说这是假货。张小峰就好沮丧的,因为这只花瓶他花了两千多元。张小峰把他搞设计赚的钱基本上都投资到收购文物上了。他以前的妻子非常讨厌他这一点,骂他与死人为伍。”   “从审美角度说,我也不喜欢。这让房里显得邋里邋遢的。”彭晓站在女人的立场   上说,“而且也不好捡场,房子又只有这么大,但从增值角度看,又有它的意义。”“我对文物没有兴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臣名本想说“我的兴趣是你”,但话到嘴边他改口了,他觉得那样说就会把他们这   种融洽的关系变得很紧张,他转口说:“我的兴趣是把自己过好就行了。”   彭晓继续在张小峰房里打量着,臣名却坐到了一张藤椅上,点上了支万宝路烟吸着,又走过去把窗户上的排风扇打开。他重新坐下,对彭晓一笑,做了个自己做完后觉得很傻气的动作。这个动作是他把手一挥,一种指挥小彦和工程队的民工时惯用的手势,一种自以为是老板就可以调遣这个安排那个的手势。这个手势此刻在他眼里很有点不谐调。他感到羞惭地坐下不说话了。   臣名坐在藤椅上抽着烟,眼前却出现了妻子得病时的情景。这种情景不合时宜地来到了他脑海里。四年前,也许是更早,裕华就开始有点思想异样了。那时候裕华还是很青春的,当然比起他认识她的时候,又显得逊色一点了。他在外面搞装修,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到位,造装修预算,进材料,召集民工,监视着民工做的活儿,心里生怕民工把材料浪费。一张三夹板,只要不是合理地裁,就是浪费。这浪费的可不是公家的财产,可是他自己的钱呢。他当时的理想不再是当科学家,而是自己买套房子,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军工厂的集体宿舍里,住着一间房子,灶摆在走廊上,吃饭也没有地方,保姆和他们的中间只好用一块红绒布拉起来当墙。他的梦想就是自己拥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对裕华说:“要买房子就一次性地到位,要买就买三室一厅。将来也好把我妈妈接来住,她老人家最看重我了,我家里就出了我一个大学生。那时候,我还是我妈妈常常挂在嘴里,令她骄傲的儿子。我现在也让她脸上有光。”那时候,他母亲还没有去世,臣名还经常买些东西,带着妻子和女儿回家。那时候,他整只脑袋里装着一幢三室一厅的房子,装着一个宽敞舒适的家,他就是在为这个家奋斗。   一天,臣名回到军工厂集体宿舍那间挤挤巴巴的家里,满脸春风地向妻子汇报说:“做完这个工程,钱一到手,我们就可以买房子了。你觉得买什么地段的房子比较好,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妻子没回答他,而是发出一种淡漠的笑声。“我问你话呢,亲爱的?”臣名说。妻子这才注意到他的形容,表示出一脸迷茫道:“你说什么?”“我问你买房子的事,我想问你,你觉得买什么地段的房子比较好。”“不买房子,把钱留着,不要买房子。”妻子看着他说,“买房子干什么?”“买房了祝你要是在厂里等分房子,要等到哪年哪月去?”“我想你把钱存到银行里。有这间房子住,已经蛮好了。”妻子说。“你不是说,这样的房子住不得吗?在这样的房子里,你连做爱都怕。”保姆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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