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无期徒刑在学校课室甫坐下来,坐在前排的同学手臂递过来,语带兴奋地说:“云碧,我昨天割脉了。”云碧望看转过头来说话的女同学的手腕有深深的一道刀痕。
“你疯了啦!”那同学苦笑,笑中有种悲哀味道。
“我情愿真的疯了:爸妈想也不会拿着成绩表向一个疯人追究。”云碧呆了半晌,这是真话。但她仍好言相劝。
“成绩表还未派,不要打定输数。”同学用手贴着额,平淡得像说别人的事:“考成怎样,我心中有数。”同学的成绩一向中上,自然有她的一套标准。
个多星期的考试,早把所有人折腾得可以,但决定生死的,还是成绩表──那张薄薄的纸。
同学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喃喃地说:“我怎向爸妈交代?我怎向爸妈交代?”云碧看看同学,不知如何开解。
开解了她,并没有改变她爸妈对她和对她的成绩的态度。始终,能开解她的只有同学自己的爸妈。
嗯,她终于解脱了。
如云碧所说,凡事总有解决办法的。
她和自己一样,想不到其它办法向爸妈交代。
只好把性命归回他们,算是还了债。
那同学没有等到派成绩表那一天的来临。
不会怪她鲁莽,云碧心想,没有多少人能忍受失败和压力这两种精神轰炸。
坐在邻坐的同学数口气道:“若死能一了百了,她死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死不是一了百了。”云碧的心又慌又乱,她对邻坐的同学问:“如果成绩差怎办?”那同学淡淡地苦笑说:“那就只好面对现实,下次再努力吧!”
云碧患得患失地苦笑。
如果支持一个人生存下去的东西消失了,一个人很难活下去。
她自己有三样。
妈妈、哥哥和证书成绩。
云碧知道,那是少得可怜的数目。
但,那是她仅有的了。
她只有期望,明天收到的成绩表会恨理想。
她已想不起,在那日夜颠倒的考试周中,模模糊糊地考成怎样。
第一天考试的前一晚,她温习到很夜,一直不放心去睡。睡着后惊醒──七时。她慌忙地套上校服,怪着妈妈不叫醒她。再看看钟,是五时多。
她紧张得看错了时间。那早还有半个小时云碧便应该准备出门,她想再睡一会,但她已换了烫好的校服:想再温习一会,又不知从何开始。终于,她呆呆地坐到天亮。
想起那浑浑噩噩的一周,她不敢再想。
吃晚饭时,妈妈已急不及待地叮嘱:“小琉,明天派了成绩表立刻回家。”云碧低头把白饭送进口里,含糊地应道,“我会。”妈妈挟了一件鸡块进云碧的碗中:“你怎么不吃菜。”云碧把鸡块送进口里,目光转移到电视机上。
“小琉,我说过多少次吃饭不要看电视。”妈妈又挟一件鸡块给云碧:“三婶又打电话来问你的成绩,我约了她一家星期天饮茶。到时给她看看你的成绩表。”云碧没有作声。
“我在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听见?”爸爸给妈妈的啰唆吵得不耐烦:“收声吧!”“我为她好,但你呢?你有没有关心她?”“你这样就叫关心?”云碧忍不住站了起来,“我吃饱了。”爸爸却没有放过她,无理取闹起来:“你是不是很忙?连吃饭都赶时间。”云碧垂下头,满心委屈:“不是。”“那么,陪我们吃饭很难为你?”云碧正要顺从地坐下,由开饭到这刻都一言不发的哥哥霍地站了起来,匆匆地走进房中。
爸爸看看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便老羞成怒地说:“你们不要当我透明,你们吃的穿的都是我的,却连书也读不好,我宁愿生块叉烧。”妈妈见云书入房去了,立刻反驳爸爸:“你抵毁别人,也不要抵毁小琉。”“明天便知。”
爸爸冷冷地命令云碧:“吃完也不准看电视,入房读书。”云碧走进房间把头埋在枕头下。
还没有收到成绩表,家里已充满火药味,如果明天带不回考取全班四名以内的消息回家,她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
云碧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其实现在想也没用,唯有看明天的成绩表定生死。
但整个人仍硬蹦蹦的,脑袋里像充塞着一百样未做好的事情,但又想不起是什么。
云碧索性起床收拾桌面的东西,令自己忙碌,好让脑袋不能胡思乱想。
她把书本叠起来,放在书桌一角。
突然瞄见玻璃下压着的一张相片。是学校旅行的全班合照。
不知怎地,她的目光才第一眼就停在刚自杀了的同学身上,她当时的笑容很灿烂,但她现在已经死了。一种恐怖的感觉袭上心头,云碧感到那同学仍在,就浮游在她背后,要将手腕的刀痕展示给她看。
她慢慢地转过头当然不会看见什么。
再回头看那帧相片,骇然看见那自杀的同学对着自己阴森地笑。相片中的她整个人突然渗出血红色,慢慢染满整张相片……云碧可怕地尖叫,霍地弹了起来。
房间漆黑一片,她坐在林上,发觉刚才只是个梦。
但她浑身已被冷汗湿透了。
一觉睡醒,是派成绩表的日子。
云碧看看一个又一个同学从老师手上取过成绩表,大多数同学都表情木然。
云碧没有心情研究别人的心情她只知道,下两个同学收到成绩表后,便轮到她了。
一切已尘埃落定,她依然紧张,全身颤抖,不断默念祷文,愿主保佑自己的成绩在四名之内。
她想:其实以我一向的成绩,全级四名内不是难事。不是难事。
云碧感到胸口一阵翳闷,准是昨晚睡不好,又没有好好吃过晚饭,今早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她猛然一醒,想快步走到老师面前,但匆忙之际,撞倒了椅子,云碧狠狠地弯身迅速把椅子搬回原位,再站起来,忽然眼现金星,她还支持着,一步步地走到教师桌前。
她有种不祥的预兆。
成绩表上鲜红色的笔迹像利刀子般插进云碧的眼睛。
地理科-四十七分。
云碧用手撑看桌面,平衡着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下坠到无底深潭。
老师跟她说:“今次你考第二十名,因为地理科拉低了分数,令整体成绩退步了不少……”云碧再没有把老师接续的话听进耳里,她摇摇欲坠地回到坐位。完了。
一切完了。
云碧,考第二十名。
云碧看看前面空置了的坐位发呆。她捏紧成绩表,想把它毁成废纸,但不可以。成绩表最重要是给爸妈过目。她丢了他们的脸。该怎样向他们交代?放学时,云碧拾超书包离开。她脑里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主意。
云碧仍然不相信,刚才的一切是事贾。
但成绩表实实在在地夹在书包内的书本中。
双脚本能地向回家的方向走,云碧脑里惯性地指使她回家,直至她拿出锁匙要开启大门。
她突然想到,妈妈可能已在屋内等着要看她的成绩表。
然后给爸爸看,给三叔、三婶看,也给堂姐思琪看到她的失败。
她想到这里,便匆匆地掉头乘电梯走。
天空渐渐昏暗下来,云碧走得脚也酸了,却不知在哪里停下。
有哪里属于她?她不敢再想下去,全身在抖。
六、七点钟后,街上行人愈来愈多,公路上的车飞快地驶过,顽固又持续地在她面前经过。每一个人都像有一个目的地进发。
而她,顿感前路茫茫。
她从校服裙袋里掏出一个硬币,投了电话亭的钱箱内,缓缓地按着家中的电话。
考二十名,爸妈会原谅自己吗?云碧在按上第六个数目字时慢慢放下电话。
家,她知道,是不能回的了。
她不会解释,爸妈也不会听她解释关于考试失败的理由。
在三叔、三婶、思琪面前,爸妈会为这个女儿而感到羞耻。
她用听筒敲着自己的额头。
然后她想到了向往。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七个数字,电话通了,她急不及待地等着向往来接听。
超过半分钟,仍然没有人拿起那头的电话。
云碧把话筒放下,取回硬币,茫然踏出电话亭。
一定要找到她。
云碧抱着双臂,漫无目的地继续踱步。她想等向往接听电话,才再作打算。
游荡了两个小时,天已漆黑一片,云碧疲倦地再往电话亭中投入硬币。
电话响了十数秒,无人接听。云碧望望表,已差不多九点了,她又饿又渴又失望,感到自己是个性命垂危的人。就在这时,有人接听电话了。云碧对着听筒说:向往,向往。
是的,是向往。
云碧听向往指示,在一家餐厅等地。
向往很快便赶到了。
向往见云碧双眼通红,坐下来握着她的手问:“发生什么事?”云碧像找到庇护,突然声泪俱下。
向往拍看它的头,柔声地说:“是不是派了成绩表?”云碧点点头。
“考得不好,爸妈也会原谅你的,你还有下一次机会。”云碧用力摇头,从书包内抽出成绩表递给向往。
向往看了看,诧异神情难以掩饰地呈现在脸上。
云碧哭得更厉害了。
“他们会打死我的。”向往把成绩表合上。
“有没有打过电话回家?”云碧激动地摇头,“没有。他们一定会打死我。”向往皱着眉头。
“你现在才回家,他们一定怒上加怒。”云碧急得把抹眼泪的纸巾撕成碎块。
“每次我也考全班十之内的,现在因为地理一科-考二十,他们一定打死我……”向往重重地叹气。
“向往,你一定要帮我。”向往点点头。
“向往,如果连你也帮也帮不到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云碧绝望地说:
“我只有死路一条。”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向往终于打破沉默,她提醒云碧:“现在差不多十时了,你父母可能已致电你所有的同学、老师,去搜索你的行踪,甚至已通知了警方。”云碧脸色更青了。
“不如我替你打电话回家,告诉你爸妈发生何事,他们可能会谅解。”云碧无力地摇头,怀恨冷笑。
“没用的,我太清楚他们了,他们要的是面子、面子、面子。”向往语塞。
好一会她对云碧说:“我替你致电回家找云书吧。”云碧心里升起一线曙光。
“好的,只要找到哥哥,他定会维护我的。”向往拍拍云碧的肩头,便飞快地执起餐室墙上挂着的电话,按了云碧的电话号码。
云碧远远看着向往向话筒讲了几句话,便放下电话,一脸惆怅地回到云碧身边,对她说:“云书和你爸爸已出了家门到处找你了,你妈妈还问我知不知道你的下落,她已报了警,警察很快便会找到你。”云碧的心一下子冷却至冰点,最后一丝希望也幻灭了。
没有回头路了。
她只能接受现实。
事实她是失败了,竞争总带来成功和失败。以往她一直成功,现在她彻底失败了,一次失败就注定她万劫不复。
“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我了。”云碧对向往喃喃说:“世界上再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我了。”向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没有事了。”云碧用平生最平静的声音说:“向往,你回家吧!”向往苦笑。
“我怎可丢下你不理。”云碧再说一遍:“让我静静坐一会,我没有事的。”
向往知道云碧的情绪不寻常,她技巧地问.“你会不会回家?”云碧垂下了头。
“我不知道。”向往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了:“有想过死吗?”云碧抬头看看向往。
过了一阵子,向往才说:“当我右脚刚刚跛掉的时候,我想过自杀,但我认为坚强活下去才是对的,所以我活了下来,活下来才知道其它人当我是怪物看待,所以找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实时死去,我知道我将会后悔到我死去那一天为止。”云碧望着她发呆。
向往牢盯着云碧,一字一字地说:“有时,死去比活着更好,生存是无期徒刑。”云碧右边的太阳穴一直在跳,向往怅的话不断地在她的脑内盘旋。
向往站起来说:“我先走,让你静静想一会,有什么事可以再打电话给我。”云碧思绪混乱,她只有乏力地点点头。
她目送向往一拐一拐地离开,向往走步路都那么吃力,生存实在太痛苦了。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餐厅的客人愈来愈少,云碧的心愈来愈灰。
爸爸、妈妈、哥哥、学业成绩。
没有了学业成绩,爸爸妈妈会放弃自己。
哥哥的亲生妈妈将会回来找哥哥。
她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