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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凤妞在屋中弹月琴给唯仁送行,“硼”的一声,弦子断了,两人都发着愣。不先不后,偏是院子里又当啷一声,像砸了什么东西似的。凤妞吓了一跳,连忙就跑到院子里来看是什么;只见厨房门口,洒了一地的面汤,冯大娘手上正拿了一些瓷片,扔到秽土筐子里去。她见凤妞出来,伸了一伸舌头,向屋子里指了一指,又摇了一摇手,凤妞跑近一步,因悄悄的问道:“你是怎么了?”冯大娘道:“我做好了面刚要端到屋子里去,一滑手,就落在地下打碎了。不要紧,我作了三碗,我不吃,端两碗进去,你陪他吃去吧。”凤妞也觉得这事,未免太凑巧。无论唯仁忌讳不忌讳,总是不让他知道的好。因站在院子里高声道:“又吓了我一下,死倒土的没事干,把破花盆子扔着玩呢。”唯仁对这事,也没留心,不去问她真假,让凤妞陪着吃过了面,就有三点多钟了,因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凤妞听了这话,望着他默然不语。唯仁执着她的手,一掌托着,一掌去抚摩她的手背,微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一准回来的。”凤妞依然不语,低了头,左手抽了胁下的手绢,只左右擦着两眼。唯仁道:“何必如此。不过六七个礼拜,说过也就过去了。”说着话,携着凤妞的手,向院子外走。冯大娘也跟在后面,扯起大围襟来,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着。三人都默然,缓缓的走出大门,唯仁掉转身来,向着凤妞道:“我的话都说完了。你只紧紧的记上一句,好好念书。”凤妞道:“这个你放心,我不念书,整天在家里也是闲着,我干什么呢?”唯仁又向冯大娘道:“您老人家,用不着叮嘱,三叔偏是一天都没回来,我的话,都请你转告就是了。”冯大娘道:“您放心,他天天只要有喝有抽,也没有什么麻烦的。”唯仁向着凤妞,呆立了许久,然后握了一握她的手道:“走了,你自己珍重点吧!”说毕,转身就走。凤妞靠着门站定,等唯仁走过了几家门户,然后嚷道:“你记着,到了杭州,就给我来信。”唯仁回转身来,点了点头,又道:“你们进去吧。”凤妞和冯大娘只点了点头,依然的站着。唯仁缓缓的走出了胡同口,回头望不见了她们,这才雇了人力车到朱宅来。   斌贤夫妇已经买了许多东西,送到他房里,桌上却另摆着两个锦边的玻璃盒子,由玻璃外向内看,里面是红绸里子,上面用红丝线拦着几条人参。唯仁正待说表哥怎么这样破费,却见一个盒子里,参上放着一张小小的名片,正是石菲菲。那名片还有紫色水钢笔写的字,于是打开盒子,将名片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闻君回杭探伯母之疾,吉人天相,谅占勿药。兹送上周东人参两盒,为伯母寿,祖饯谅已不及,晚间当至车站恭送。”唯仁将名片看完了,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一件出人意外的事。听说她每日都是睡到一两点钟起来的人,这些事情,她怎么知道了,而且还赶着送了礼来。只在这一点上看来,也就觉得人情很重了。”正这般道着。石菲菲却又打了电话来。在电话里说是赶不及饯行,真对不住,晚上再到车站来送。说的话,也还是名片上写下的两件事;唯仁也无别话可说,只是道谢而已。通车是八点多钟开。斌贤催着提前开了晚饭,就吩咐听差,将行苗送上汽车去。正在这时,石菲菲笑着一直走进来,后面跟了汽车夫,又提着一个蒲包。朱太太笑道:“看这样子,又是二批礼物到了。”唯仁便道:“先前那种厚赐,已经是不敢当,怎么又送了来了?”石菲菲笑道:“这个可不敢说是礼。津浦车我是坐过多次的,除了梨没有别的好水果,顺便带了这一点来,以破长途的寂寞。” 斌贤是始终不离开那半截雪茄的。这时他嘴里衔着烟,正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踱着,头上已经戴了帽子,正是要等唯仁一路出门。他听了石菲菲的话,突然由屋子外跑了进来,笑道:“密斯何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大发明,水果可以破岑寂?”石菲菲一弯腰,在地板上捡起半截雪茄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朱先生嘴里的烟,会落到地上。”朱太太道:“不要说笑话了,钟点快到了,快上车吧。车票早买好了,不要误了车,白扔掉几十块钱。”唯仁也是不敢耽误,于是四人一齐走出大门来。斌贤夫妇,还是自己坐了一辆车;唯仁却坐在石菲菲的车子上。唯仁道:“我回来的时候,要把什么东西送你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石菲菲笑道:“怎么你也说这话,说得我倒怪寒蠢的。你府上在杭州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好写信去问老伯母的好。”唯仁道:“到了杭州,我自会写信来的。在信上告诉你通信地点吧。”石菲菲道:“设若你不写信来呢?”唯仁道:“你难道不能去问斌贤吗?”石菲菲道:“我不愿意问他们。”说着就在手提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子来,又取下衣襟上的自来水笔,然后向着唯仁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是什么地方通信好。”唯仁道:“朋友通信,要什么紧!”于是把自己家里所在,告诉她了,石菲菲将大腿拱起来,短旗袍缩了上去,将芽钱丝袜子紧蒙着的一对膝盖,露了出来,就将日记本子按在膝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儿的写着。写完了,将自来水笔筒好,点着念了一遍,笑问唯仁道:“对吗?”唯仁道:“写这几个字,哪里还有错误之理,你这人未免太慎重了。”石菲菲笑道:“你不批评荒唐,倒批评我太慎重,这是我出于意料以外的事呀。”说着将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一齐收在小皮包里了,然后对唯仁道:“这话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纳闷去。”唯仁随便点了点头,未曾答应什么。汽车到了车站,石菲菲给他提着小皮包一路走进站去。斌贤夫妇,已经在头等车房里等候了。到了车上,朱太太对唯仁道:“今天你的机会好,头等座客人很少,你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车厢了。”斌贤笑道:“在车上要坐两天,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还觉得怪闷的。”朱太太将鞋尖,向摆在车板上的水果蒲包,轻轻踢了两下,笑道:“那要什么紧,有这个东西,可以打破长途的岑寂呢。”这一说,大家又乐了。石菲菲笑道:“朱太太!你记着吧,往后别当着我说错话;要说错了,我可要捞你的后腿哩。”朱太太笑道:“是的,总有那一天;若是不捞住后腿,怎么向墙外一扔呢。”石菲菲还不懂这话,怔怔的向朱太太望着。朱太太笑道:“这是一个俗语典故,你不懂吗?就叫进了房,扔过墙。”唯仁听了这话,觉得她这言语,未免太显露一点。正怕石菲菲要生气,但是她倒笑嘻嘻的,伸着手在朱太太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这车厢里放了两件行苗,又有四个人,就嫌着挤窄。唯仁道:“快开车了,诸位请回吧。”朱太太就对斌贤丢了一个眼色,微笑道:“我们先走一步,怎么样?”斌贤便向唯仁叮嘱了几句好好照应姑母病的话,到了家,就写信来,然后就下车。石菲菲在过道上,靠了窗户站住,默然不语。唯仁只得对她道:“密斯何!也请回吧。”石菲菲道:“我没有事。”说着这三个字,依然未动。斌贤夫妇,已经由月台上走了。唯仁因她未走,就请她到车厢里来坐。她手拿着那小皮包,只管抚弄,唯仁也不便再催她下车,就搭讪着去整理行苗。忽然月台上当当的打着开车铃了,石菲菲却打开小皮包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递着东西过来时,脸上也不免微微的有点红晕,唯仁接过来一看,却是她的一张四寸半身相片。看了一看,便捧着拱了一拱手道声谢谢,石菲菲已是走出车房门,不及听了。家 树打开窗子,见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现在可以请回去了。”石菲菲道:“既然快开车,何以不等着开车再走呢。”说着话时,火车已缓缓的移动。石菲菲还跟着火车急走了两步,笑道:“到了就请来信,别忘了,别忘了。”她一只右手,早举着一块粉红绸手绢,在空中招展。唯仁凭了窗子,渐渐的和石菲菲离远,,最后是人影混乱了,看不清楚,这才坐下来。他将她递的一张相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相片,比人还端庄些。纸张光滑无痕,当然是新照得的了。于此倒也见得她为人与用心了。满腹为着母亲病重的烦恼,有了石菲菲从中一周旋,倒解去烦闷不少。   车子开着,查过了票,茶房张罗过去了,拉拢房门,一人正自出神。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你找姓赵的不是?这屋子里倒是个姓赵的。”唯仁很纳闷,在车上有谁来找我。随手将门拉开,只见周子荣和着喜儿,正在和茶房说话,便说道:“是周大叔!你们坐车到哪里去?”于是将他二人引进房来。子荣笑道:“我们哪里也不去,是来送行的。”唯仁道:“大概是在车上找我不着,车子开了,把你带走的。补了票没有?”子荣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原不打算来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后,我就找了我一个周外新拜门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参来,这东西虽然没有玻璃盒子装着,倒是道地货,我特意送到车站,请你带回去给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进站,就瞧见有贵客在这儿送行,我们爷儿俩,可不敢露面。买了到丰台的票,先在三等车上等着,让开了车,我再来找你。”说着话时,他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布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人家装线袜的旧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干净棉絮,上面也放着两支整齐的人参,比石菲菲送的还好。唯仁道:“大叔!你这未免太客气了。让我心里不安!”子荣道:“不瞒你说,叫我拿钱去买这个,我没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参的;我向来不开口和徒弟要东西,这次我可对他说明,要送一个人情,叫他务必给我找两支好的;我就是怕他身边没有,要不,白天我就对你明说了。”唯仁道:“既不是大叔破费买来的,我这就拜领了;只是不敢当大叔和大姑娘还送到丰台。”子荣笑道:“这算不了什么?我爷儿俩,今夜在丰台小店里睡上一宿,明天早上慢慢蹓跶进城,也是个乐事。”他虽这样说,唯仁觉着这老人的意思,实在诚恳,口里连说感激感激,子荣笑道:“这一点子事,都得说上许多感激,那我周老寿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呐。”唯仁道:“大叔来倒罢了,怎好又让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门。”喜儿自见面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这才对唯仁微微笑了一笑。子荣道:“老弟咱们用不着客气。”说话火车将到丰台,子荣又道:“你白天说,有令亲的事,要我照顾,我瞧你想说又怕说,话没有说出来,你尽管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唯仁顿一顿接上又是一笑,子荣道:“有什么意思,只管说,我办得到,当面答应下了,让您好放心;办不到,我也直说,咱们或者也有个商量。”唯仁又低头想了想,笑道:“实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您二位无事,可以常到那边坐坐;他们真有事,就会请教了。”子荣还要问时,喜儿就道:“好!就是那么着吧。你瞧外面,到了丰台了。”大家向外看时,一排一排的电灯,在半空里向车后移去;灯光下,已看到站台。子荣说了一声再会,就下了车。唯仁也出了车房,送到车门口,见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里,电灯光下,晚风一阵阵吹动他们的衣服角,他们也不知道晚凉,呆呆的望着这边。子荣这老头子,却抬起一只手来,不住的抓着耳朵边短发,彼此对着呆立一会,在微笑与点头的当儿,火车已缓缓展动出了站。子荣父女,望不见了火车,然后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 店住下。第二天,起了个早,就走回京都来。过了两天,便叫喜儿到冯家去了一趟;冯家倒待她很好,留着吃饭,才让她回家。喜儿对父亲说:“他们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个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里就是娘儿俩;瞧着去,姑娘上学,娘在家里做活,日子过得很顺遂的,大概没什么事。”子荣听说人家家里面只有娘儿俩,去了也觉着不便。过一个礼拜,就让喜儿去探望她们一次。后来接到唯仁由杭州寄来的回音,说是母亲并没大病,在家里料理一点事务,就会北上的。子荣听到这话,更认为照应冯家一事,无周重要了。   有一天喜儿又从冯家回来,对子荣道:“你猜冯姑娘那个叔叔是谁吧?今天可让咱碰着了。瞧他那大年纪,可不说人话。”子荣道:“据你看是个怎样的人?”喜儿哼了一声道:“他烧了灰,我也认识。不就是在天桥唱大鼓的冯三玄吗?”子荣道:“不能吧,赵先生会和这种人结亲戚。”喜儿道:“一点也不会假。他今天回来,醉得像烂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们姑娘屋子里,一进门就骂上了。他说:‘姓赵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钱,女也有钱,怎么就不给我的钱。咱们姑娘吃他一点,喝他一点,就这样给他,没那么便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里是怎么回事;咱们姑娘,说不定是给他做二房做三房,要不,他会找媳妇找到唱大鼓的家里来?既是那么着,咱们就得卖一注子钱。我冯三玄混了半辈子,找着有钱的主儿了,我还不应该捞几文吗?’她母女俩听了这话,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说是有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客要什么紧,还能饿肚子不吃饭吗?她也要吃饭,咱们闹吃饭的事,就不算冲犯着她。”子荣手上,正拿着三个小白铜球儿,挪搓着消遣,听了这话,三个铜球,在右掌心里,得儿叮当,得儿叮当,转着乱响。左手捏着一个大拳头举起来,瞪了眼向喜儿道:“这小子别撞着我。”   喜儿笑道:“你干吗对我生这么大气?我又没骂人。”子荣这才把一只举了拳头的手,缓缓放下来,因问道:“后来他还说什么了?”   喜儿道:“我瞧着她娘儿俩怪为难的,当时我就告辞回来了。我想这姑娘,一定是唱大鼓书的。她屋子里,都挂着月琴三弦子呢。”子荣听了,昂着头只管想,手心里三个白铜球,转的是更忙更响了。自言自语的道:“赵先生这人,我是知道的,倒不会知道什么贫贱富贵;可是不应该到唱大鼓书的里面去找人。再说,还是这位冯三玄的贤侄女,这位姑娘长得美不美呢?”喜儿道:“美是美极了。人是挺活泼,说话也挺伶俐,她把女学生的衣服一穿,真不会想到她是打天桥来的。”子荣点点头道:“是了。算赵先生在草棵里捡到这样一颗夜明珠,怪不得再三的说让我给她们照应一点。大概也是怕会出什么毛病,所以一再的托着我,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既是这么着,我明天就去找冯三玄,教训他一顿。”喜儿道:“不是我说你,你心眼儿太直一点。随便怎么着,人家总是亲戚,你的言语又不会客气,把姓冯的得罪了,姓赵的未必会说你一声好儿;他又没作出对不住姓赵的什么事,不过言语重一点,你只当我没告诉你,就完了。”子荣虽觉得女儿的话不错,但是心里头,总觉得好不舒服。   当天憋了一天的闷气,到了第二日,吃过午饭,实在憋不住了,身上揣了一些零钱,瞒着喜儿,就上天桥来。自己在各处露天街上转了一周,那些唱大鼓的芦席棚里,都望了一望,并不见冯三玄,心想这要找到什么时候?便走到从前武术会喝水的那家天一轩茶馆子里来。只一进门,伙计先叫道:“周大叔!咱们短见,今天什么风吹了来?”子荣道:“有事上天桥来找个 人,顺便来瞧瞧朋友。”后面一些练把式的青年,都扔了家伙,全拥出来,将他围着坐在一张桌子上,又递烟,文倒茶,忙个不了。有的说:“难得大叔来的,今天给我们露一手,行不行?”子荣道:“不行,我今儿要找个人,这个人若找不着,什么事也干得无味。”大家知道他脾气,就问他要找谁?子荣说是找冯三玄。有知道的,便道:“大叔!你这样一个好人,干吗要找这种混蛋去?”子荣道:“我就是为了他不成人,我才来找他的。”那人便问:“是在什么地方找他?”子荣说是大鼓书棚,那人笑道:“现在不是从前的冯三玄了。他不靠卖手艺了,不过他倒常爱上落子馆找朋友。你要找他,倒不如上落子馆去瞧瞧。”子荣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对大家道:“咱们改日会。”说毕,就向外走。有人道:“你别忙呀,你知道上哪一家呢?我在群乐门口,碰到过他两回,你上那儿试试看。”子荣已经走到了老远,便点点头,不多的路,便是群乐书馆,站在门口,倒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好。在天桥这地方,虽然盘桓过许多日子,但是这大鼓书馆,向来不曾进去过。今天为了人家的事,倒要破这个例,进去要怎样的应付,可别让人笑话。正在犹豫着,却见两个穿绸衣的青年,浑身香扑扑的,一推进去;心想有个作样子的在先,就跟着进去吧。接上一推门,便有一阵丝弦鼓板之声,送入耳来。迎面乃是一方板壁,上面也涂了一些绿漆,算是屏风。转过屏风去,见正面是一座木架支的小台,正中摆了桌案,一个弹三弦子,两个拉胡琴的汉子,围着两面坐了;右边摆了一个小鼓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油头粉面,穿着一身绸衣,站在那里打着鼓板唱书。执着鼓条子的手,一举一落,明晃晃的带了一只手表,又是两个金戒指,台后面左右放着两排板凳,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坐着七八个女子,都是穿得像花蝴蝶儿似的。子荣一见,就觉得有点不顺眼;待要转身出去,就有一个穿灰布长衫人,一手拿了茶壶,一手拿了一个茶杯,向面前桌上一放,和子荣翻了眼道:“就在这里坐怎么样?”子荣心想,这小子瞧我像不是花钱的,也翻着眼向他一哼。坐下来看时,这里是一所大敞厅,四面都是木板子围着,中间有两条长桌,有两丈多长,是直摆着,桌子下,一边一条长板凳。靠了板壁,另有几张小桌子,向台横列。各桌上,一共也不过十来个听书的,倒都也衣服华丽。自己所坐的地方,乃是长桌的中间,邻座坐着一个穿军服的黑汉子,帽子和一根细竹鞭子放在桌上,一只脚架在凳上,露出他那长腰漆黑光亮的大马靴来。他手指里夹着半支烟卷,也不抽一口,却只管向着台上,不住的叫着好。台上那个女子唱完了,又有一个穿灰布长衫的,手里拿了个小藤簸箕,向各人面前讨钱。子荣看时,可有扔几个铜子的,也有扔一两张铜子票的。子荣一想,这也不见怎样阔,就瞧我姓周的花不起吗?收钱的到了面前,一伸手,就向簸箕里丢了二十枚铜子,收钱的人笑也不笑一笑,转身去了。只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黑麻子,穿了纺绸长衫纱马褂,戴了巴拿马草帽,只一进门,台上的姑娘,台下的伙计,全望着他。先前那个送茶壶的,早是远远的一个深鞠躬,笑道:“二爷!你刚来。”便在旁边桌子下,抽出一块蓝布垫子,放在一张小桌边的椅子上,笑着点头道:“二爷!你这儿坐。给你泡一壶龙井好吗?天气热了,清淡一点儿的,倒是去心火。”那二爷欲理不理的样子,只把头随了点一点,随手将帽子交给那人,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两只粗胳膊向桌上一伏,一双肉眼,就向台上那些姑娘瞅着一笑。子荣看在眼里,心里只管冷笑。本来在这里找不到冯三玄,就打算要走;现在见这个二爷进门,这一种威风,倒大可看一看。于是又坐着喝了两杯茶,出了两回钱。这时就有个矮胖子, 一件蓝布大褂的袖子,直罩过手指头,轻轻悄悄的走到那个邻座的军人面前,由衫袖笼里,伸出一柄长折扇来。他将那折扇打开,伸到军人面前,笑着轻轻的道:“你不点一出?”子荣偷眼看那扇子上,写了铜子儿大的字。三字一句,四字一句,都是些书曲名:如《宋江杀惜》、《长坂坡》之类。心里这就明白,鼓儿词上,常常闹些舞衫歌扇,歌扇这名堂,倒是有的。那军人却没有看那扇子,向那人翻了眼一望道:“忙什么!”那人便笑着答应一个是字,然后转身直奔那二爷桌上。他俯着身子,就着二爷耳朵边,也不知道咕哝了一些什么,随后那人笑着去了。台上一个钱脸瘦子,走到台口,眼睛向着二爷说道:“红宝姑娘唱过去了,没有她的什么事,让她休息休息;现在特烦翠兰姑娘,唱她的拿手好曲子《二姐姐逛庙》。”末了的两句,将声音特别的提高。他说完退下去,就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站在台口,倒有几分姿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四面看人。她拿着鼓条子,先合着胡琴三弦,奏了一套军鼓军号,然后才唱起来。唱完了,收钱的照例收钱;收到那二爷面前,只见掏了一块现洋钱当的一声,扔在藤簸箕里。子荣一见,这才明白,怪不得他们这样欢迎,是个花大钱的。那个收钱的笑着道:“二爷还点几个,让翠兰接着唱下去吧。”二爷点了一点头,收钱以后,那翠兰姑娘接着上台。这次她唱的极短,还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完了事。收钱的时候,那二爷又是掏出一块现洋,丢了出去。子荣等了许久,不见冯三玄来,料是他并不一准到这儿来的,在这里老等着,听是听不出什么意味,看又看不入眼,怪不舒服的;因此站起来就向外走。书场上见这么一个老头子,进来就坐,起身便去,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都望着他,子荣一点也不为意,只管走他的。   走不了多少路,遇到了一个玩把式的朋友,他便问道:“大叔!你找着冯三玄了吗?”子荣道:“别提了。我在群乐馆子里坐了许久,我真生气。老在那儿待着吧,知道来不来?到别家去找吧,那是让我这糟老头子多现一处眼。”那人道:“没有找着吗?你瞧那不是。”说着他用手向前一指。子荣跟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见冯三玄手上拿了一根短棍子,棍子上站着一只鸟,晃着两只膀子,他有一步没一步的,慢慢走了过来。子荣一见,就觉有气。口里哼着道:瞧你这块骨头,只吃了三天饱饭,就讲究玩个鸟儿。迎了上去,老远的就喝了一声道:“呔!冯三玄!你抖起来了。”周子荣在天桥茶馆子里练把式的时候,很有个名儿;冯三玄又到茶馆子门口弹过弦子的,所以他认识子荣;平空让他喝了一声,很不高兴;但是知道这老头子很有几分力量,不敢惹他,便远远的蹲了一蹲身子,笑道:“大叔!你好,咱们短见。”子荣见他这样一客气,不免心里先软化了一半。因道:“我有什么好,你现在找了一门作官的亲戚,你算好了。”冯三玄笑道:“你怎么也知道了。咱们好久没谈过,找个地方喝一壶儿好不好?”子荣翻了眼睛望着他道:“怎么着,你请我,喝酒还是喝茶呢?”冯三玄道:“既然是请大叔,当然是喝酒。”子荣道:“我倒是爱喝几杯,可是要你请,两个酒鬼到一处,人家会疑心我混你的酒喝,往南有蹓马的,咱们到那里喝碗水,看他们跑两趟。”冯三玄一见子荣撅着胡子说话,不敢不依,穿过两条地摊,沿路一列席棚茶馆,人都满了,道外一条宽土沟,太阳光里,浮尘拥起,有几个人骑着马来往的飞跑。土沟那边,一大群小孩子随着来往的马,过去一匹,嚷上一阵。冯三玄心想:这有什么意思?但是看看子荣倒现出笑嘻嘻的样子来,似乎很得劲,只得就在附近一家小茶馆,拣了一副沿门向外的座头坐下。喝着茶, 冯三玄才慢慢的问道:“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攀了一门子好亲?”子荣道:“怎么不知道,我闺女还到你府上去过好几回呢。”冯三玄道:“呵呀!她们老说有个周家姑娘来串门子,我说是谁,原来是你的大姑娘。我一点不知道,你别见怪。”子荣道:“谁来管这些闲帐,我老实对你说,我今天上天桥,就是来找你来了。我听说你嫌姓赵的没有给你钱,你要捣乱;我不知道就得,我知道了,你可别胡来。姓赵的临走,他可拜托了我,给他照料家事。他的事就像我的事一样,你要胡来,我周老头子不是好惹的。”冯三玄劈头受了他这乌大盖,又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笑道:“没有的话,我从前一天不得一天过,恨不得都要了饭了,而今吃喝穿全不愁,不都是姓赵的好处吗?我怎么能使坏,难道我倒不愿吃饱饭吗?”说着就给子荣斟茶,一味的恭维。子荣让他一陪小心,先就生不起气来,加上他说的话,也很有理,并不勉强,气就全消了。因道:“但愿你知道好了。我是姓赵的朋友,何必要多你们亲戚的事。”冯三玄道:“那也没周系。你就是个仗义的老前辈,不认识的人,你见他受了委屈,都得打个抱不平儿,何况是朋友,又在至好呢。”说着话时,只见那土沟里两个人骑着两匹没有鞍子的马,八只蹄子,蹴着那地下的浮土,如烟囱里的浓烟一般,向上飞腾起来;马就在这浮烟里面,浮着上面的身子,飞一般的过去。子荣只望着那两匹马出神,冯三玄说些什么,他都未曾听到。冯三玄见子荣不理会这件事了,就也不向下说。等子荣看得出神了,便道:“大叔!我还有事,不能奉陪,先走一步,行不行?”子荣道:“你请便吧。”冯三玄巴不得一声,会了茶帐,就悄悄的离开了这茶馆。他手上拿棍子,举着一只小鸟,只低着头想:这老头子那个点得着火的脾气,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巴巴的来找我。幸而我三言两语,把他糊过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得挨揍,正想到这里,棍子上那小鸟,噗嗤一声,向脸上一扑。自己突然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是从前同场中的一个朋友,那人先笑道:“冯三哥!听说你现在攀了个好亲戚!抖起来了。怎么老瞧不见你?”冯三玄笑道:“你还说我抖起来了,你瞧你这一身衣服,穿得比我阔啊。”原来那人正穿的是纺绸长衫,纱马褂,拿着尺许长的檀香折扇,不像是个书场上人了。那人道;“老朋友难得遇见的,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冯三玄连说可以。于是二人找了一家小酒馆,去吃喝着谈起来。二人不谈则已,一谈之下,就把冯家事,发生了一个大变化。要知道谈的什么,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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