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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冯三玄在路上遇着一个阔朋友,二人同到酒店,便吃喝起来。原来那人叫钱长贵,也是个弹三弦子的。因为他跟着的那个姑娘嫁了一个师长做姨太太,他就托了那位姑娘说情,在师长面前,当了一名副官。因他为人有些小聪明,遂不断的和姨太太买东西,中饱的款子不少,也就发了小财了。当时钱长贵多喝了几杯酒,又不免把自己得意的事,夸耀了几句。冯三玄听在心里,也不愿丢面子,因道:“我虽没有你的事情好,可是也凑付着过得去。我那侄姑娘,你也见过的。现在找着一个有钱的主儿,我们一家子,现在都算吃她的。”于是把大概的情形,说了一遍,因又道:“你要是得空,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瞧瞧。”钱长贵也就笑道:“朋友都乐意朋友好的,我得去瞧瞧。”两人说着话,便已酒醉饭饱。钱长贵也不待冯三玄谦逊,先就在身上掏出一个皮夹子,拿出一大卷钞票,由钞票内抽出一张十元的,给了店伙去付酒饭帐,找了钱来,他随手就付了一块钱的小费,然后大摇大摆,走出门去。看到人力车停在路边,一脚跨上去,坐着车便走了。冯三玄看着,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到了家里,直奔入房,见着冯大娘便问道:“大嫂!你猜到我们家来的那周家姑娘是谁吧?她就是天桥教把式周老头子的闺女。我在街上见着了那老头子,就会害怕,你干吗把他闺女望家里引?这老头子,有人说他是强盗出身,我瞧就像。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他要吃卫生丸的。”冯大娘道:“哪个练把式的老头子,我不认识,你干吗好好儿的骂人?”冯三玄道:“天桥地方大着呢,什么人没有,你们哪里会全认得。你不知道这老头子真可恶,今天他遇着我,好好儿的教训我一顿,瞧他那意思还是姓赵的拜托他这样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干吗要他多咱们的事?他妈的!他是什么东西。”冯大娘道:“又在哪里灌了这些个钱汤,张嘴就骂人。姓周的得罪了你,姓赵的又没得罪你,干吗又把姓赵的拉上。”冯三玄道:“那是啊!姓赵的临走,给了你几百块钱,你们哪里见过这个。就把他当了一尊佛爷了,哪里敢得罪他。就凭那几个小钱,把你娘俩的心,都卖给人家了,真是不值啊。你瞧钱长贵大哥,而今多阔!身上整百块的揣着钞票,他不过是芝兰的师傅;芝兰做了太太就把他升了副官,凤妞和我是什么情份,我待她又怎么来着;可是,我捞着什么了?花几个零钱??”冯大娘道:“你天天用了钱,天天还要回来唠叨一顿,你侄女可没做太太,哪儿给你找副官做去。醉得不像个人样了,躺着炕上找副官做去吧。”冯大娘也懒得理他,说完自上厨房去了。冯三玄却也醉得厉害,摸进房去,果然倒到炕上躺下。   到了次日,冯三玄想起约钱长贵今天来,便在家里候着,不曾出去。上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只听到门外一阵汽车响,接上就有人打门。冯三玄倒有两个朋友是给人开汽车的,正想莫非他们来了。自己一路来开门,口里说着:“你们有事干的,干吗也学着我,到处胡串门子。”手上将门一开,只见钱长贵手里摇着扇子,走下汽车来,一伸手拍了冯三玄的肩道:“你还是这样子省俭,怎么听差也不用一个,自己来开门?”冯三玄心里想着,我哪辈子发了财没用,怎么说出省俭两个字来了。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随便答应他,把钱长贵请到屋子里,自己就忙着泡茶拿烟卷。钱长贵用手掀了玻璃上的白纱向窗子外一看,口里说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致。”正说完这句话,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剪了头发,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纱旗袍,只好比膝盖长一点,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袜子的腿,胁下却夹了一个 书包,因回转头来问道:“老玄!你家里从哪儿来的一位女学生?”冯三玄道:“钱爷!我昨天不是告诉了你吗?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钱长贵笑道:“嘿!就是她。可真时髦,越长越标致了。凭她这个长相儿,要去唱大鼓书,准红的起来。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趁早儿找了个主,有吃有喝,一家都安了心,也好。”冯三玄对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后低声说道:“安了心吗?我们这是骑了驴子翻帐本,走着瞧。你想一个当少爷的人到外面来念书,家里能给他多少钱花?头里两个月,让他东拉西扯,找几个钱。凑付着安了这个家,这也就是现在,过两个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过是她娘儿俩的好处,我能捞着什么好处?那小子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钱没留下钱?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给一百多铜子我花。现在铜子儿是极不值钱,一百多铜子,不过合三四毛钱,你说让我干吗好?从前没有这个姓赵的,我一天也找百十来个子儿,而今还不是一样吗?依着我,姑娘现在有两件行头了,趁着这个机会,就找家馆子露一露,也许真红起来;到那时候,随便怎样,也捞个三块两块一天,你说是不是?”钱长贵笑道:“照你的算法,你是对了。你们那侄姑娘放着现成的女学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伺候人,她肯干吗?”冯三玄道:“当女学生,瞎扯罢了。我说姓赵的那小子,自己就胡来。现在当女学生的,几个能念书念得像爷们一样,能干大事?我瞧什么也不成。念了三天书,先讲平等自由。”说到这里,他声音又低了一低道:“我这侄女自小儿就调皮,往后再一讲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赵的,那才怪呢!”钱长贵正要接话,只听到冯大娘在北屋子里嚷道:“三弟!咱们门口停着一辆汽车,是谁来了?”钱长贵就向屋子外答道:“冯家大嫂子!是我。我还没瞧你呢!”说着话已经走出屋来,老远的连作几个揖道:“咱们住过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还认得我吗?”冯大娘站在北屋门口,倒愣住了。虽觉得有点面熟,可是记不起来,他究竟是姓张姓苗。她正在愣着,冯三玄抢着跑了出来道:“大嫂!钱爷你怎样会记不起来?他现在可阔了。当了副官了!他们衙门里有的是汽车;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车出来。门口的汽车,就是钱爷坐来的,你瞧见没有,那车子是真大,坐十个人,都不会嫌挤。钱大哥!你的师长大人姓什么?我又忘了。”钱长贵便说是姓杨。冯三玄道:“对了!是有名的杨大人。芝兰姑娘,现在就是杨大人的二房,虽然是二房,可是杨大人真喜欢她,比结发的那位夫人还要好多少倍。不然,怎样就能给钱爷升了副官呢!”钱长贵因为冯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来历,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说了出来,现在冯三玄抢出来一介绍,自己不曾告诉她的,他都说出来了,这就用不着再说了。冯大娘这时也记起从前果然住过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还会见着,这是难得的事啊!请到北屋子里坐坐。”冯三玄巴不得一声,就携着钱长贵的手,将他向北屋子里引。冯大娘说是老街坊,索兴让凤妞也出来见见。钱长贵就近一看凤妞,心想这孩子修饰得干净点,确比小时俊秀得多。老鸦窠里会钻出一个凤凰来,怪不怪!当时坐着闲谈了一会,就告辞出门。冯三玄抢着上前来开大门,钱长贵见冯大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就执着冯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里,先和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冯三玄猛然间听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却只管望着钱长贵的脸。钱长贵道:“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吗?就是你向着我抱怨的那一番话。”冯三玄忽然醒悟过来,连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钱爷!你看是有什么路子,提拔作小弟的,小弟一辈子忘不了。”钱长贵牵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碰巧也许有机会,你听信儿吧。”说毕,钱长贵 上车而去。   原来他跟的这位杨师长,所带的军队,就驻京都西郊。他的公馆设在城里,有一部分人,也就在公馆里办事。这钱长贵副官,就是在公馆里办事的一位副官。当时他回了公馆,恰好杨师长有事叫他,他就放下帽子和扇子,整了一整衣服,然后才到上房来见杨师长,杨师长道:“我找了你半天,都没有看见你,你到???”钱长贵不等他把这一句问完,就笑起来道:“师长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为这个出去了一趟。”杨师长道:“刘大帅这个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钱长贵道:“这个人准好,模样儿是不必提了。在先她是唱大鼓书的,现在又在念书,透着更文明。光提那性情儿,现在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没有几门长处的人,也不敢给师长说。”杨师长将嘴唇上养的菱角胡子,左右拧了两下,笑道:“口说无凭,我总得先看看人。”钱长贵道:“这容易。这人儿的三叔,和鹤声是至好的朋友。只要鹤声去和他说一说,他是无不从命,但不知师长要在什么地方看她?”杨师长道:“当然把她叫到我家里来,难道我还为了这个,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钱长贵答应了两声是,心里可想着,现在人家也是良家妇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来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一面偷看杨师长的脸色,见他脸色还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说是让她到公馆里来玩玩,她是一定来的。”原来这师长的正室现在原籍,下人所谓太太,就是指着芝兰而言。杨师长道:“那倒没周系,只要她肯来,让太太陪着,在我们这儿多玩一会儿,我倒可以看个仔细。”说着,他那菱角式的胡子尖笑着向上动了两动,露出嘴里两粒钱灿灿的金牙。钱长贵见上峰已是答应了,这事自好着手,便约好了明天下午,把人接了来。当天晚上就派人把冯三玄叫到杨宅,引了他到自己卧室里谈话。前后约谈了一个钟头,冯三玄笑得由屋子里滚将出来。钱长贵因也要出门,就让他同坐了自己的汽车,把他送到家门口。冯三玄下了车,见自己家的大门,却是虚掩的,倒有点不高兴。推了门进去,在院子里便嚷起来道:“大嫂!你不开门,没有看见,我是坐汽车回来的。今天我算开了眼,尝了新,坐了汽车了。钱副官算待咱们不错,他这样阔了,还认识咱们,真是难得。”冯大娘道:“别现眼了,归里包堆,人家请你吃了一回馆子,坐了一趟汽车,就恨不得把人家捧上天。这要他是给你百儿八十的,你没有老子,得把他认作老子看待了。”冯三玄道:“百儿八十,那不算什么。也许不止帮我百儿八十的忙呢。人家有那番好意,你娘儿俩乐意不乐意,我都不管,可是我总得说出来。就是现在这位杨师长的太太,想着瞧瞧小姊妹们,要接凤妞到她家去玩玩。明天打过两点,就派两名护兵押了汽车来接;就说人家虽是同行出身,可是现成的师长太太了。师长有多大,大概你还不大清楚;若说把前清的官一比,准是头品顶戴吧。人家派汽车来接凤妞,这面子可就大了。若是不去,可真有些对不住人。”冯大娘道:“你别瞎扯。从前咱们和芝兰就没有什么来往,这会子她做了阔太太了,倒会和咱们要好起来。我不信!”冯三玄道:“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今天钱副官为了这个,特意把我请去说的。假是一点儿也假不了,难得杨太太单单的念叨咱们,所以我说这交情大了,不去真对不住人。”冯大娘道:“我想芝兰未必记得起咱们,不过是钱长贵告诉了她,她就想起咱们来了。”冯三玄道:“大嫂!你别这样提名道姓的,咱们背后叫惯了,将来当面也许不留神叫了出来的。人家有钱有势,攀交情还怕攀不上,把人家要得罪了,那可是不大方便。明天凤妞还是去不去呢?”冯大娘道: “也不知道你的话靠得住靠不住。若是人家真派了汽车来接,那倒是不去不成;要不,人家真说咱们不识抬举。”冯三玄心下大喜,因道:“您是知情达礼的人,当然会让她去;可是咱们这位侄姑娘,可有点怯官??”他们在外面屋子说话。凤妞在屋子里,已听了一个够,便道:“别那样瞧不起人,我到过的地方,你们还没有到过呢。芝兰虽然做了太太,人还总是那个旧人,我怕什么。”冯三玄道:“只要你能去就行,我可不跟你赌嘴。”冯三玄心里又怕把话说僵了,说完了这句,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次日,冯三玄起了个早,可是起来早了,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就拿了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地;冯大娘起来,开门一见,笑道:“哟!咱们家要发财了吧。三叔会起来这么早,给我扫院子。”冯三玄笑了,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着,天亮就醒了,老睡不着,早上闲着没有事,扫扫院子,比闲等着强。再说咱们家人少,我又光吃光喝,凤妞更是当学生了,里里外外,全得您一个人照理,我也应该给你娘儿俩帮点忙了。”说着,用手向凤妞屋子里指了一指,轻轻的道:“她起来没有?杨太太那儿,她答应准去吗?她要是不去,你可得说着她一点,咱们现在好好的作起体面人家,也该要几门子好亲好友走走。你什么事不知道,觉得我作兄弟这句话,说的对吗?”冯大娘笑道:“你这人今天一好全好,肯作事,说话也受听。”冯三玄笑道:“一个人不能糊涂一辈子,总有一天明白过来。好比就像那杨师长太太,从前唱大鼓书的时候,不见得怎样开阔,可是如今一作了师长太太,连我们这样的老穷街坊,她也记起来了,说来说去,我们这侄姑娘到底是决定了去没有?”冯大娘道:“这也没有什么决定下决定,汽车来了,让她去就是了。”冯三玄道:“让她去不成,总要她自己肯去才成呢。”冯大娘道:“唉!怪贫的,你老说着作什么?”冯三玄见嫂嫂如此说,就不好意思再说了。过了一会,凤妞也起床了,她由厨房里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里去,冯三玄道:“侄姑娘!今天起来得早哇。”凤妞将嘴一撇道:“干吗啊!知道你今天起了一天早,一见面就损人。”冯三玄由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嘻嘻的道:“我真不是损你。你看,今天这院子扫得干净吗?”凤妞微微一笑道:“干净。”说时,她已端了水走进房去。冯三玄在院子里槐树底下徘徊了一阵,等着凤妞出来。半晌,还在里面,自己转过槐树那边去,哗啦一声,一盆洗脸水,由身后泼了过来,一件蓝竹布大褂,湿了大半截。凤妞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空洗脸盆,连连叫着糟糕。冯三玄道:“还好!没泼着上身,这件大褂,反正是要洗的。”凤妞见他并不生气,笑道:“我回回泼水,都是这样,站在门口,望槐树底下一泼,哪一回也没事;可不知道今天你会站在这里,你快脱下来,让我给你洗一洗吧。”冯三玄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么。我不是听到你说,要到杨师长家里去吗?”凤妞道:“是你回来要我们去的,怎么倒说是听到我说的呢?”冯三玄道:“消息是我带来的,可是去不去,那在乎你。我听到你准去,是吗?姊妹家里,也应该来往来往,将来??”凤妞道:“唉!你淋了一身的水,赶快去换衣服吧,何必站在这里废话。”冯三玄让凤妞一逼,无可再说了,只得走回房去,将衣服换下。等到衣服换了,再出来时,凤妞已经进房去了。于是装着抽烟找取火儿,走到北屋子里来,隔着门问道:“侄姑娘!我要不要给钱副官通个电话?”凤妞迎了出来道:“哪个什么钱副官?有什么事要通电话?”冯三玄笑道:“你怎么忘了,不是到杨家去吗?”凤妞道:“你怎么老蘑菇!   (旧京土语,谓纠缠不清之事或人也。)我不去了。”说着手一掀门帘子,卷过了头,身子一转,便进房去了。冯三玄看她身子突然一掉,头上剪的短发,就是一旋,仿佛是僵着脖子进去了。他心里卜通一跳,要安慰两句是不敢;不安慰两句,又怕事情要决裂,站在屋子中间,只管抽烟卷。半晌,才说道:“我没有敢麻烦呀,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生气了。”凤妞道:“早上我还没起来,就听见你问妈了。你想巴结阔人,让我给你去作引线,是不是?凭你这样一说,我要不去了,看你怎么样?”冯三玄不敢作声,溜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冯三玄一看凤妞的脸色,已经和平常一样,这才从从容容的对冯大娘道:“你下午要出去的话,你就出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家得了。”冯大娘口里正吃着饭,就只对他摇了一摇头,冯三玄道;“那杨太太就只说了要大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以后彼此走熟了,来往自然可以随便。”他说话,手里捧着筷子碗,下巴直伸到碗中心,向对面坐的凤妞望着。凤妞却不理会,只是吃她的饭。冯三玄将筷子一下一下的扒着饭,却微微一笑,冯大娘看了一看,也没有理会他。冯三玄只得笑道:“我这人还是这样的脾气,人家有什么事没有办了,我只同人家着急。大姑娘到底去不去?应该决定一下。过一会子,人家的汽车也来了,可是依着我说,哪怕去一会儿,就回来哩,那都不要紧;可是敷衍面子,总得去一趟,原车子回来,要不了多少时候,至多一点钟罢了!”说到这里,凤妞已是先吃完了饭,就放下了碗,先进去了。冯三玄轻轻的道:“大嫂你可别让她不去。”冯大娘道:“你真贫。”说着,将筷子一按,拍的一声响,左手将碗放在桌上,又向中间一推,她虽没有说什么,好像一肚子不高兴,都在这一按一推上,完全表示出来。冯三玄一人自笑起来道:“我是好意,不愿我说,我就不说。”他只说了这句话,也就只管低头吃饭。往常一放下饭碗,他就要出门去的,今天他吃过饭之后,却只是衔了一根烟卷,不停的在院子里闲步。到了两点钟,门口一阵汽车响,他心里就是一跳。出去开门一看,正是杨宅派来的汽车。车子上先跳下两位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来,冯三玄笑着点了点头道:“二位不是钱副官派来接冯姑娘的吗?她就是我侄女,钱副官和我是至好的朋友。”于是把那两位兵士,请到自己屋子里待着,悄悄的走到北屋子里去,对冯大娘道:“怎么办?汽车来了。”冯大娘道:“你侄女儿她闹蹩扭,她不肯去哩。”冯三玄一听这话慌了,连道:“不成,那可不成。”冯大娘道:“她不愿去,我也没法子。不成又怎么样呢?”冯三玄皱了双眉,脖子一软,脑袋歪着偏到肩上,向着冯大娘笑道:“你何必和我为难,你叫她去吧。两个大兵,在我屋子里待着,他们身上,都带着家伙,我真有些怕。”说话时,活现出那可怜的样子,给冯大娘连连作了几个揖。冯大娘笑道:“我瞧你今天为了这事,真出了一身汗。”冯三玄还要说时,只见凤妞换了衣履出来,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因问道:“要不要让那两个大兵喝一碗水呢?”凤妞道:“你先是怕我不去,我要去了,你又要和人家客气。”冯三玄笑着向外面一跑,口里连道:“开车开车,这就走了。”他走忙了,后脚忘了跨门槛,扑咚一声,摔了个蛙翻白出阔。他也顾不了许多,爬了起来,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对着那两个兵,连连作揖道:“劳驾久等,我侄女姑娘出来了。”两个护兵,一路走出去,见凤妞长衫革履,料着就是要接的那人了。便齐齐的走上前,和凤妞行了个举手军礼。凤妞向来见了大兵就有三分害怕,不料今天见了大兵,倒大模大样的,受他俩的敬礼,心下不由得就是一阵欢喜。两个大兵在前引路,只一出大门,早有 一个兵抢上前一步,给她开了汽车门。凤妞坐上汽车,汽车两边,一边站着一个兵,于是风驰电掣,开向杨宅来。   凤妞坐在车上,不由得前后左右,看了个不歇。见路上的行人,对于这车子,都非常注意。心想他们的意思,见我坐了带着护兵的汽车,那还不会猜我是阔人家里的眷属吗?车子到了杨家,两个护兵,一个抢进门去报信,一个就来开车门。凤妞下了车子,便见有两个穿得齐整一点的老妈子,笑嘻嘻的同叫了一声冯小姐,接上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一个道:“你请吧。我们太太等着哩!”凤妞也不知道如何答复是好,只是用鼻子哼着应了一声,老妈子带她顺着走廊,走过两道金碧辉煌的院落,到了第三进,只见高台阶上一个浑身罗绮的少妇,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杨柳临风的一般,站在那里,却是笑嘻嘻的,先微微的点了一点头。那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唱大鼓书现在作师长太太的芝兰。记得当年,她身体很强健的,能骑着脚踏车,在城南公园跑;如今倒变得这样娇嫩相,站着都得扶住人。她这里打量芝兰,芝兰也在那里打量她;芝兰总以为凤妞还是从前那种小家子,今天来至多是罩上一件红绿褂子而已。现在一看她是个极文明的样子,虽然不甚华丽,然而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她不等凤妞上前,立刻离开扶着的那女孩,迎上前来,握着凤妞的手道:“大妹子!你好吗?想不到咱们今天在这儿见面啊!你现在很好吗?”说着这话,她执着凤妞的手。依然还是向她浑身上下打量,笑道:“我真想不到呀,怪不得钱副官说你好了。”凤妞只笑着,不知道她命意所在,也就不好怎样答复她的话。她牵着凤妞的手,一路走进屋子里去。凤妞进门来,见这间堂屋,就像一所大殿一样,里面陈设的那些木器,就像图画上所看到的差不多。四处陈设的古玩字画,也说不上名目;只看正中大理石紫檀木炕边,一面放着一架钟,就有一个人高;其次容易令人感觉的,就是脚下踏着的地毯,也不知道有多厚,仿佛人在床上行路一般,只觉软绵绵的。这时有个老妈子在右边门下,高卷着门帘,让了芝兰带凤妞进去。穿过一间房子,这才是芝兰的卧室,迎面一张大铜床,垂着珍珠罗的帐子;床上的被褥,就像绸缎庄的玻璃样子柜一般,不用得再看其他的陈设,就觉得眼花缭乱了。芝兰道:“大妹子!我不把你当外人,所以让你到我屋子里来坐。咱们不容易见面,你可别走,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回头谈谈,开话匣子给你听也好,开无线电收音机给你听也好。咱们这无线电和平常的不同,能听到外国的戏院子唱戏。你瞧这可透新鲜。”说着又向床后一指道:“你瞧那不是一扇小门吗?那里是洗澡的屋子。”说着拉了凤妞的手,推门让她向里看;里面白玉也似的,上下全是白瓷砖砌成的。凤妞不好意思细看,只伸头望了一望,就退回来了。芝兰笑道:“吃完了饭,你在我这里洗了澡再走。”一直让芝兰把殷勤招待的意思都说完了,才让着她在一张紫皮沙发上坐了。对过小茶桌上,正放了一架小小的电扇,一个老妈子张罗过茶水,正要去开电扇,芝兰道:“别忙,拿一瓶香水来。”老妈子取了一瓶香水来,芝兰接过手,打开塞子,向满屋子一洒,然后再让老妈子开电扇,风叶一动,于是满室皆香。凤妞在未来之先,心里也就想着,芝兰虽是个师长的姨太太,自己这一会儿,也算不错,就是和她谈谈,也不见得相差若干;现在这一比较之下,这才觉得自己所见的不广。芝兰说起话来,咱们师长长,咱们师长短,这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听一句是一句而已。她们在这里说话,那位杨师长早已偷着在隔壁屋子里,一架绿纱屏风后,看了一个饱。觉得自己的如夫人,和凤妞一比,就是泥土见了金。人家并不用得要脂粉珠玉那些东西陪 衬,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媚态;可惜这话已和吴将军说过,不然这个美人,是不能不据为己有的了。   原来这吴将军,是刘大帅的胞兄弟,现在以后备军司令的资格,兼任了驻京办公处长,就是刘大帅的灵魂。当凤妞来的时候,这吴将军也就到杨师长家里来小坐,因为无聊得很,要想找两个人,就在杨家打个小牌消遣消遣。闲谈了一会,杨师长笑道:“我听说大帅要在京都找一个如夫人,我就托人去访。今天倒找来了一位,是我们姨太太的姊妹,不知道究竟如何,让我先偷着去看看。”吴将军笑道:“我们老二的事,我是知道。这人究竟他看得上眼,看不上眼,让我先考一考分数,那才不错。若是我说行,至少有个大八成儿他乐意;要不然,你胡往那里送,闹不出一个好处来,先倒碰钉子,那又何必。”杨师长一听他这话有理,就约了自己入内,把凤妞叫出来,大家见面。吴将军听说,很是赞成,就让杨师长先进上房去,他在客厅里等。不料等了大半天,还不见杨师长出来。他在杨家是很熟识的,也等得有些不耐烦,就向上房走去,口里喊着杨师长的号道:“体仁!体仁!怎么一进去,就不出来了?”杨师长连忙离开了碧纱屏风,走到门口来迎着他,因笑道:“错是真不错,似乎年岁太小一点。”吴将军道:“越小越好哇!你怎么倒有嫌她过小的意思呢?请出来见见吧。”杨师长连连摇着手道:“别嚷!别嚷!究竟能不能够请出来见一见,我还不敢硬作这个主,得问问我们内阁总理呢。”于是把吴将军让到内客厅,然后吩咐听差,去请姨太太出来。芝兰一进门,杨师长先笑道:“人我瞧见了。你说从前她也唱过大鼓书,我是不相信。你瞧瞧她那斯斯文文的样子,真像一个??”芝兰哪里等他说完,连忙微瞪着眼道:“你以为这是好话呢!谁不愿意一生下地,就是大小姐?投胎投错了可也没法子。唱大鼓书的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台上唱大鼓书,一下了台,一样的是穿衣吃饭;难道说唱大鼓书,脸子上还会长着一行字是下作人,到哪儿也挂上这块牌子吗?你说她斯斯文文的,不像唱大鼓的,我不知道其余唱过大鼓的,有怎样一个坏相。”杨师长坐在沙发上,两脚一抬,手一拍,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道:“这可了不得。一句话,把咱们夫人的怒气引上来了。我说她没有唱大鼓书的样子,并不是说你有那个样子呀;在你面前,说你姊妹们好,你也是有体面的事,干吗这样生气?”说毕,又哈哈大笑。芝兰道:“别乐了!有什么事快对我说吧。人家屋子里还有客呢!”杨师长笑道:“就是为了她,才请你来呢。你去请她出来,我们大家谈一谈行不行?”芝兰便低声音道:“别胡闹吧!人家有了主儿了,虽然是没嫁过去,她现在就过的是男家的日子,总算是一位没过门的少奶奶,要把她当着??”杨师长道:“是你的姊妹们,也算是我的小姨子。让她瞧瞧这不成器的老姊夫,我把她当着亲戚,还不成吗?”他说了这话,放大着声音,打了一个哈哈,就径自走进房去。吴将军急于要看人,也紧紧跟着。但是当他二人进房时,屋子里何曾有人。吴将军先急了,连嚷:“客呢?客呢?”要知凤妞是否逃出了他们这个锦绣牢笼,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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