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一年,她十九岁。
她一声不响走进厨房斟咖啡喝,一边问丈夫:“谁?”
雷靖易回答:“一个地产经纪。”
雪曼说:“靖易,让我们离开山雀镇,这里有太多不愉快记忆。”
雷靖易沉吟,“你说得对,你想搬到东部还是西部?”
“去西岸,那里阳光充沛。”
雷靖易微笑,“住公寓还是独立屋?”
“小小一间屋子即可。”
雷靖易说:“我立即叫人去办。”
“靖易,你救了我。”
他轻轻揉她双肩,“你怎么把话反转来说。”
碧海不肯走,她可以走,把山雀镇留给他好了。
雷靖易立刻联络房屋经纪在西岸找房子。
他愉快地说:“本来到乡镇来是为着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现在有机会康复,又开始眷恋都会生活。”
他们两人同样没有杂物,一个曾经重病,身外物早已抛开,另一个是流浪儿,身无长物,两人十分投契。
傍晚,他俩看着夕阳下山,雪曼忽然说:“那个姓左的人……”
可是雷靖易诧异地反问:“谁,谁姓左,雪曼,这世界只得你同我。”
雪曼完全明白了,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下意识她觉得这样好日子不会长久,但是,她只希望能再多过几日。
两天之后,深夜,焦宅大门外一阵骚扰。
雪曼从不沉睡,她第一个跳起来。
仆人纷纷走到门口,雷靖易手握长枪,站在门内。
门外有人叫嚣:“欠债还钱,开门!”
从窗口他们看见两名大汉把一个人自货车抬下,摔到门前,他们用脚踏住那人的头与胸。
那人已经满脸鲜血,奄奄一息。
雪曼飞扑下楼,要打开大门。
仆人阻拦,“太太,我们还是通知探长吧。”
雪曼大叫:“不可。”
她打开大门,奔出去,不顾一切伏在那伤者身上。
打人的大汉呆住,只得退后。
雷靖易用长枪瞄准那两人。
大汉吼叫:“这人欠我们赌场八千多元,想偷偷溜走,被我们抓住,说出这个地址,要人,付赎金。”
雷靖易对男仆说:“书桌第三格抽屉,快!”
雪曼整个人伏在碧海身上拼命抱住保护他。
这时男仆奔出来,把一叠钞票交到大汉手中。
他俩点过数目,刚想走,雷靖易喝道:“慢着,无礼需付出代价。”
他朝他们脚底开枪射击,两人跳起来,接着立刻转身奔上货车。
仆人扶起雪曼,她一身是鲜血,一声不响,紧紧托起兄弟身躯,与仆人一起把他扶进屋内。
雷靖易放下枪,“叫医生来,快。”
镇上医生迅速赶到,诊治过说:“胁骨与肋骨折断,需入院诊治。”
雷靖易点点头,“请给他最好治疗。”
“我亲自送他进医院。”
雪曼要跟着去,医生说:“焦太太,你或许要更衣。”
雪曼一身是血,她呆若木鸡。
医生载走伤者,天色渐渐亮了。
雪曼知道好日子已经结束,忽然她嘴角带笑。
她沐浴洗净身上血污,驾车到医院去看碧海。
他已经苏醒,眉角嘴角均有缝线,鼻梁上贴着膏布,看到雪曼,忽然嗤嗤夜枭般笑起来。
他指着她,“现在,是我同你像骷髅。”
雪曼本来可以任由他去,但是,她也离不开他。
“雷靖易没有来?我们终于能够单独谈话,上次我们说到那里对,说到庄婶忽然失踪。你猜,她下落?”
雪曼不出声。
“啧啧啧,你看,小曼,有什么是我不为你做的。”
雪曼打一个冷颤。
他的声音嘶哑,“我们用过多少假名?慎重、志刚、以恒、伟琪、敬业都是平凡人的好名字,尤其是世中与益俊,还有慧蕾与励泰,我与你都渴望做普通人,这个愿望眼看可以达成,可是你又救活雷靖易,这不是同自己作对?”
他越说越激动,声响惊动看护,推门进来看视。
看护替病人注射,并且对访客说:“你让他休息吧,改天再来。”
雪曼点点头,看护出去了,雪曼原本想走,忽然落泪,她伏在碧海胸前。
碧海渐渐平复,他喃喃说:“我不会走,你也不会走。”
雪曼动也不动。
雷靖易到医院探访,一推开病房门,便看到雪曼伏在兄弟身上紧紧拥抱。
他呆住,两兄妹似睡着了,秀美面孔十分祥和,可是又憔悴不堪,像需要修整的人形玩偶。
雷靖易叫看护:“请把她唤醒。”
看护这才发觉访客并没有离开,立刻进去推醒她。
“这位小姐,请让病人休息。”
雪曼醒转,双目红肿,看到雷靖易,一言不发跟着丈夫回家。
雷靖易说:“医生说他伤势不轻,可是会得完全康复。”
雪曼不出声。
“你一直需要照顾他?”
雪曼低声说:“他也保护我。”
靖易微笑,“他是你兄弟,你不觉他重。”
“你可嫌他?”
“并不,可是为着他自身着想,还是改过的好。”
“倘若他改不过来呢。”
“他仍然是我们的兄弟。”
雪曼凄然微笑,粉红色肿眼,苍白面孔,看上去份外可怜。
她兄弟在医院里逗留了整整一个星期。
回到焦家客舍,正好看到仆人收拾行李,分明主人有远行。
他不说话,鼻梁有点歪曲的他比平日狰狞。
雷靖易向他解释:“我们到西岸小住。”
碧海讶异,他几乎不认得雷靖易:他越来越健康,过去因化疗脱尽的头发差不多已经长齐,他斯文英俊,完全像个正常有为的年轻人。
他讲话很客气,声线永不提高,但是带着一定权威。
深雪曼赋予雷靖易新生命,他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他对妻子的兄弟说:“坐下。”
碧海却走到窗前。
“松鼠酒吧装修工程下月完成。”
碧海却嗤之以鼻,“谁要留在乡下。”
雷靖易真好涵养,不怒反笑,“你又想到城里?”
“你们到什么地方?”
雷靖易说:“到西岸暂时住酒店。”
“我忘记提醒你,雪曼没有护照,她没有身份,无资格申请文件。”
“现在她有身份了。”
碧海讶异,“是,她给你生命,你给她身份,你俩补充对方不足“。”
雷靖易笑答:“我俩不再空虚。”
“真得祝福你们。”
“碧海你应替我们高兴。”
碧海转身离去,在门外与雪曼擦身而过,不瞅不踩。
雷靖易问雪曼:“究竟是什么使相爱相亲的兄妹变成这样。”
雪曼这样答:“我们照原定计划离开山雀镇吧。”
第二天一早,正要出门往飞机场,一辆警车停在门口,探长神色紧张要求与雷靖易说话。
雪曼静静站在暗角注视情况。
她出乎意料地镇定,双臂抱胸前,像是保护自己。
雷靖易听到消息像是震惊,他沉吟片刻,对探长说:“她是我前雇员,我愿负责她身后事。”
探长问:“你要出远门?”
雷靖易答:“我们可以延迟出门。”
“那么,请跟我们到护民派出所。”
雪曼踏前一步,探长看到了她,叫她“焦太太”。
探长苦笑说:“我在山雀镇任期已进入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案件。”
雪曼问:“什么事?”
雷靖易答:“他们发现了庄婶。”
雪曼可以觉得她自腮边一直麻痹到背脊。
探长补充:“天气回暖,孩子们到迷失湖畔玩耍,看到……官丰已经离开山雀镇,一时无法联络,故此来到焦宅。”
雷靖易说:“我出去一下,雪曼,旅程押后数日。”
他匆匆出门。
另外一个人自角落轻轻走近他。
“放心,不关你事,最多抓我一个外人。”
雪曼转过头来,看到碧海。
“现在你走不成了。”她兄弟哈哈笑起来。
雪曼过去,掴打他面孔。
他退后一步,“庄婶起了疑心,她联络特警,前来查案,威胁勒索,要揭穿我们身份。”
雪曼声音震颤,“这是杀人的理由?”
碧海摇头,“无论此刻你怎么看我,你应比谁都清楚,我不是杀人材料。”
“镇上只有你与我是外人。”
“你与我,不再是‘我们’了。”
“我与你是头号疑犯。”
“不不,你是焦太太,雷靖易会尽一切力量担保你。”
“碧海,你得立刻离开山雀镇。”
“去何处?”
“世界那么大,到任何地方躲一下。”
这时仆人捧着花瓶经过会客室,他俩立刻噤声。
过一会碧海忽然说:“我俩一起走。”
雪曼恐惧地掩着胸口,“不,我再也走不动,我不想在车厢过夜,借油站厕所洗脸,我已决定脱离流亡生涯,我不会走回头路。”
她奔到书房,拉开抽屉,把雷靖易现款取出,交给碧海,又把手表等贵重首饰塞到他手上。
“走,你走吧。”
碧海面色骤变,低头不语。
“碧海,我不再爱你,我俩再也做不成拍档伙伴,请原谅我。”
碧海退后一步,他双眼转红,“终于由你亲口说出来。”
“我想安顿,靖易给我安全感。”
碧海嗤嗤地笑,“真没想到你会讲出这样话来。”
“碧海,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雷靖易并不是笨人。”
“所以我决定捐赠骨髓,这是我千载难逢机会。”
碧海呆呆看着她,“是你的好机会。。”
“靖易多多少少知道我的事,曾经有人追寻上门,出示照片,他只说不认识,碧海,我帮他一把,他帮我一把。”
碧海喃喃说:“像我俩以前一样。”
雪曼低下头。
“你想瞒他多久?”
雪曼抬起头,凄凉地答:“看他愿意被我瞒多久。”
“何必仰人鼻息,过这种你虞我诈的日子。”
“日子久了,会有真心。”
“像你给我的真心?”
雪曼见他咄咄逼人,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知道谈判失败。
她说:“我劝不动你。”
可是碧海也说:“我也劝不转你,所有骗局只能瞒人一时,无可能一生一世,你别做梦,趁早走是正经。”
雪曼踏进一步,“你别管我,你离开山雀镇,线索一断,大家都安全。”
碧海把现金与金饰放回桌上,“要走,两人一起走。”
他转头走开。
雪曼把钞票放回抽屉,她却拉错第二格,她看到一把手枪。
雷靖易从不把贵重物品上锁,连手枪在内。
雪曼等了一个上午,丈夫终于自护民派出所回转。
雪曼看着他,“是庄婶吗?”
雷靖易点点头,他显然受到极大震荡,斟了一杯拔兰地一饮而尽。
他轻轻说:“法医估计她在水底有一段日子,近日才浮起,探长正设法寻找官丰。”
“他是疑犯?”
“不,他是亲人,法医认为,庄婶肺部并无积水,她落水之前后脑受重击经已死亡,而袭击她的人身型并不高大,那不是官丰,他们怀疑是一个浪人。”
雪曼目光呆滞。
“庄婶是一个好人,她实在无辜,倘若无法联络官丰,由我负责善后。”
雪曼不出声。
“据探长说,这是山雀镇廿五年来第一宗凶杀案。”
雪曼听见自己问:“之前呢?”
“三十年前有一宗情杀案。”
“你有详情吗?”
“探长刚才唏嘘说起,是一个女仆与男主人的故事:他们本来相爱,可是男方移情别恋,竟决定与富家女结婚,女仆走投无路,用刀刺杀男方。”
雪曼战栗。
“她静静待捕,警察问她:利刀刺入对方胸脯时感觉可拍吗,她答:像剖开南瓜一般,噗地一声而已。”
雪曼用双手掩胸,紧闭双眼。
雷靖易笑了,“对不起,吓着你了。”
“警方有何蛛丝马迹?”
“下了整季大雪,跟着又是大雨,警方一无所获。”
“鉴证科呢?”
“警方认为毋需惊动城里总署的同事。”
雪曼也斟了一杯拔兰地缓缓喝下。
“你同官丰夫妇有感情吧。”
雪曼不出声,过一会她说:“在孤儿院的日子像军训,每人占一张小床,一只箱子,一间大房十多张床,毫无隐私,什么都赤裸裸,半夜惊醒,总听见有人哭泣,有时,是我。”
雷靖易恻然,“忘记过去。”
“那是烙印呢。”
“也得忘记。”
“有些孩子还有远亲,假日,带一些糖果给他们,我也会分到一两颗,糖纸不舍得扔,抚平了,夹在书中做纪念。”
雷靖易说:“我在听。”
“我不记得详情了,十四岁那年,我们兄妹逃了出来,在社会低下层打滚,那时,人们以为我们已有十八九岁,现在,他们又以为我俩只有十八九岁。”
“一定吃了很多苦。”
“遇到很多豺狼虎豹,靖易,我也曾经利刀伤人。”
雷靖易震惊。
“寒夜,我们在教堂留宿,半夜,一个人压到我身上。”
雷靖易握住妻子双手,“不要再说下去,我都明白。”
“穷人不是人,贫女尤其贱,”雪曼吁出一口气,“人人可以鱼肉,甚至用脚踏住你头向你撒尿,靖易,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靖易微笑,“我病了好几年,也吃过不少苦头,肉身败坏,躺手术床上,像一块腐肉。”
雪曼无言,人生,不知为何如此多磨难。
靖易说:“我俩好似在斗比凄惨。”
雪曼忽然问:“找得到官丰吗?”
“探长同官丰相熟,有他子女地址。”
他们的行程取消,那日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