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晚上他急着回去找月季。前一天,他在酒吧里喝得兴高采烈,和玉珠调戏了一下,冷言冷语谈论女人,谈论婚姻,最后回家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和家人一道吃了早餐,避开他太太讥讽的目光,头重重地去上班。到了工厂,和往常一样,他总是工作十分专注。工厂规模很小,制造精密器械。他技术高超,身份却是刘通的工人。他自己知道,而且老早就知道,只要加把劲儿,就可轻轻松松通过考试,在金钱上,提升为中产阶级。他关心的也只是金钱而已,社会地位他倒不在乎。他太太多年来一直唠唠叨叨要他上进,他总是很不耐烦,因为他太大最关心的就是出人头地,胜过邻居。而他讨厌这一点。但她虽说错了理由,说得却没错。其实只要每天晚上苦读,一年就够了,一年又算得了什么。不算一回事。而考试一向难不倒他,那一天在工厂,他决定回去时要告诉月季,以后会少见她一些。他生气地咒骂自己,说是她一定会理解,男人有他的责任,他只有四十岁,毕竟??然而,就在他对着幻想中的月季说话时,脑海中胡现了那张她替他买的书桌,放在客厅里从未动用过。“唔,可是谁阻止你读书了?”她会一脸困惑,问他,千真万确地困惑不解。但他知道,他无法在那儿念书。其实在他碰见月季之前两个月,他已开始每晚认真地准备。那一天,他咒诅命运的捉弄,让他和月季牵上了关系。
下班后,他迫不及待赶去,似乎赶不上吃饭时间,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心想她会对他冷若冰霜,然而她却投人他怀中,像是几个星期未见面似的。“我挂念你,”她抓住他不放,“你不在我好寂寞。”
“才一个晚上而已,”他说,心花怒放,放下了心头上一块石头。
“你上星期有两个晚上没来,”她说,一脸悲凄。他马上变了脸。“我不知道你还在做记录,”他说,脸上想挤出点笑容。她似乎觉得不好意思。“我只是很寂寞,”她问心有愧似的吻他。“毕竟??”
“毕竟什么?”他得势不饶人。
“你就不同,”她为自己辩护。“你有其他的。”说到这儿,她避开他的眼光。
“而我,上班,回家,然后就等你。除了你,我没有什么可盼的。”她说得很快,像是担心会惹怒了他。说完,双手环绕他的脖子,吻他,讨好地说,“我烧了些你喜欢的东西,闻到味道没?”她又恢复为那个热情洋溢的女人,他心中喜欢的女人。稍后他对她说,“唉,小月,我有点事要告诉你,那个考试,我必须开始准备。”她马上接口,高高兴兴的,“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你在那张桌上念书,我在这边缝纫,多好。”她似乎感到十分高兴,他听了心却凉了一截。这对他们的浪漫恋情实是一种侮辱,她怎么能够不在乎他念书不理她,而她竟然还提出缝纫这种平淡无奇的事就像一般主妇一样。
之后几个晚上他都和她在一起,热情如火,缠缠绵绵,因此,听到她叫他念书,心里就有点难受。她怕他反驳,匆匆地说,“建豪,你要是要念书的话,别管我。”他哈哈笑道,“哦,去他的什么考试,我要的只是你。”她听了很受用,只是额头上的皱纹因思索而加深了。在他第一次提到了他太太之后两个星期左右,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跟她提到了离婚的事没有?”
他转开了脸,敷衍地说,“她现在还不肯听。”他没看她,但感觉得到,她正疑心重重地凝视他。他一腔怒火,要极力控制才不会爆发。然而他也有点愧疚。可是为什么要愧疚,他不懂,这比为什么要生气更加难懂。因此,他一下子变得兴高采烈的,她也受了感染,两人于是又笑又闹的,像小孩子。“你就是太古板了,太古板了,”说着,拉扯她的头发。“古板?”她不为然地琢磨那个难以消化的词语。“女人就是想结婚。
你干嘛要结婚?人不是很快乐吗?人不是彼此相爱吗?结了婚,什么都会给破坏了。”这种理论性的论调总是把月季搞得头昏脑涨,她得一样样分开,才理得清头绪。
但她虽一脸困惑,对那发表这类高论的聪明脑袋,却有相当的敬意。她一边思考,各种情感则无言地缓缓地、深深地流遍她全身。她从深陷的爱情之河当中,深情款款地喃喃而言,“哦,你你,就会说,说不过你。”“男人喜欢一夫多妻,”他心情十分愉快,“真的,有科学根据。”“那女人呢?”她要捍卫自己。“女人不喜欢一妻多夫。”她认真地想了想,那是她的个性,然后疑惑地问:“真的?”“要命,”他半认真,半开玩笑的,“你不是说你喜欢多夫吧?”月季不太自然的笑了一声,挣脱了他。对她来说,“一妻多夫”这样的词语,就像“爱管闲事的官员”(她生命中的最大敌人)那个词儿一样,同样臭气冲天,要和自己联系起来,实在难以忍受。她于是默不作声。“你在思念风雷,”他突然大叫,妒火中烧。“我没有,”她说,怒气满面。看到她真的生气,叫他很不高兴。她一认真起来,他就感到索然无味。他不过是和她开玩笑他想。
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我每次说出心里所想的,你就不高兴?”这可叫他吃了一惊难道她平常所说的不是她心中所想的?“我没有不高兴,可是你为什么样样事都这么认真?”她没回答他,静静躺在黑暗中。从窗外照进的苍白亮光中,他看到那张沉思的小脸别开了他。沉思,在他看来,似是一种谴责。他喜欢她天真无邪,反应灵敏。
“月季,我没带给你快乐吗?”口气听来可怜兮兮的。“快乐?”她说,慢慢斟酌,出乎意料,她突然笑出声来,说,“你的话有时好怪,好好笑。”“我不觉得有什么怪的,你没有幽默感,你就是这个毛病。”她没有回应他的取笑,想了一想,认真地说,“我会笑的,对不?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让我笑的菓。我爸爸常说我没幽默感,我常对他说,“你怎知道我笑的东西没你笑的好玩?”他过了一会儿,苛刻地说,“你笑的时候,就像不是在笑,笑声不爽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问你快不快乐,你却笑了快不快乐有什么好笑的?”他这是真的一肚子气了。而她,又开始冥思,没有如他所希望的笑一笑,向他保证,他确实让她快乐无比。“唔,有道理,”她下了结论,“人家谈论快乐不快乐,掉这个书袋,那个书袋的,还有你所说的,女人这样,男人那样,什么一夫多妻的,这??”“这什么?”他追问。“这,似乎都很怪,”她辞穷。事实上,生命中种种的危险,各种的哀伤,她是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她的感受。炸弹炸在老人身上,货车碾死人,星球之战一打再打。他不来找她的夜晚,她一人独坐,从窗口往下望深沉黑暗、饱经蹂躏的街道一个笼罩的星球之战阴影中的城市。她坐着哭泣,一连数小时,自己也不明白哭些什么。
在他们相爱的初期,建豪最喜欢这种漫无目标,无关紧要而又轻轻松松的闲聊,但她现在似乎总是很严肃。她无休无止地询问他的生活,他的童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他反问她,不愿回答她的问题。她会十分委屈。“你爱一个人,就会想知道有关他的事,这很自然。”于是他就简单的回答她,给她一些具体的事实,不谈感受,但感受才是她所想知道的。“你妈对你好吗?”她会热切地问他。“她菜烧得好吗?”她希望他谈谈他的感受,他总是简单地回答,“好。”或是“不错。”
“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她困惑不解。
他一再对她说他不是不愿告诉她,但实际上他确实很不喜欢。似乎每一次答完问题,就会陷入一阵长久的沉寂,让他沉人甜美的梦境之中,然而问题接着马卜又来。“你为什么不去参战?”她有一次问他。“他们不要我,
就是这样子。”“你运气好,”她凶巴巴地说。“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一试再试,我想参加。”
她紧闭嘴巴,不开腔。他于是说,“你好怪,有种种怪念头,好像是个反战分子。
在战时,那样不对。”
“反战分子!”她气得大叫。“为什么老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字?我什么都不是。”
“小月,你该小心点。小心人家听到你那种论调,他们会以你反战,会惹麻烦。”
“我是反对星球之战,我没说我不是。”
“可是小月”
“唉,别说了。你叫我受不了。你们通通叫我受不了。人人就会说,说。那些什么什么胖子,光会在国会上说,说个不停,自己想些什么都听不到。大家什么都不懂,可是人人装懂,别管我,我不要听。”他不再说了。对这种时候的月季,他真是无话可说,完全陌生。他同时也感到十分震惊;他是个会说话的人,喜欢从报章杂志挑些字玩文字游戏。可是月季,她不会使用语言,非常木讷,却总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死守不放。
他说话是如此的言辞伶俐,为了爱他,她也希望进入他的世界,然而自己词语却十分匮乏。于是常常手持报纸,坐在窗边一行一行热心地阅读,这首先还得克服心理障碍,不畏惧满纸的仇恨语言。但星球之战的消息,口号,叫她十分疲惫且心焦。她翻到社会新闻版:星球之战打破鸳鸯梦,她念道,星球之战摧家毁室。她扔下报纸,深锁眉头,怔怔往前看。
那标题描述的就是她月季。
之后,她又拿了报纸阅读离婚消息,有个法官宣判,“此厚颜无耻的女子,破坏一美满婚姻??”她又丢下了报纸,紧皱眉头,深思。那也是她。她是个坏女人。她是个二奶,甚至可能就是那个丑恶的东西共犯??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如此,那说不通。
她于是不再看报纸,不想去了解。
她觉得在知识水平上,她不能和建豪相比,于是下意识地恢复使用女性的武器,这倒叫他松了一口气。她变得十分开心,他也易于适应。有一阵子,两人都不提他太太,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做完爱,他们躺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闲聊,看着窗外的天空随着云层、雨水、彩光时刻改变,看着空中的探照灯。对空袭,对危险置之不理。星球之战已近尾声,他们却当作星球之战已结束。“人要是现在被炸死,我也无怨言,”有一天炸弹炸得实在猛烈,她对他说。他答道,“人不会被炸死,他们不能炸人。”简单的两句话,像是真理:他们的爱和幸福足以抗衡一切。但她又开口了,热切地说,“人即使被炸死了,也没关系。往后的日子不可能比得上现在这么美好。”
“嗳,小月,别老是这么认真了。”
没多久,他们又开始吵起来,因为她太认真了。她又问他过去的事情。她想知道军队为什么不让他人伍。他绝不想告诉她。但有一天晚上他终于不耐烦地说,“你一定想知道的话,告诉你,我有胃溃疡??嗳,老天爷,小月,你别紧张嘛,我受不了人家这样紧张。”因为她一听,就叫了起来,紧紧抱住他。“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一直都没好好地烧东西给你吃。”
“月季,天老爷,别说了。”
“可是你要是有胃溃疡,就得注意饮食,这没什么不对。”第二天晚上,她给他准备了牛奶布了,关心的说,“这不伤胃。”他怒气上冲,说,“小月,我说过了,我不要你娇纵我。”她一脸关怀,固执地说,“可是你不会照顾自己??”
“跟你讲清楚的了,我是不会忍受这一套的。”
她转过身子,嘴唇发抖。他走过去,紧张地说,“嗳,小月,别生气。你是好意,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子,所以才没告诉你,懂吗?”她反应冷淡,他愤愤地想:我有两个太太,不止一个??他们两人都感到沮丧,不快乐。他们的快乐基础太脆弱了,随时可能为了胃溃疡、牛奶布了这种小事而消失殆尽。
几天后,他默默不语吃完了她为他准备的晚餐,然后出言讽刺,说,“小月,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迁就我的莫。”那一餐吃的就是蒸鱼,烤面包,和淡淡的茶,他最讨厌的。她表情很不自然,但倔强地说,“我和街角那边的药剂师朋友谈过,他告诉我你该吃些什么。”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脸色气得铁青,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出去,身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他闷闷不乐站在酒吧前喝酒。玉珠走过来说,“今天晚上又是让什么给咬了?”她语气轻松,却眼露同情。那同情的眼神惹怒了他,他咬着牙迸出了一句,“女人!”砰一声放下酒杯,转身就走。“礼貌一点可不花你一毛钱,”她尖酸地说,他回答她,“不要烦我可也不花你一毛钱。”他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好意思。玉珠是多年的老朋友,对他颇有好感。此外,她知道他太太的事,也知道月季的事,但从不说什么,不指责他。她是个好女孩,玉珠确实是他走回去,对她说,“玉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没等她回答,他又走了,这次是回家去。
他称为他太太的女人在缝东西,她抬起头简单地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什么都不想。”他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假装在看,知道她眼睛不断地瞟着他。
他们相互之间没有敌意,早已度过了那个阶段。事实上,饱尝了月季锲而不舍,热切地追问之后,她这种对他似乎无动于衷的态度反而叫他松了一口气。月季的那种追问,他觉得就像几根雪白可爱的手指,快把他勒死了。“要吃东西吗?”她终于开口问他。
“有什么吃的?”他小心谨慎地问,心中想到了刚才那平淡无味的蒸鱼和烤面包。
“自己去找吧,”她说。他走到楼梯口的食橱,装了一盘面包、腌黄瓜和乳酪,回到刚才的地方。她瞟了一眼他的盘子,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语带嘲讽地说,“你不叫我不要吃腌黄瓜吗?”
“才管不着,”她仿效他的语气,“你要自杀,埋的是你。”他听了哈哈大笑,她也跟着哈哈笑。后来她问,“在这儿过夜吗?”
“你不介意的话。”她嘿嘿冷笑,站起来说,“我去睡了。你不能睡沙发,孩子们带了朋友回来,他要睡沙发,你拿条毯子和坐垫睡地板吧。”
“谢了,”他冷冷地说。“孩子们好吗?”他问,像是临时才想起的。
“很好你要是关心的话。”
“我不是问了吗?”他问她,并不生气。这样一问一答,大家心平气和,冷冷淡淡,骨子里,甚至可以说是和和气气的。她走了之后,他从抽屉拿出
一条毯子裹在脚上,在一张椅子上躺下来。他本想好好想一想自己和月季的事,但一下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没等其他人起床就走了。在工厂,一整天都在想:月季,我该怎么处理月季?下班后,想也没想就去了酒吧。玉珠静静地站在柜台后,样子显示她并不记恨他昨天晚上的暴躁。
他本来只准备喝一杯,结果喝了三杯。他喜欢玉珠爽朗的性格。她告诉他她的年轻朋友钩上别的女孩子了。之后,又加了一句,似乎事不关己似的,“反正海里的鱼多的是。”
“没错,”他随口回答。“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对,可每本经都值得念,”他想到了月季,心里有股沉痛的愧疚感。翠
珠关心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说他不值得我念,可现在那另一个女孩得到了一切好处??”说到这儿,她阴阴地笑。
他喜欢这种乐天的哲学,忍不住说,“他不识好歹,不该丢了你。”他带着赏识的眼神看着她那盘在头上的金黄卷发,和那线条美好的身材。她眼露神采,他马上向她道晚安,走了。心想,不能和玉珠缠上了。
8点了。通常他是7点就到了月季那里。他在途中缓缓而行,心想不知如何向月季解释。进门时,脑海仍然一片空白。不晓得怎么搞的,他感到十分疲倦。月季已吃过了,桌子都收拾了。她坐在桌边皱着眉看报纸。“你在看什么?”他问她,想打破僵局。他从她肩上望过去,看到报纸上有一栏做了记号,标题是:多余的女人教会的麻烦。他吃了一惊。
“那就是我,多余的女人,”她突然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有什么好笑的?”他不太自在。“我有权想笑就笑,”她反嘴。“总比哭好。”“嗳,月季,”他可怜兮兮的,“嗳,月季,别这样了??”她突然泪流
满面,紧抓着他,但他知道事情并未就此了结。那晚稍后,她对他说,“我
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心想:有我受的了,不管是什么。“你昨晚回家去,是不是?”“对,”他提高了警觉。停了一停,她问,“她怎么说?”“说什么?”他真的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建豪,”她屏住气,不敢置
信地叫道。他说,“小月,没用的,我早和你说了。”她没有马上接腔。过了一下,她说,“好啦,我现在都看清楚了,”声
调非常尖刻。“你什么都没看到,”他嘲笑她。“好吧,那你告诉我?”他不答腔。她也不开腔,对他来说,她的沉默
恰似坚持要他回答。他又感到那温暖柔软的手指缠绕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没办法。”停了一会儿,她说,“是啊?”简单一个词儿,声音平平淡淡的,他恨死了她这种声调。事情就此了结,至少,暂时是这样。一星期之后,她平静地对他说,“我今天去看安芸的外婆。”
他心一震,想道:这下又有什么了?“怎么?”他问。“风雷上个月阵亡了,在印加。”他心中有股胜利感,但觉得不好意思,“真不幸。”她一手挥开了他的
话,对他说,“我告诉安芸外婆我要收养她。”“可是月季??”看到她的脸色,他不敢说下去。
“我要小孩,”她恶狠狠地说,他垂下了目光。
“是她外婆不让?”
“不太清楚。她起初肯,后来又重新考虑了一下。她年纪大了明年就80。她觉得或许安芸跟着我会好些。”
“你要她住在这儿?”他简直不敢置信。“为什么不可以?你整天上班。”她没再说什么,他凝望她,脸色逐渐转红。
“你听我说,”她想说服他,声调虽一点也不刺耳,但却字字刺伤了他。“这地方的设备都是我供的,家具、钱都是我出的。邮局里,我还有一百元,可是要留做紧急之用。现在星球之战结束了,人不会赚得那么多,这一点,我绝对清楚。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说到这儿,她灵敏的本能止住了她,她说不下去。本来她想说,吃的,以及一切一切,都是她付的,近来连房租也是她付的。有一个星期,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手头上没现金,要她先垫一次,但后来就成为习惯了。
“你要我给你钱,好让你带那小孩住在这儿?”他小心地问。她窘得涨红了脸。
“啊,不是,不是,”她马上否认。“你听我说,假如你能付房租,那就够了。我可以找个半天的工,光做早工,安芸已上学了,我会想办法解决。”
他默默咀嚼她的话。实在难以置信,他心想:她要把孩子带到这儿来,小孩子总是碍手碍脚的那就表示她不能再爱我了。他慢慢地说,“嗯,小月,你要真想要的话,就去办吧。”
她一脸欢喜,阴郁一扫而光,像从前那样向他冲去,亲他,口中不停地说,“哦,建豪,哦,建豪??”他抱着她,心中愤愤地想,她并不是因为我而这么高兴,她关心的只是那小孩女人!他脑子里想到了两件事:首先,他到哪儿去找钱付房租,除非他赶快通过那考试,其次是,政府当局绝不会让月季收养安芸。
第二天晚上,月季垂头丧气。他最后忍不住问他,“你去见了官员没?”
“见了。”她不看他,怔怔地望着窗外。
“没用吗?”
“他们说我必须证明自己是适当的人选。我说我很适当,我告诉他们我是看着安芸长大的。我还说我认识她母亲和父亲。”
“说的也是,”他忍不住打岔,酸溜溜的。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别又来了。
我告诉他们她姥姥年纪太大了,我带她,轻而易举。”
“他们怎么说?”
她不说话,之后,不自觉地用力扭绞双手,哭喊道,“他们很坏,对我坏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问我怎么供养安芸,我说我会赚钱。他们说我必须出示证件,证明??”她静静地哭泣,没向他寻求慰藉。她仍坐在窗前,背对着他,不让他分担她的哀伤。“他们问我,做工的女孩怎久能够照顾小孩,我说我会做少一些,他们于是问,我有没有丈夫??”说到这儿,她头靠墙壁,痛声哭泣。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月,看来我对你毫无用处,或许你该放弃我,去找个好丈夫。”听到这个,她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叫道,“建豪!我怎么能够放弃你??”他走过去,松了一口气,心想:她还是爱我比较深一些。他的意思是,比起那个孩子。
月季似乎接受了失败的事实。她满怀哀伤地谈论市政局那些“爱管闲事的官员”,谈了好几天,她还幽默得很,虽然幽默得叫他不放心,她说,“我要去对他们说:成为多余的女人,我没办法。别怪我,要怪,怪星球之战,可笑的星球之战把所有男人都杀光了,那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