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但月季心中想的只是安芸一个,全心全意完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明天就去找她。
安芸一定让什么爱管闲事的官员带走了,绝对错不了的,他们总爱管人闲事。她要把安芸带回去,照顾她,她们可以住在那地下室,住到房子要重建??月季整夜梦想着安芸,没有合眼。第二天,她没上班,出去寻找那孩子,结果发现安芸被外婆带走了。她完全没想到会有外婆这个人。打击实在太大了,她连自己怎么走回来的,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得不到那孩子似乎比什么打击都大,似乎有什么自己该得的,或是自己已有的东西硬生生给剥夺了她是这么觉得。
建豪那天晚上又来了。他问自己,为什么一来再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但他就是放不开。月季的形象一个沉默受惊的小女孩,那是他心目中的她整日缠绕不去。
他走进地下室时,她和平日一样坐在蜡烛边,只是双眼怔怔前望,房间完全没有整理,头发也紊乱不堪,看得她十分不安,尤其是她的头发。
他像平常一样,坐在她旁边,想找出个什么办法叫她振作起来。最后他说,“月季,您该想一想怎么搬家。”听到这个,她不高兴地耸了耸肩,她不喜欢他老提这个烦她。
但有他坐在身边她并不讨厌,她希望他静静地坐着,不要开口,他温暖的友情像张毯子紧紧裹着她。但她仍然无法放松自己,心中有股什么东西叫她提防他,怕他会说出什么。
她怕的,其实是怕他提到了她父亲。她父亲的死,他显然是死了,但她完全不让自己去想它。她告诉自己,我父亲去世了,就如同她从前告诉自己:我母亲去世了时一样,就此而已。她不让这些词语形成死亡的形象。他们要是不是惨遭横死,那她可以理解,情形也会两样。人们死于疾病,或老死,死于床上,然后是邻居前来吊唁,然后是葬礼,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事情完全不同。但这从天而降的黑色炸弹,什么大好青年从飞机上投下的炸弹,毫无道理。而那货车,无缘无故把人撞死,岂有此理。想起来就难受,她想都不能想。在她的生活表面下,有条黑色的深沟,充满了无谓的恐惧。一整天,不论是在工厂(她帮忙制造炸弹的地方),还是夜晚在家,她所做的,所说的一切如常,但绝不让自己想到死亡。她说,“我父亲给炸死了,”声音平淡,正常,不让脑海中出现死亡的景象。
而建豪就在她身旁,在她最需要温情和扶持时出现在她身旁。建豪也是个双面人,他的另一面不断提醒她,迫使她思考??她拒绝思考,她拒绝回答。他注意到,他一提到和未来有关的,甚至任何和星球之战有关的,她脸上就会出现茫然而紧张的神情,转眼他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晚上他就那样走了,第二天再回来。那是轰炸过后第六天,天花板的裂缝承受不住上面的压力,向下低低鼓起。途中车子驶过时,白色的白灰细片像雪花柔柔地飘下,太危险了,他不得不采取点行动。然而她依旧坐在那儿,双手无力地搁在桌上,眼睛怔怔望着墙上。他决定狠起心来,但一想起自己所将做的,就心如打鼓,怦怦地跳。他大声但十分轻快地向她宣布,“月季,你父亲去世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他必须再接再厉,“你父亲中彩了,”他神采奕奕地说,“他中了招,跷掉了。呆在这儿是没用的。”
“你怎么知道?”她无力地说,“有时会搞错。有时候人会突然回来,可不是?”
这比他想象中还糟。“他不会回来的。我亲眼看到的。”
“不对,”她反驳他,呼吸急促。
“啊,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他躺在人行道上,炸成了碎片。”他等待她脸色转变,但她表情仍然十分固执,眼睛则像只受惊的兔子盯着他。“什么都不剩,”他轻松地说,“腿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连头都没??”
月季听到这儿,突然怒气冲冲站起身来,黑色的眼睛显得细小。“你××X。”她开口了,双唇发抖。建豪坐着没动,表情尽量自然,甚至欢快,想挤出一丝笑容,骨子里却十分害怕。要是这个策略出了错,要是她发起癫来??要是??他舐了舐嘴唇,瞄了她一眼看看她情况如何。她仍然瞪着他,似乎十分恨他。他怕得想笑,但他站了起来,面上带着特意的残酷,说,“对,月季小姐,就是这样子,你爸爸就剩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对,血淋淋!”这一下,他想,我可是做对了!“你××。”她口中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倒是他没想到的。他原以为她会哭,会泣不成声。她大声叫喊,对他怒吼,双手握拳捶打他胸部。他温柔地推开了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给自己打气:呵,呵,月季小东西,看你说了些什么,淘气,淘气!口中却大声说,带着不太有把握的玩笑口吻,“嘿,别紧张,那可不是我的错??”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那文静,安详,小巧的月季一下子变成个叫嚣的婆子,又抓又踢又撕的。“你滚,你××,”她抓起了一支蜡烛台,朝他扔去。他举起手臂挡住脸,身体向后朝门后退,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他站在门口,倾听,脸挂着凄苦的笑容,半悲半忧的。他拿出手帕按抚脸上的抓痕。屋内起初哑然无声,接着传出清晰的哭泣声。他慢慢站直了身体,想道:我讲出那样的话,可能大大伤了她的心,她可能再难复元。但他也感到放心,下意识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他听了一下那持续不断的哭声,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进去吗,还是再等一会儿?而心中又想到另外一层:之后呢?假如现在进去,一定会扯人一些其他的,错不了的。他于是慢慢从月季的家门口退了出去,走过炸毁的街道,到转角一家没被炸的酒吧。需要喝一杯,想一想??在酒吧里,他静静地靠着吧台,手上拿着酒杯,灰色的眼睛蒙上深深的忧虑。
他听到身边传来了一声,“嘿,帅哥,让什么给咬了?”他抬头,露出笑容,看到了玉珠。他们认识多年了,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他平常来的时候,两人打打招呼,聊一两句。
他喜欢玉珠,但现在不想交谈。她站着不走,又问,“太太好吗?”他
马上皱紧了眉头,没理她。她扮了个鬼脸,似乎在说:好吧,你要不理会人,我也不强迫你!她没走开,关心地望着他。他心里想:我不该讲那些话,不该惹她生气。她怎么样,不关我的事??但,不知不觉他坐挺了身体,脸上微微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却也显得得意洋洋:小傻子,你又惹麻烦了,又自投罗网了!玉珠随口说道,“脸上最好擦擦药,打架了?”他举起手摸了下脸,手上都是血。“对,”他裂开嘴笑,“和一个喷火的家伙。”她哈哈笑,他也笑了起来。喷火的,这词儿呈现了月季新的一面。他手抚面颊,对自己说,真是个喷火的。谁会想到月季心中会有那么一把火?他放下了酒杯,拉直了领带,用手帕抹了抹脸颊,温文有礼地含笑向玉珠点了个头,走了出去。他不再犹豫,直接回到了那地下室。
月季在洗衣槽洗衣服,脸孔哭得又湿又肿。看到了他,脸色转红,想看他又不敢看。
他朝她走去,双手环抱她,说,“小月,别激动了。”“对不起,”她说,拘谨而紧张,想挤出笑容,眼睛向他乞怜。“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真的。”
“没关系,跟你说没关系的。”
她又哭了,满脸羞愧。“我从没用过那种同语。从来没有。我不知道自己竟会用这样的词语。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会知道??”他把她抱在怀中,感到她肩膀发抖。“别再浪费时间去想那些了。你刚才是气极了。这嘛,是我有意激怒你的。我故意这么做的,小月,你看不出来吗?你不能再那样自我欺骗下去。”他吻了一下她一边的脸颊,她另一边躲在他肩膀上。“对不起,非常非常对不起,”她低声哭泣,但听起来好多了。
他紧抱着她,口发喷喷之声平抚她的情绪,感到自己正朝悬崖上滑落,但他阻挡不住自己。太迟了。她轻轻地说,“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你没错,只是我无法接受,我只有爸爸一人。人两人相依为命了这么久。我没有任何别的人??”她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还有风雷的小女孩。理论上,她属于我。
建豪生气地说,“你爸爸我不是要说他什么,他不该把你留在这儿看顾他。你早就该出去找个丈夫,生个小孩。”他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要摆脱他,但只一厂而已,她又放松了自己,柔顺地说,“别说我爸爸的坏话。”
“不会,”他同意,温和地说,“我不会。”她似乎等待他再说下去。“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抬头看他。“你有我,”他终于说道,紧张得咧开嘴微微笑一笑。她脸色和缓下来,眼睛搜索他的眼色,等他开口。等了好久,她忍不住要发火了,他才说,“小月,你跟我去吧,我会照顾你。”
听了他的话,她又倒在他身上,泣声说道,“你爱我的,对不对,你真的爱我?”他抱住她,说,“对,我当然爱你。”这个啊,是真的。他真的爱她,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理,她人也不漂亮,可是他爱她。过了一下,她说,“我去整理一下东西,跟你去你的地方。”
他得找寻拖延的方法,但担心地看了一眼随时可能倒塌的天花板,“你暂时留在这儿,我先去把东西弄弄。”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跟你走?”她带着恐惧、受困似的眼神环视了一周,好像迫不及待要离去似的,之前,她却一直固执地守住这个庇护所,不肯离去。
“小月,相信我。你去收拾东西,做个听话的孩子。我呆会儿回来接你。”她抓着他的肩膀,凝视他的脸,恳求他,“别太久,那天花板,可能会塌下来。”好像她现在才注意到似的。他安慰她,连哄带骗把她推开,一再保证他半个小时内会回来。她匆匆忙忙收抬东西,眼睛担忧地望着天花板。
他呢,要怎么办?毫无头绪。房子,现在有那么多人逃难去了,并不难找。但现已过了晚上11点,而他连一个星期的租金都拿不出来。他明天还得给他太太一些钱呢。他在炸毁的街道上慢慢行走,途中漆黑一片。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心想:建豪小子,这下你惨了,你准是惨了。
大约一小时后,他不由自主走了回去。月季坐在桌前,桌上两个纸箱和一个装衣服的行李箱。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行了吗?”她问道,站了起来。
“啊,小月,是这样的”他坐下来,思索适当的词语。“我该早告诉你,其实我并没有住的地方。”
“你没睡觉的地方?”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他避开她的眼光,小声地说,“是,情况是有点复杂。”他瞄了一眼她的脸,看到了怜悯!他想说粗话,见鬼的,事情乱七八糟的,该怎么办?但她脸上哀伤的温情深深打动了她。迷迷糊糊的,他让她用手环抱着他,他说,“我家上个星期给炸了。”
“而你一直照顾我,自己却没地方住?”她温柔地指责他。
“人不会有问题。人明天一早去找个地方,”他说。
“对,人找个地方,然后,人可以很快结婚吗?”她问,羞答答的,红着脸。
听到这个,他把脸靠在她脸上,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说道,“先找个地方再说,其他,一样样来。”
她想了想,最后,懦懦地问,“你没有钱吗?”“有,但没现金,过些时候会有。”他再次告诉自己:建豪,你这下死定了,死定了!
“我在邮局存有两百元,”她主动提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手抚弄他的头发。
“还有这儿的家具,完全没被炸,可以把新地方布置得很好。”
“我以后会还你,”他窘迫地说。
“等你有了再说,何况,现在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她温柔地说,对他笑一笑,她细细地品尝“人的”这几个字,邀他共享她的欢乐。
建豪基本上是个有门路的人,认识的人不少,他到处打听房子,叫人分头进行,到了中午就找到了一间公寓,两房加厨房,存煤的柜子,冷热水设备,楼下公共浴室。租金也不贵。那是一间旧房子的顶楼,越过对面的屋顶,可以远眺百特西公园的绿树。他十分高兴,相信月季也会喜欢。他现在心满意足。昨天晚上,他在半毁的地下室地板上,躺在她身边,头上天花板摇摇欲坠。一整晚,心中都疑虑重重,如今全部一扫而空。他对前景充满了信心。但当月季提着箱子上了楼梯,走到窗口时,似乎往后缩了一步。
“小月,你不喜欢这儿吗?”“喜欢,可是??”她马上笑了出来,带着歉意,说,“我一直住地底下,我是说,我不习惯住得这么高。”他吻了她,取笑她,她也高兴地跟着笑。但他注意到,好几次她一往下望,就显得极不自在,马上走开,快速朝空荡荡的房间瞟了瞟,神情不定。她一辈子都是住在地底下,公共汽车、私家车在她头顶上轰隆驶过,古老的大房子重重地压在顶上,但那也像是一种保障,保护着她。现在高高在上,高于地面,高于房子,她觉得不安全。别傻了,她告诉自己,很快就会习惯的。
她开始忙于摆放家具,收拾东西。她又从邮局提了一百元买了些东西,主要都是买他的,包括一个衣柜,她笑他衣服太多了;一部收音机,和一张书桌。他说他要准备考试考个什么工程学位之类的。他问她为什么没给自己买东西,她辩说自己东西太多了。
她把新居布置得和她的老家一模一样。桌子的位置,墙上的黄月季月历完全一样。她围绕着炉子高高兴兴地工作,一切动作和多年来的没有两样。至于那碗柜,晾衣绳和去水板高度都钉得和原先那个家的一样,一如“家里”那样。她无意中老用“家里”这个词儿。“嘿,”他向她抗议,“这儿可不也是家吗?”她很认真地答他,“是,可是我不习惯。”“那你最好学会习惯,”他说得不太客气,但马上亲了亲她,弥补自己出言过重。然而在这种情形发生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发作了,“其实啊,那地下室早坍倒了,我今天走过,看到上面填满了砖块什么的。”他本来不想告诉她的。她从他身边缩开,脸色惨白。“你早就知道那是撑不了太久的,”他说。她全身剧烈颤抖,想到老家一去不复存在,她承受不了。她不难想象坍塌的情况:大柱斜插,满地脏水。她以后再也不要想它,要把那景象永远抛在脑外。那一整天,她默不作声,无精打采,最后他发了脾气。他常发脾气。她买东西给他,他也不高兴。她一脸困惑,问他,“你不喜欢吗?”“喜欢是喜欢,但??”她后来甚感伤心,因为那衣柜和书桌,他似乎都不太愿意使用。
另外还有些地方他们也互不了解。他们同居后四个星期左右,她说,“你不太喜欢呆在家里,对不?”他听了,着着实实惊愕万分,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守在这儿就像??”他打住了,亚了根烟在口中代替未说出口的话。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浪子回头。他并不喜欢被人绑住,不喜欢每个晚上千篇一律,但他现在下了班,差不多每个晚上都直接回到月季这儿来,和她共进晚餐,诚心诚意赞美她烧的菜,然后说实话,他有一百个理由该来,不来才是大傻瓜!私底下,他颇以她为做。想想看,像月季这样的女孩子,多年来一直和她父亲相依为命,和关在尼姑庵里的人没有多大的区别,三十岁了才和男人上床,人家一定会以为她有什么问题,但她并没任何问题!他白天上班还会想到夜晚和她在一起的情形,欢然失笑。月季,她没问题。然而,慢慢的,自豪被疑虑吞没。这么多年,她仍小姑独处,这不太自然,何况,她人长得也不赖。想当初,他还觉得她丑得很,不禁哑然失笑。现在,她拥有自己的地方,沉浸在爱河之中,心情愉快,的确是姿色迷人。她脸变得柔和起来,细瘦的脸颊柔嫩白皙,深邃的眼睛亲切信人。总是像只柔顺的小狗,温和地迎接他回家。带她出去看电影,总会引来其他男人的注目。他走在她旁边,心中十分得意。然而他会是第一个敲开她的心扉看个究竟的男人吗?嗯,不太可能有什么问题,没有道理。
他和月季谈到了这件事,柔顺的小狗突然伸出了尖锐吓人的爪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话之后,“你想知道些什么?”她冷冰冰地问他。“这,这,小月,关于风雷那家伙,那个你说你仍是小女孩的时候就要嫁给他的那个人。”
“怎么样?”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们交往了多久?”
“三年,”她答得非常干脆。
“三年!”他大叫,从没想过事态会这么严重。“三年好长啊。”
她看着他,眼神中有责备,也有乞怜,他完全不理解。就她来说,建豪给她的快乐是她前所未有的。风雷不过是个记忆罢了。她告诉自己,建豪是她的第一个爱人,她并没说谎,她确实感觉如此。而他现在这样质问她,对自己失去信心,减少了她的欢乐,使她对他,对自己都无把握。他怎么可以这样的摧毁了他们的幸福!她责备的眼神中添加了蔑视,她带着非常明显的批判眼神注视他,建豪感到心中暴跳如夏,充满诧异和绝望她竟然用如此的眼神待他!那,这就证明她是在说谎了,她说他是他的第一位假如她是这么说的话??“可是小月,”他狂哮,“哪有道理。订婚三年,而你告诉我??”
“我什么都没告诉你,”她向他指正,说完站起来,收拾碗筷准备冲洗。
“那我总是有权利知道的,对不?”他大叫,一脸不高兴。
这可犯了大错。“权利?”她问他,一本正经,充满了藐视。她不再是月季,而是个老得多的人,就像是她母亲在说话似的。“是谁在谈论权利?”她手势轻熟地把盘碟丢进加了洗洁精的热水中。“男人!我可没问过你你从前做过些什么,告诉你,其实我是没兴趣。而我从前有过什么,假如我有过什么的话,也不应引起你的兴趣。”说到这儿,她打开水龙头,水声制造了另一个障碍。她耳中充满了水声,心中却想:男人,他们总是把事情搞坏了。她已忘了风雷,他已不存在。然而建豪却把他揪回来,迫她思考,叫她不得不自问:我当初是不是也那样地爱她?像爱现在这一个这样?假如她和风雷在一起的时候,也像现在她和建豪一起时一样快乐,那爱的意义就要降低了,变得模糊不清,平淡无奇。建豪好像是故意要刺激她似的,不管怎么说她是有这种感觉。
穿过自来水的啪啪声,建豪叫嚷道,“那我是不该感兴趣的脾气,是不是?”
“对,你最好别感兴趣,”她向他宣告,双手洗刷滑热的碟子,眼睛则冷冷地凝视前方。“那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了?”他又嚷叫,怒不可遏。
她没回答他。他仍然身靠桌子坐着,低声咒骂月季,但对眼前的混乱情况,并未失去理智。他虽然觉得自己的男性占有欲遭受藐视,遭受侵害,然而她一定也同样感到他对她不公。她既无宽忍之意,他只好走过去,双手环抱她。这个一脸孤傲的受伤的女人必须加以安抚,恢复为那可爱恰人的小甜甜。他逗她,“小辣椒,小小狗,你就是这样。”他拉她的头发,拉开她的手不让她抹碟碗。她仍然没有反应。然后他看到泪水滚下她那僵硬倔强的脸颊,他洋洋得意,抱起了她,放到床上去。毕竟,一切都十分容易。
也许不是那么的容易。那天深夜,月季在黑暗中问他,“人什么时候结婚,”声音刻意显得十分的不在乎。他僵住了。他忘了,或是说几乎忘了这件事。见鬼,她还不满足吗?他不是几乎每晚都在这几度过的吗?看到她对他的诸多要求,那和结了婚还有什么不同。“小月,你不信任我吗?”他终于开口反问她。“我信任你,”她说,但语气不是那么的坚定。“我有些原因,现在不能马上结婚。”她静默不语,而静默却像是悬在黑暗之中的问话,隔在他们中间。他没回答,只是转身吻他。“我爱你,小月,你明白的,对不?”对,她明白。但大约一星期后,有一天早上他出门时对她说,“小月,我今天晚上不能来,我得花点工夫准确这个考试。”他看到她瞟了一眼那张她替他买的书桌,他一次都没用过。他急忙说,“我明天就来了。”急着避开她那困惑不解的眼光。
她突然问他,“你太太担心你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瞪着她,问,“是谁告诉你的?”她嘿嘿冷笑。“喂,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她语存不屑。
“那一定是我在梦中泄出来的,”他自言自语,一脸着急。
她哈哈大笑。“‘谁告诉我’,‘梦中泄出’你一定以为我是傻瓜。”她摆出一个既熟悉又叫人受不了的手势,转身拿起一块擦碗布。
“别擦了,盘碗够干净的了,”他高声吼叫。
“别对我吼叫。”
“月季,”过了一会,他恳求道,“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就是说不出口我试过了,常常。”
“是吗?”她说,就这么两个字。她那个“是吗”常叫他怒火中烧,像是对他极度不信任的宣言,对他,对全世界的男人一种全然的漠视。她似乎在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值得信赖我自己。”
“小月,她不肯离婚,她不给我自由。”他从上星期的一部影片里获得灵感,口中冒出了这几句戏剧化的台词。他觉得不好意思,但她脸色软化了,说道,“你该早点告诉我。”听到她声音中的怜悯,他再度访惶不安。她不由自主转身向他,伸手抱住他保护他。他把头靠在她肩上,过去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他正逐渐被卷走,对自己的青行,完全控制不了。见鬼了,他心中想,即使为她的柔情所软化,他依旧认为,那简直是见他的大头鬼,他绝对无意叫自己和月季陷入此境。她仍然抱住他,低头靠着他的头发,安慰他。但从她的姿态感觉得到仍有一股僵硬,她等着他的回答。最后她开口了,“我想生孩子。我不年轻了。”他扣紧了环在她腰上的双臂,心想:我可没想到这个。他已有了两个孩子。继之又想:她没说错,她是该有孩子。可记得她为了那个轰炸中的孩子搞得如何心神不宁?女人是该有孩子。想到她将怀着他的孩子,心中涌起了一阵自豪。
她要是怀孕的话,他将十分高兴,但却更加茫然。月季说,“建豪,再去问她,叫她和你离婚。我知道女人一谈到离婚就会咬牙切齿,可是如果你好好和她谈”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她。“你今天晚上就和她谈?”她楔而不舍。“这个??事实是他今天晚上根本就不打算回家。他想一个人过一个晚上,去酒吧喝一杯,找几个老友,甚至看一两小时的书。“你今天晚上不回去吗?”看到他的表情,她难以相信地问他。“我想回去,可是我不能,我得看点书,准备这个考试。小月,我只要努力,一定考得过,那我就有了文凭。现在,我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她叹了口气,接受了,但仍向他恳求,“那明天回去,去问她。”
“可是小月,我明天要来找你,你不要我吗?”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然后露出微笑。“建豪,你简直是个娃娃。”他开始花言巧语,“小月,来,乖,亲一下。”他觉得离去之前,绝对有必要使她恢复温柔、变得放松、热情,他才放得下心。她是恢复了些,但并不完全。她额头上有一条皱纹,嘴形严肃而哀伤。哦,见他的鬼,他心想,开门出去了。通通见他的大头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