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喝茶时,她父亲问她,“小月,你要怎么处理风雷?”她平静地回答,“没事,他昨天晚上过来了,我告诉他了。”
“你告诉了他什么?”他很谨慎地问。他朝气勃勃的圆脸显露困惑,清澈纯真的黑色眼珠露出一点不以为然的神情。在同僚之间,他向来是个了无牵挂,笑声开朗甚有幽默感的人,对人生,对政治都有个人的看法。在家,他凡事不挑剔,十分随和。结婚已26年,他太太在外表上是一切顺从他的意思,实际上是什么都自己作主。他十分了解。
他常对人说,“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要想改变她,简直是对牛弹琴!”现在,他看着他女儿,就像看到她太太一样。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但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
“爸爸,一切都没事的,”月季平静地说。
那当然,他心想,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她,“你要是不想结婚的话,用不着藏在心里,我很开通。”她不看他,只是在他杯子里再添加了他喜爱的浓烈甜茶,还是说,“没事的。”他不肯罢手,继续说道,“小月,你现在只是心情烦乱,想给自己一点时间,把事情想清楚罢了。”
毫无反应。他叹了口气,拿了报纸坐到火炉旁去。那天是星期天。风雷进来的时候,月季正在烧正餐。建风,做父亲的,向风雷点了点头,转身背朝他们俩。那表示,就他而言,他们是身无旁人。他心想:风雷是个好家伙,她要是不要他,可是个大傻瓜。
“小月,怎么样?”—月季不正面回答,双手擦拭碗碟,低垂着头,脸色苍白,表情冷峻。但面对风雷的不快,她对自己的决定没有太大的把握。她想哭。在他面前,她却哭不得。姚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他们住的是地下室,抬头看出去是垃圾桶,和面对灰色潮湿的房屋下路轨上黑糊糊的脏泥尘。
她有生以来所看到的风景就是这个。她听到风雷对她说,“人星期三结婚,照原定计划。你爸爸没问题,他继续住在这儿也可以,和人同住也可以,随你高兴。”他语气并不十分坚定。
过了一会儿,月季说,“很抱歉。”
“为什么?小月,为什么?”
默不作声。又过了会儿,她轻声自语,“不知道。”语气虽显固执,却极不快活。
他抓紧了她这个示弱的机会,把手放在她肩上,恳切地说,“玫,你不过是受了打击,心情不好罢了,没别的。”但她的肩膀肌肉紧缩,摔开他的手,生气地说,“我很抱歉。
没用的,跟你说了好几次了。”
“三年了,”他缓慢地说,又惊又气地望着她。“三年了!而你现在把我扔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她了解自己这么做是十分的残暴,但却无可奈何。她一向爱他,现在他却叫她恼怒。她辩驳说,“我不是要把你扔掉。”
“你不是要扔我!”他大声叫嚷,语带嘲讽,脸上痛恨交加。“那你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一脸无助。
他瞪着她,突然间迸出了一句粗话,然后走到门口。“我不会回来了,”他说,“小月,你在耍我。你不该这样对待我。没有人受得了,我也不会吃这一套。”月季没吭声,他于是走了。
建风慢慢放下报纸说,“小月,你要想想你所做的。”
她没回答。泪流满面,她不耐烦地抹去泪水,弯身开启烤箱。建风稍后越过手上的报纸,偷视她的举止:在衣柜旁有一条挂毛巾的棍子,她松了螺丝,换了棍子的位置,然后把衣柜推到对面的角落,又把火炉上摆放的一些饰物调动位置。建风记得她母亲生前,她们曾为这些东西争吵过。她们两人对衣柜。的位置,毛巾棒的高度等等,意见无法一致。建风眼望他女儿平静而坚定的脸孔,甚感诧异,心想,她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了,她母亲一死,她就照自己的意思搬动??后来,她冲了茶,坐在他对面,坐在她母亲的椅子上。看到她对事情的固执,他觉得又好笑又惊讶,心中说道:女人,她把一个老实的好小伙子给扔了,为的是什么?最后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告诉自己,她自有打算。而心底里,他也感到欣慰。他是绝不会逼她放弃婚姻,但不须搬家,不受干扰地继续安度老日子,这令他十分高兴。他安慰自己,她还年轻,有的是结婚的机会。
一个月后,他们听到了风雷另娶他人的消息。月季心中有点惆怅,但那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惆怅罢了,仅此而已。在途中,两人无意碰到,她说,“哈罗,风雷。”他则僵硬的,略略点了个头。他不肯将往事释怀,心存怨怼,她觉得受到了一点刺伤。她既然能够如同朋友般善意地向他打招呼,他不该如此冷淡地对待她??她不露声色地带点好奇瞥了一眼他的太太,等待她打招呼。但那女孩别过脸,冷冷地看着另一个方向。她知道月季的事,知道是月季刺激得她丈夫深受伤害。
那是2060年。在人们心中,星球之战的传言和恐惧只是一股暗流而已,没有实际出现在脑海中。月季和她父亲对星球之战不甚了了,希望,希望一切维持原状。她母亲死后四个月左右,有一天建风对她说,“你辞去工作吧。人省一点,不靠你的工资也可以过得去。”
“是嘛?”月季声露怀疑。不用说,他也知道所说无用,但仍不放弃,“你太辛苦了,烧饭,洗衣,又要整天上班。”
“男人,”她简单一个词儿,嗤之以鼻,但心情却不坏。
“这没道理,”他知道没用,仍不放弃。他太太从前一直坚持外出工作,直到月季16岁取代了她的位置为止。她常说,“女人应该独立。”月季现在对他说,“我喜欢独立。”
建风说,“女人。他们说女人所要的就是个养家的男人,可是你和你妈,我叫你们不要工作,却像我剥夺了你们什么似的。”
“女人长女人短的,我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样,我只知道我自己所想的。”
建风是属于老派工党那一类的人,是在工运时代成长的。他一个星期去开一两次会,有时候邀朋友到家里来喝杯茶,大家争论一番。几年来他一直对他太太说,“要是他们付你的工资还合理的话,那又另当别论,可是你一天要做十个小时,一切都让老板拿走了。”他现在对月季说同样的话,她说,“哦,政治,我没兴趣。”她父亲说,“你像只驴子那么倔强,跟你妈一模一样。”
“我就是这样的脾气,”她心情极好,否则的话,她可能会说她跟她母亲不能“相提并论”。她一直都在努力挣扎,摆脱那能力甚强,占有欲强烈的母亲。但有一点她并不反对她母亲的做法。自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给灌输了一个信念:女人必须照顾自己。
和她母亲一样,她也十分容忍工会会议,似乎那是男人应享有的小孩玩意儿似的。她为了她父亲,就和她母亲一样,每次都投票支持工党,讨他欢心。而每次他求她辞去面包厂的工作,她总是不为所动地回答,“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不能不小心点。”因此,她继续每天一大早起来,清扫厨房和两间房间,烧早餐,买菜,然后再去工厂上班,晚上6点钟回来烧晚餐。周末,她总要来个大扫除,烧个布了或蛋糕。他们每天大多9点上床,夜晚从不外出。他们看报,吃饭时听收音机。生活相当清苦,但月季并不觉得清苦。
要是她肯使用“快乐”之类的字眼的话,她会说她很快乐。偶尔她会挂念风雷他们,但挂念的不是风雷,而是他们即将诞生的娃娃。或许她真是走错了路?但她马上排除了那种想法,安慰自己:我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我现在不能离开爸爸。
星球之战爆发时,她安之若命,她父亲却极为困扰。她对未来的期盼是旧式社会主义的看法:一切都会慢慢越变越好,有一天,大家会自动依据常识判断,让工人掌权,之后呢,之后的景象就不是那么清楚了。他对未来的期盼,想象得到的只不过是拥有一个带小院子的房子,每年有个假期,到海边走走。他们一家人从没好好度过假。但星球之战来了,把他的一切梦想都打断了。
“你还能期盼什么?”月季嘲笑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咄咄逼人。“要是工党执政的话,星球之战就不会发生。”
“可能是吧,也可能不是。”
“你就像你妈,”他又脾气嗦了,“一点逻辑都没有。”
“你嘛,年复一年,去参加会议,你们作了决议,你们讨论,可是星球之战还不是发生了。”她觉得没什么好再辩的。她虽然难以用言语形容,但总觉得生活缺乏保障。生命本身就像个敌人,要小心侍候,否则随时会以死亡或赤贫威胁像她或她母亲这一类的人。
唯一的办法是集聚手头上的每一分钱,储存起来。她母亲在世时,她每个星期两元的工资,要抽出三十分支付家用。现在,那三十分全存进了邮局。报纸和收音机不断向她炮轰星球之战和死亡的恐怖消息,但她一想到那笔钱,心里就舒坦了许多。没多少,但一旦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呢,她说不上来。但生活十分可怕,没有什么公道可言。
她母亲可不就在自己26年来每天穿过的马途中给什么鬼货车撞死了这不就足以证明了吗。生活既可怕又危险,因此,要把钱存到邮局去。不能辞去工作,要工作,要存钱。
她父亲坐在收音机前聆听报道,买报纸研究,和死党争辩,想了解当权者那些复杂却又可笑的举动。日常生活溶人了口号和星球之战的吵闹声。街上谣言满天飞,军人到处可见。“都是得独搞的,”他气冲冲地对月季说。
“或许是,或许不是。”
“是他开始的,可不是?”
“谁开始的,我没兴趣。我知道的是老百姓厌恶星球之战。星球之战却从未停止。星球之战叫我恶心你们男人叫我恶心。你要是还年轻的话,必定也像其他人一样走了。”她语带指责。
“可是小月,”他确实吓了一跳,“得独是该挡一挡的,可不是?”
“得独,”她不屑地说,“得独,金鲨,吉允,达维,全都叫我恶心。
还有你们那当工党领袖的库泊。”
“女人没有逻辑能力,”他绝望了。
因此,他们不再讨论星球之战,他们忍受星球之战。渐渐,月季也使用了别人使用的星球之战词语和口号。和别人一样,她知道一切都是空谈,世界上实际发生的,范围十分辽阔而且非常可怕,是她无法了解的。说不定所发生的十分美好也不一定,但愿她能知道实际上,她并不想了解。最好的生活方式是继续工作,日子尽求安乐,不要担心,还有把钱存到邮局去。
不久她换了工作,转到一家军火工厂去。她觉得该为星球之战做点什么,此外,工资比面包厂高多了。她也担任火灾警戒员的工作,常常熬到夜晚三四点,六点钟又起床清扫、烧饭。他父亲仍做砌砖工,一个星期也有三四晚担任火灾警戒工作。两人总是又累又愁。
星球之战延续下去,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食物供应不足,保暖物资短缺。雅力漆黑的旷野上,探照灯盘旋,炸弹呼啸而落,停电像块铅块,敲在人们的心灵上。他们收听新闻,看报纸,两人表情一样困惑,却也都勇气十足地耐心等待。星球之战就像一条长而黑的隧道,嘈杂万分,他们永远走不到尽头。
第三年,一个阴冷雾浓的早晨,建风从梯子上摔下,摔伤了背。“小月,没事的,”他说,“我可以回去上班。”
“你不能工作,”她断然地说,“你67岁了。够了。你14岁就开始做工。”
“收入会不够。”
“会吗?”她得意地说,“你老抱怨我外出做工。现在应该感到庆幸吧?有你那点退休金和我赚的,省一点,每个星期仍然可以存一点。奇怪的是,”她沉思道,语中带着苦涩的幽默,“没有星球之战时,我一个星期赚两元,而且还该感激流涕。星球之战来了,我薪水高得像女王。现在东凑西凑,一个星期可拿7元。所以啊,别担心。你现在背这个样子,又有风湿,要是让我发现你溜回去工作,可会让我骂死了,不骗你的。”
“地球有星球之战,我怎能安坐在家,”他很不自在。
“星球之战是你引发的吗?不是,别乱来。”
日子对月季反而好过了些。建风能够下床走动后,他替她打扫房间。夜晚回来,他还冲了茶等她,但她心中有股空虚,不能假装不存在。有一天她在途中见到风雷的太太,带着一个4岁左右的小女孩,月季把她叫住。小女孩对她并不友善,月季匆匆地说,“我只是想知道风雷的情形如何?”她回答得有点勉强:“他没事,到目前为止,他在卡里。”她一边说一边紧抓小女孩,似乎想寻求安慰。月季眼中涌出泪水。两个女人站在人行道上,迟疑不决,月季于是讨好地说道,“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他们不再玩军人游戏时,一切就会结束了。”她的回答相当尖酸。月季露出同情的笑容,两个女人突然消除了敌意。“有空过来坐坐,”风雷的太太缓缓地说,月季马上接口,“好啊,好。”
因此月季养成每个星期去一次的习惯。那个房子本来是为她而备的。她去,主要是为了那小女孩,安芸。她私下自问:我当初是否决定不当?是不是该嫁给风雷?但她知道就算嫁给了他也没用,她的态度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有些事情看来是如此微小,如此不重要,可她都会蛮横不讲理,感情用事,且十分强烈。然而,时光不留人,她快三十了。揽镜自照,自己都会吓一大跳,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孔,黑发垂挂,平直无力,消瘦的身材看来简直就像一只无肉的草虾。尖削的颧骨上两只忧郁的黑色眼珠焦急地回望着她。“这是因为我工作太辛苦了,”她安慰自己。“睡眠不足,就是这个原因,还有,食物太差,还有,工厂里的化学品??战后就没事了。”这是耐力的问题,只要拖过了星球之战,一切就没事了。没多久,她每星期所期盼的就是星期日晚上前去探望风雷的太太,带点小礼物给安芸。夜晚她躺在床上所想的不是风雷,也不是工厂里可能对她有兴趣的男人,她想的是小孩。但这个星球之战,男人可能快死光了,她有时担心,一切可能都迟了。到时男人可能都给杀光,一个不留。但她父亲实在需要她的照顾,他本来或许还能自立,现在是不行了。于是,她总是把一切恐惧、欲念推开,抱着信念,希望星球之战结束之后,可以吃得饱,睡得够,之后,人会变得漂亮些,之后,或许??
星球之战结束之前不久,月季有一天夜晚,拖着疲乏的双腿沿着漆黑的人行道回家,心中突然想起,晚餐要烧的东西她什么都没买。当她转入自己那一条街道时,心中一阵不安,感觉有些不对劲。她朝他们住的那一端望去,马上吓呆了。只见熊熊大火中一堆堆的残垣断瓦。
起初她想,街道停电,一定是她走错了路。继之,她醒悟了,一手抓着手提包,一手按着下巴上的头巾,开始朝家的方向狂奔。街边有个大弹坑,她差点掉下去。她站直了身体,在炸弹碎壳和纠结的电线堆中跌跌撞撞摸索。到了原来的家门口,她站住了。
门口有一堆人。“我父亲呢?”她怒气冲冲地质问。“他在哪儿?”有个年轻的男人走上前来,说,“小姐,别紧张。”他一手搭在她肩上,“你住在这儿?你父亲可能不幸丧生了/他的话毫无作用,她皱着眉瞪他。“你把他怎么了?”她责问他。“小姐,他们把他抬走了。”她无力地站在那儿,吃力地抬起头来打量四周,只见街道上所有的房子都炸光了。她推开人群走到地下室梯口。地下室的门松松地挂在门框上,但玻璃没破。
“没事的,”她说,声音半高不低的。她从手提包里掏了一根钥匙,跨过一些砖瓦,慢慢走下楼梯。“小姐,小姐,”那年轻葵嚷道,“你不能下去。”她没回答。她把钥匙插进门里,但转不开。她用力一推,门朝铰键没有脱落的那边旋转而开,她走了进去。
里面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火炉架上的摆设物掉得满地。马途中燃烧的房屋,光线照亮了地下室。她慢慢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放回原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小姐,”声音充满了感情,“你不能呆在这儿。”
“为什么不能?”她反驳他,语中显露固执。
她抬头仰望,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痕,灰尘下飘。可是炉子上水壶还在烧水。“没事的,”她大声宣布。“看,煤气没断,煤气没断,表示事情并不太坏,说得通,对不?”
“可是整个房子的重量都压在那块天花板上,”年轻葵含糊地回答她。
“房子一直都是在天花板上,不是吗?”她疲弱地说,跟他开玩笑,出乎他意料。
他看不出那有什么好笑,可是她却咧开厂嘴笑。“好,什么都没变,”她轻松地说,但她脸上的表情却让人担忧,她全身肌肉好像紧紧地缩压在柔弱的肌肤上,在体内剧烈地抖颤而不外露。突然,她全身一阵痉挛,她咬紧牙关阻止发作。“这儿不安全,”他再度向她警告。她顺从地环视四周检视安危,只见水壶和锅子放在平时的位置,和她有生以来每天所见的没有两样,桌布也是那张她母亲所绣的。从裂了缝的窗子往外看,黑色结实的垃圾桶仍然可见,只是对面灰黑的房子已失去了踪迹,灰白的天空不断冒出红色的火焰。“我想是没问题,”她说,面无表情。她确实那么想,那是她的家,她觉得安全。她提起水壶泡了些茶,礼貌地问他,“喝一杯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端了杯子坐到桌子来,吹掉桌面上的灰尘,在杯中拌人了些糖。她手抖得汤匙打在杯子上叮当响。
“我马上回来,”他突然说道,然后走出屋外。他的意思是想找个有经验的人和她谈谈,但外面一个都没有,都跑到起火的房子那边去了。经过了一番犹豫之后,他想,迟些再回去看她,她暂时该没事。他到起火的那边去帮忙,帮到很晚,在他回家的途中才猛然想起:那孩子,不知怎么了?他差点就直接回家去了。他还没脱下工作服,一身又黑又脏,但他仍旧折回去,回到那瓦砾下的地下室去。在瓦堆下,有点微光。他弯身下望,看到桌上有两支蜡烛,旁边坐着个人在缝补东西。我,我??他想,然后走了进去。她在补袜子。、他走到她身旁,说,“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平安无事。”月季继续缝补,平静地说,“对,我当然是平安无事,多谢你来看我。”她眼睛睁得老大,表情怪异,嘴唇抖得像个老太太。“你在做什么?”他不知所措,随便问道。“你以为我在做什么?”她反问,声调尖刻。她把袜子摊在手掌上,带着失落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然后打了个寒颤。“你爸爸呢?”他小心地问。她瞥了他一眼,怒气冲冲,然后哭了出来。
这样好些,他想,同时走上前去,让她背靠他,而且大声地说,“小姐,放松,放松点。”她没哭多久,几乎是一下子就把他推开,说道,“没有必要浪费了这些袜子,总有人穿得着。”
“小姐,没错。”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他,这是她第一次用心看他。他个子中等,体型纤细,脸孔坦诚直率,看来似很年轻,实则头发已转白。一对表情愉快的灰色眼珠怜悯地望着她,笑容充满了温情。“这袜子,或许可以送给你,”她说。“还有他的衣服他没什么好东西,但都打理得很好。”说完又哭了,只是这一次是轻声低泣。他和善地坐在她旁边,轻拍她搁在桌上的手,一再地说,“小姐,放松点,小姐,放松点,没事的。”他的声音平抚了她的情绪,她很快就止住了哭泣,擦干了泪水,声音恢复平常,说,“看,我多傻,哭有什么用?”她站起来,扶正了蜡烛,免得烛油掉到桌布上。“好了,人不如喝杯茶吧。”她端了一杯给他,他们默默坐着喝茶。他好奇地打量她,她有点什么气质引发了他的遐想。她坐在半倒的屋子中,眼神疲乏又哀伤,但却是如此的不屈不挠,简直就像个街头的小顽童。她脸孔又瘦又小,乌黑的头发虽梳理整齐,却了无生气。她整个人,他认为,说不上漂亮。他一方面觉得她楚楚可怜,一方面却又深感不安。就像每一个在战时居住大城市的人,他对精神紧张,精神打击并不陌生,但他对月季的情形,虽难以用言语形容,却感到她十分不妥。然而她毕竟仍相当清醒,于是他说,“你该睡一下,就快天亮了。”
“我该去上班了,我上早班。”
他说,“也好。”心想工作对她或许有好处。他离开了她,回家去睡个觉。
第二天晚上他路过那里,心想她一定搬走了,却看到她坐在桌边,桌上点着蜡烛。
她双手懒懒地搁在桌上,双眼怔怔望着墙壁。房间非常整齐,灰尘都已抹去。但天花板上的裂缝明显加宽了。“没人来探望你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她随口答道,“哦,来了几个爱管闲事的官员,说是我不能住在这儿。”“你怎么跟他们说?”她迟疑了一下,说,“我说我不是住在这儿,我住朋友家。”他搔搔头皮,忧心地笑了笑。当时的场面,他不难想象,“那些爱管闲事的老家伙,”她愤愤地说,“爱干涉人家的事,教人这样那样。”
“可是小姐,我想他们没说错,你是该搬。”
“我不搬,”她毫不惧怕,拒不服从地宣布,“谁也动不了我,皇家骑队来了,也动不了我。”
“我想他们派不出皇家骑队来,”他想逗她笑,但她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就是派得出来也一样。”看到她意志如此的坚强,他对她温柔地笑笑,然后不加思索地说,“跟我去看个电影吧,坐在这儿郁郁不乐,没什么好处。”
“我是想去,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呢。”
“星期天有什么问题?”
“每个星期天我去探望一个朋友,她有个小女孩??,”她向他解释,然后突然停止,脸色惨白。她费力地站起身来,说,“哦,哦,我没想到??”
“怎么了?什么事?”
“那颗炸弹可能也炸到了她们,她们就住在这条街上嗳呀,嗳呀,我都没想起我太糟了,我真是??”她拿了手提包,手忙脚乱地把围巾围在头上。
“小姐,小姐,别忙着冲出去我可以替你打听,或许我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告诉了他。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运气不好,真的,她也给炸死了。”
“她?”月季着急地问。
“母亲给炸死了,小孩没事,她当时在另一个房间玩。”
月季慢慢坐下去,陷入一阵沉思,手上仍然紧抓着领口上的围巾,然后说道,“我要收养她,就这么办。”
她对那女人,她的朋友的死毫无伤感,他觉得奇怪。“那小孩没父亲吗?”他问她。
“他在卡里。”“那他战后会回来,可能并不要人家收养他的孩子。”她没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坚决。“为什么一定要收养这个孩子?”他问,“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没正面回答他。“这小孩很可爱,你该见一见。”他没再说什么,看得出来里头有些什么他无法探知的渊源。他重提他的建议,“去看场电影吧,把事情给忘了。”她顺从地站起来,听他的,表面上看来是如此。她跟着他在途中东转西拐,偶尔碰触到他的手,但心灵却不在那儿。他知道她整部电影什么都没看进去。他无助地告诉自己;她情况甚糟,但是该振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