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季的母亲有一天上街买东西过马路时被车子撞死了。月季从工厂给叫回来。有个年轻的警察问了些问题;他不擅于表达同情,问完了问题之后,说道,“小姐,你该通知你爸爸,该告诉他的。”因为她表现得好像一切由她全权负责似的,完全没提及自己的父亲,他觉得有点奇怪,而她也镇定得不太自然。她双唇紧闭,眼神紧绷。那警察坚持要她把父亲找回来,她于是照做。但他一回来,她就把他送上床去,给了他一杯茶。
她父亲庄禄先生个子短小肥胖,肤色淡白,粉红的头皮上几摄淡黄的头发,一对黑色的眼睛露出坦诚信任的眼神。月季回到了厨房,神情显示她不希望那警察再呆下去。警察走到门口,信心不是太充足地说,“唉,小姐,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太糟了可你也不能完全怪那货车司机,而你妈妈那也不是她的错。”月季转身面对着她,脸色苍白,面孔颤震,眼露冰冷的寒光,尖酸地说,“压碎的骨头,光说难过是补不回来的。”似乎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缩了一缩,强行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之后,再次绷紧了下颚,说,“他们那些货车,”口气十分强烈,“那些机器,是该加以制止,我是这么想的。”这种不讲理的言论,警察听了觉得心宽,心想:眼泪就快决堤了,那对她并非坏事。他于是火上加油地说,“小姐,或许是吧,可是人少不了他们,可不是?”但月季脸色丝毫未变,仅仅礼貌地说,“是嘛?”语气中既充满怀疑,又显示无意再谈论下去。简单的“是嘛”两个字,话中明显表示: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
一句话否定了机器时代的一切。那警察仍不忘自己的职务,问道,“有没有什么人可过来陪陪你呢?小姐,你脸色不太好,真的。”
“没有什么人,”她显露不悦,他于是走了。她在桌前坐下来,对自己刚才所说的,感到诧异,心想:我该通知风雷??但她坐着没动。她心中想到了几件事:首先,他父亲会难以接受打击,她得忙于照顾他。其次,那些警察、官员,都是些爱管闲事的家伙,自以为最了解大家该怎么做。她发现自己在瞪着墙上一张图画,心中且在想:我现在可以把那张图画拿下来了。她走了,我现在想怎么做就可怎么做。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仍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把图画拿下。图画上是一艘暴风雨中的战舰,她讨厌极了。她把图画收在柜橱里。墙壁变得光秃秃的,不好看。她换上一幅月历,画面上有许多的黄月季。之后,她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开始给父亲烧晚餐,心想:我去把他叫醒,让他吃点东西,吃点热的会舒服些。
吃饭时他父亲问,“风雷呢?”她脸上露出不快,答道,“不知道。”他听了有点惊讶。出乎他的意料。他说,“可是小月,你该通知他,这样才对。”她一整天就是为了这个而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但迟早总是要告诉他的。洗完了碗,她从梳妆台抽屉拿出一张纸,坐下来写信,为什么不告诉风雷?她发现自己和她父亲一样感到诧异。看到她在写信、她父亲用她一贯温和的口气说,“可是小月,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到他工厂去?他们会转告他的。”月季假装没听见。写完了信,她在手提包里拿了几个铜板,出去寄信。之后,她虽不情愿,却不能不想到风雷收到信之后来访的情形,心中不能说是无所惧怕。她无法了解自己,只好上床睡觉忘怀自己。她梦见了撞死她母亲的货车,又梦见了一部庞大的黑色机器,挥舞巨大的吊臂,前前后后,持续不断,前前后后地移动,威胁着她。
风雷第二天傍晚下班回来时看到了信。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为什么不等到下个星期,等到人结了婚之后才给撞死,偏偏要选现在?这么残忍而自私的想法,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他和月季已交往了三年,婚礼却要蒙上这可怕而又无意义的死亡阴影,不能不说是残酷的命运的安排。他觉得月季的母亲又挑剔又霸道,向来都不喜欢她,但她那样突然被撞死,而且才五十出头,身体生龙活虎的他又突然想到了月季;可怜的小月,她情绪可要坏透了,而她爸爸,就像个大娃娃,我该赶快去看她。然而就在他要把信放在口袋里的时候,突然想到,她为什么写信给我?为什么不打电话?他看了信上的日期,原来庄禄太太早在昨天早上就给撞死了。起初,他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要生气,之后,他生气了,而且非常生气。“什么!”他叫道,“搞什么鬼她在干什么?”他是家里人,可不是吗?差不多是了。而她写给他的信硬邦邦的,称呼是亲爱的风雷,落款是月季,就此而已,没加上任何亲呢的词语,像“爱”之类的,就连礼貌性的问候也没有。愤怒之余,他感到泄气。他想起她近来总是无精打彩的,有股淡然的味道,简直就可以说是冷漠。例如他带她去看他们那两房的新家时,她诸多挑剔,不像他那样雀跃欢愉。“看那梯子,”她说,“那么陡。”如此如此的,叫人有点怀疑她是不是想嫁他。他觉得这个想法毫无根据,很快自我打消。他记得三年前刚开始认识时,她建议马上结婚。她说很多人结婚时钱比他们更少,她愿试一试。但他是个谨慎的人,要她等一等,等根基稳了再说。这是他的错。他现在觉得当初该听她的,马上娶了她,那??他匆匆坐车跨越雅力,前去安慰月季,但一途中心情忐忑不安,且愤怒难息,又像个迷失的小孩,焦虑万分。
走入厨房前,他不知道眼前会出现什么景象,但出乎意料的看到她坐在平常的位子上,两手交叠,脸色苍白,眼睑肿胀,但神情十分平静。厨房一尘不染,空气中有股肥皂味,清新温暖。她显然刚刷洗了半天。
月季抬起沉重的眼睑对着他,说,“风雷,谢谢你前来探望人。”
他本来正要过去亲一亲她,安慰她,听到了她的话,吃了一惊。愤怒加深了。
“喂,”他说,语带指责,“小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显得不太高兴,但没正面回答。“事情好突然,他们把她抬走了似乎没必要也惊动你。”
风雷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交往了三年,他本来以为他对她什么都了解,但他现在感到既困惑又担忧,她似乎是个陌生人。她个子矮小,头发乌黑,略嫌瘦了些。脸型尖削,脸色苍白,有股不均匀的缺陷美。她通常穿黑裙白衫,晚上总要洗烫完毕才肯上床,以保衣裙永显清新。喜爱清新、整洁是她性格中最突出的一点。“你啊,就是把你从篱笆倒拉过来,可能仍然一丝不乱,”他老爱这么取笑她。她听了会说,“别惹我笑了,怎么会?”口气一本正经。他只好叹了口气,心情十分愉快的,暗中承认她实在缺乏幽默感。但实际上他很欣赏她一本正经的性格和务实的态度,那靠得住。但现在他显得相当无助,对她说,“小月,别难过,没事的。”
“我不难过,”她回答他,实在没必要这么回答。她平静地看着他,或该说看穿他,似乎耐心地等待什么似的。他现在不止是生气,而是非常的担忧。“你爸爸怎么样?”他问她。
“我给他冲了杯好茶,让他上床去了。”
“他反应怎么样?”
她似乎是耸了一下肩膀,“他嘛,他很烦乱,但现在好了。”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再说些什么才好。挂钟的滴答声显得十分清晰,他改换坐姿,发出了一阵嘈杂声。过了好一阵子,他向她逼问,“这该不会影响人,小月,下个星期没问题的,对不?”
过了老久,她才转眼望他,黑色的眼珠正视着他,眼神却十分含糊,说,“哦,这个,我不知道??”他知道事情不会没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他马上进攻,身体朝她前倾,逼使她回应。“小月,你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是,是爸爸,”她回答,含糊得叫人受不了。
“你是说人不该结婚?”他气得大叫。“三年了,小月??”她仍不言语。“你爸爸可以和人一起住。他或许可以再婚,或者别的什么。”
她突然笑出声来,他间缩了一下。她这种粗糙的幽默感总是叫他难以消受,而且还感到痛苦,因为似乎十分残酷。“你是说,”她说,“你是说你还是希望他再婚;人可是想都没想过。”她想跟他开个玩笑,然而却说得不高明。说完,眼中却泪水盈眶,寂寞,不说自明的泪水。他身体慢慢往后靠,双手松松下垂。他不懂;他不了解她。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根本就不想嫁他,但这想法太残忍了。他安慰自己:她明天就没事了,她受了打击,仅此而已。她和她妈两人虽然斗得像两只狗,但她甚爱她妈妈,真的。他刚想说,“那,要是没什么要我帮的,那我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但他听到她问他,非常小心的,似乎很费了一番劲才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你要不要喝杯茶?”
“月季!”他可怜兮兮地叫道。
“什么?”她似乎很不快活,但却十分固执,而且遥不可及,和他隔了一道什么墙,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唉,见鬼去吧,”他自言自语,站起身来,踩着重重的步伐走出厨房,走到门口,他带着恳求的眼神看她,但她不看他。他重重地砰一声带上了门。
他随后自忖:“她心情不好,但我对她也不好。”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但月季在他走了之后,并没想他。她坐在原位,坐了一阵子,眼睛呆呆地望着月历上的黄月季花。然后站起来,像往常一样,把围裙挂在门后的钩子上,上床去了。“了结了,”她对自己说,指的是风雷。但她哭了。她知道自己不会嫁给他,或应该说不能嫁给他。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无法了解自己的行为。
在几小时前,她还准备嫁给他,和他共住那间小房子,一切都准备就绪。但自从她听到屋外马途中惊慌的叫嚷声,“庄禄太太死了,她给撞死了。”从那一刻开始,现在看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无法嫁给风雷了。前一天,他还是她的一切,他代表她的未来,而过了一天,他就什么都不是。想到这一些,她感到十分震惊。她一向自视甚高的是为人理智,她对别人的最高恭维是“你很理智。”或是“我喜欢举止得宜的人,不会乱七八糟的人。”而她现在并不觉得自己理智,因此,无法想得周全。她哭了好久,但埋住哭泣声,不让隔墙的父亲听到。她睁开眼躺在床上,望着烟囱管射下的方块亮光,以及雅力雨天的黎明时刻逐渐淡化的黄色云雾。她厉声责骂自己:哭有什么用?一边擦去眼睫毛上的泪珠,把脸颊抹在业已湿透的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