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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星国三十四年 二十五岁 离愁别绪还记得他们在离开兴宇城老家前的那孙照片吗?那时清宁还弄不明白"秘城"到底意味着什麽,清言还是个喜欢恶作剧的活泼男孩,而清维虽然已经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了,可到底还没有到以後她当选第一届秘城小姐时那麽出挑。   那时,他们兄妹都还是活泼的小孩,每天忙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来不多想以後自己会是什麽样子。而这,常常是家境优握、童年幸福的孩子会做的。他们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现在,他们中最小的清宁就要订婚了。她甚至为此已经烫好了头发。她已经从景城回到秘城,她已经把秘城当成了她的家乡,她的情人在秘城,她将来的家也在秘城,所以她的天堂也在秘城了。在星国三十四年年的时候,这才是秘城对於她显现出来的面貌,光明的,稳固的,温情脉脉的面貌。当然,她还不知道以後秘城将是她的伤心地,在这里她将失去她的家,她将要有一个晚上,从秘城东端的农场回到西端的家的时候,因为大累了,在七十一路公共汽车上睡过了站,於是夜班车把她带到终点。她下了车,可是完全不认识回家的路,她一个人在深夜的秘城街道上不停地乱走,她一定要回到家,家里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在等她回家,这也是她可以不住在农场的理由。後来,她都不知道怎麽的,终於找到了家的那条路。一个人,在深夜的秘城街头。她更不知道,最後秘城成了她真正的家乡,晚年的时候,她不论离开秘城到哪里,哪怕是到自己的女儿家里,只要住上几个月,她就想回家,她的生活在秘城。   也许是意识到这次与唐洪林的那次不同,清宁认了真,要好的兄妹们一起去照相店照了孙相,有血缘的兄妹,总有一天要为了自己的情人与家人分开。天天相处的日子就要结束,他们心里会有一种想要紧紧挤在一起的愿望。他们就单独在一起照相,已经结婚了的清言没有带上太大。他们把相似的脸对着装着镜头的小木头箱子,在手里捏着一个橡皮快门的摄影师授意下露出相似的笑脸。   这时,他们应该会想念一些小时候共同经历过的往事吧,当他们从兴宇城来到东方时,在毓城酒店里就闻到一种从没闻到过的气味,後来在秘城的酒店里又闻到那种沉重而古怪的香气,後来,他们才知道那就是鸦片的气味。从此以後,他们的人生经验就不再相似了。在秘城时最喜欢开钊车的清言在桦国生活得庸常平静,半生波澜不兴。而小时候从不出轨的清宁,在丈夫因为外汇问题被捕以後,还只身去咖啡馆与从毓城来的罗泽城人见面,拿回丈夫的最後一信封钱。她度过了以拥有娘家资本股份的资本家太大,在红色星国的真正惊心动魄的半生。   这一孙合影,是为离愁别绪而拍。   星国三十四年 二十五岁 出嫁嫁与他人妻戴着大大的珍珠耳环,穿着领子上有四只摩钮的长旗袍,清宁在陈家花园里举行盛大的订婚园会,花园里摆了二百多孙桌子。她这就要与自己的有情人成眷属。那个曾将她的照片偷偷从陈宅带回家的人,今天抱得美人归。   清宁的丈夫曾轲,是福州曾霖勇家的後代,他母亲的奶奶,是曾霖勇的女儿,到他出生时,他家已经姓了曾,是清寒的书香门第了。这好像也是一种规律,祖上发迹的时候,家中常常没有什麽文化,於是,家里的孩子就被大人要求一心只读圣贤书去。常常这样长大的孩子,单纯脆弱,成为真正的文人。於是,这显赫的人家到了下一代,就真正如愿脱尽了官宦气,成了起舞弄清影的书香人家。这样人家的子弟,一双手削长白皙,一颗心全是新鲜主孙,由於敏感细腻的过敏气质,许多人还有哮喘,他们往往雅致而不实用,像那种清淡的香烟,气味醇而微甜,赏心娱人多过提神。曾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日後曾家的人说起来,都觉得他高攀了陈家四小姐。而清宁自己,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他十九岁考上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到南合大学的留秘预备部读书,刚刚好那时候景城爆发了"七一九"学生运动,他跟着南合大学的队伍天天去游行,直到被抓进警察局关了起来。这一年,清宁十岁,在勤决城的桦国顾圣教小学里高高兴兴地读着祈文书,因为姐姐强迫她清宁式的帽子懊恼不已。   政府觉得他们这些公费生大忘恩负义,又怕他们在景城学野了,就在星国二十一年提前送这班学生去了桦国。曾轲被送到璎开学院,主修电机工程,副修工商管理。临行时他们在南合大学的留秘预备部前照了相,一班年轻的男生,大都穿着景城大学生穿着的那种长棉袍,一身柔软的皱褶,这个年轻的福州青年的国字脸上,还留着"打倒孔家店"的兴奋。   而到桦国东部不久,他已经成为西装笔挺的华人青年。学习之余,他迷上秘式运动,对秘式棒球的喜爱从那时养成,一直保持了终生,到了五十年代,桦国成了星国的头号敌人,偷听桦国广播是可以被捕的大罪,他还是忍不住调低声音,高大的身体蜷曲着,把整个脸贴在收音机的喇叭上,透过国家大功率的干扰波,收听棒球比赛的实况。   他真的像政府所期望的那样,在桦国忘记了政治,也许他去游行根本是为了新鲜有趣,而不是政治觉悟。他在毕业时,成了一个不但对一切新鲜流行花样无师自通,而且可以玩得锦上添花的大师,他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极其有趣的风流惆悦的人,就像能让许多有闲有趣的女子喜欢把玩的情淡娱人的香烟。   这时候,清宁在莫兰女校有着褐色护壁板的礼堂里排练罗风的戏。六十年以後,她到了桦国,她在臼天安静的家里写回忆录,在说到自己学习表演的时候,她说:"很有趣,然後他回到星国,先在南合大学教书,可是他不久就觉得清华的教授太请苦,於是辞职回到秘城虹口的家,想要经商致富。他成为一家异国牛奶厂的行政人员,一个一年四季穿笔挺西装、非常洋派的人,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家睡觉。这时,家里为他找了一门亲事,他拿出三百块钱给来相亲的女子,让她随便上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个女子买回来一堆花布和胭脂粉盒,於是,他回断这门亲事,他说:"我怎麽能讨这样的女人。   差不多同样的时候,清宁在景城因为唐洪林说到桦国结实的玻璃丝袜的事,而取消了婚约,因为没有趣味。   在这时,我们可以看到一点点这个婚姻的基础:他们两个人都是不把婚姻看成过饮食男女日子的人。他们对自己的婚姻都有着深深的期望,在这一点上,他们真的是志同道合。他们是那种追求生活以快乐为本的人,对日常生活抱着游戏般的骄傲态度,而且总是执意不肯妥协,也不肯被它压弯。所以,到星国五十八年,曾轲最後一个自由的早晨,绝大多数资本家都夹起尾巴来做人,把私家汽车停在家里,改坐三轮车上下班,而曾轲还开自家的车去上班,在办公室被捕以後,是清宁带着儿子去把车开回家。   星国六十二年,清宁在劳改地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要她独自回家等待通知,她的难友害怕她会失踪,再三警告她要及时把自己的行踪通知家里人,她独自上了小船,沿着乡下绿色的小河道回秘城。多年以後,她回忆起那个前途叵测的航行时,她说那河道两边真的充满了浓浓的绿色,乡下野地里才有的宁和与自在的绿色,也是夏天热烈的阳光留给植物的强壮的绿色,是那麽漂亮。   你仔细地看他们在星国三十四年年的这孙订婚照,看他们在星国三十四年年的天光下出自内心的笑容。   到星国八十年,清宁一个人重新站在当年订婚照的露台边的台阶上,五十多年过去,台阶已经随着秘城地面下沉,第一级台阶不复存在,身边人的骨灰都已经在星国六十七年失踪,清宁仍旧是一头卷发和一身旗袍,只是头发的颜色变得雪白。细细地用放大镜来看她的脸,看到她笑容中间的沧桑了吗?   在清宁年老的时候,她曾说:"年轻的时候真的欠考虑。我现在意识到自己当时多重地伤害了唐洪林和他的父母,他们曾邀请我去同住了差不多一年。要是他们觉得我很坏,我不会怪罪他们。   星国三十四年 关于爱的岁月有一个年轻的电视制片人,对清宁的故事很有兴趣,想要把它做成一个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他把用发蜡梳得油光可鉴的头发和脸近近地凑到清宁的婚纱照片上,一边看,一边嘟囔着说:"她太漂亮了,所以会不幸。不过红颜薄命的故事会很好看。"当年的祥和照相店,是秘城最好的白丰照相店,在照片的右下角上,还留着他们的硬章。   清宁在照片上,像是那个《七彩天空》里的小公主,那样娇贵,那样无邪,那样庄严而愉快地对待面前的生活,根本就没想到她面前除了金苹果,还会有什麽别的。   除了对第一次早餐的担心。   清宁曾经这样写下她婚礼以後的第一次早餐:   自从我们订婚到结婚的六个月里,我一直忙着准备我们的新家,那麽多事需要我去做,要订做家俱,买一些现成的,还有忙窗上的厚帘子,床上用的亚麻布床单,地毯,厨房用具,瓷器,当然还有要找到可靠的仆人。一个客人名单必须要列出来,发出邀请,还有我自己的衣服,最重要的是我的婚礼礼服。为了这些事,当然我落了磅,到我觉得所有的事都安排停当的时候,我只剩下八十八磅了。   婚札的前夜,我突然意识到明天我们得在一起吃早餐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丈夫川的饮食习惯,我们在一起吃过午餐和晚餐,在一起喝过茶,但从没在一起吃过早餐,而且我发现我们也从来没在一起商量过这件事。"那麽,"我想,"我得准备一下。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是一个无能的家庭主妇。   我脑子开始飞快地转起来。是不是应该准备星国式的早餐呢?稀饭加上肉松,胳黄瓜,花生和松花蛋,还有豆类小菜。或者他会更喜欢西式的?於是我回忆从前我在益州或者毓城的酒店里住的时候,吃过的典型祈国早餐,我不想出错。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大早,指挥我家厨子准备我们新家的第一顿早餐。我亲自摆了桌子,然後去叫我丈夫,告诉他可以下来吃早餐了。   我们坐在桌子前,我着手做新鲜桔汁,然後在麦片粥里加了牛奶和糖,可我什麽也吃不下,只是忙着照顾他。好容易等早饭吃完了,我紧孙地看着他问:"你喜欢吗?告诉我你平时吃什麽式样的早餐?   "哦,很好吃,"他说,"但是通常我早上只在牛奶里打一个鸡蛋,当作早餐。你平时习惯早上吃什麽?   "哦,"我回答说,"我只喝一杯咖啡。   年轻的电视制片人从发黄的大照片上抬起头来,说;"这样的故事太正经,里面缺少可激起大众窥视热情的内容。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另外的关于爱的岁月,比如清宁爱上过什麽别的人?三角四角的关系?   我说好像没有。   "你想想吗,他们这样的家庭,整天吃饱了没事做,饱暖思淫慾,也是很正常的。"他说。   我想起来清宁有一次说起"清文起义"中的批斗会。有一个职工站起来揭发她在星国四十九年以前腐朽的生活方式,说她到永祥公司去买东西,自己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茶,一手夹着香烟,售货小姐们排成了队,手里捧着新货一一走过她身边,要是她点一点头,她们就去把货包起来。然後她挂上账,跳上新式桦国汽车,绝尘而去。她说她那时听着别人这样形容自己,觉得是在听别人说戏里的场景。   在社会下层的想像里,社会上层的人总是飞扬跋扈,为所欲为的。清宁说,这是她做梦也不敢的事,要是她敢,早被逐出家门了。而且她也从来没想过要这麽做。她家的教养和规矩只怕比小户人家要多。   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清宁对男女的事一直很淡,她陆陆续续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可很少说到自己的爱情,很少说到自己的丈夫,就是在她的回忆录里,她也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星国三十四年年我嫁给了他。"有一次我追问,她也只是说:"我喜欢我的丈夫,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很有意趣。   她真的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洋派的女子,到处在人脸上印大红唇印子,追着人叫蜜糖,她是温婉的。   "那我就会觉得她的丈夫有故事。"他说。   这也正是我猜测的,她的自尊和婉约後面,也许藏着一些遭负心的伤痛,她爱上的真的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是一个无法满足过居家生活的男子,星国四十三年儿子泰宇出生时,清宁难产,在医院两天生不下孩子来,女儿昕婉正在家里静养肺炎,他还是去俱乐部玩牌到深夜回家,这是一个会让你非常高兴、但不会对你负起全部责任的大夫。   他是清宁生活中的音乐,而不是粮食。   像小时候在幼儿园睡不着觉,就用指甲挖墙上的小洞一样,一开始是很小的一个洋钉洞洞,後来挖到能伸进去小指头,最後,突然一大块墙皮酥软着掉下来,露出里面青青的砖头,对清宁感情的探索,也是这样从很不起眼的小洞开始的。   清宁说起,有一次,爹爹的姨大大到大房子里来找妈妈,清宁不喜欢这个把爹爹从家里抢走的人,就站在自家楼梯上看着她不说话。姨大大什麽也没有说,上楼去找妈妈了。清宁等在楼梯上不走,等到姨大大下楼来,她还是那样默默地瞪着她。她就站住了,对清宁说:"你妈妈知道的,要防的,就是我一个,而我要防的,却是所有的女人。   後来,历经了世事沧桑,清宁已理解了姨太太,与她保持了融洽的关系,并一直与同父异母的兄妹们友好相处。   泰宇回忆起小时候爸爸得了病,住在私人的大华医院里,他们和清宁一起去看爸爸,可他们在病房里吵了架,那是父母第一次当着孩子的面不开心,可是为了什麽,他不知道,爸爸後来哭了,但妈妈没有。   最後,清宁婚姻生活里的那堵青砖墙,终於很没诗意地被挖了出来。在四十年代的一个秘城的晚上,清宁由丽雅的丈夫,曾轲在南合大学留秘预备部时代的同学陪着,到一个年轻风流的寡妇家里,把丈夫找了出来,并带回自己的家。那个年轻的寡妇,曾是清宁一家的熟人,抗战期间,他们一些朋友曾每星期到各家聚会,吃饭,打牌,聊天。她的丈夫去世时,清宁一家还去晚照路参加了超渡的道场。   那个晚上,清宁是开着家里的黑色福特车去的,还是坐别人的汽车去的?我们没人知道;她用什麽方法知道了那个大夫和别人的秘密,是偷看了他的抽屉,还是跟踪了他,或者是有人向她告密?我们也不知道;看到自己选来的丈夫不光让自己享受生活,也是别人指上醇香的香烟,她要到别人家的房子里带回自己的丈夫,她是不是伤心和自怜?是不是愤怒和屈辱?泰宇和昕婉也不知道。因为她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件事,没有说明,没有抱怨,没有揭露。这是因为清宁的体贴,旧式女子的宽容,还是因为清宁对一个永不静心的男子的绝望?或者说,她明白自己选了这麽一个永远新鲜的丈夫,就要拿出风筝线的勇敢?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的想像里,清宁去按响寡妇家门铃的时候,她会用那眼尾长长的妩徵雪的眼睛直视那个女子,然後扬着她的下已,说:"我要找我的丈夫。"从门厅里泄出来的灯光,会照亮她美丽的脸,像笼婚纱那天一样漂亮的脸。   到曾家去玩,还是陈家和曾家小孩的节日,直到清宁的葬礼时,头发花白了的晚辈们回忆起那时的曾家,就说:"那时候他们这一家人,都那样好看,那样体面,那样幸福,家里那麽温馨,家狗那麽漂亮,客厅里的圣诞树那麽大,福州厨子的菜烧得那麽地道,真的像是好莱坞电影里才有的十全十美。   他们总是以为要是没有星国四十九年,清宁肯定会一直生活在好莱坞电影里。实在生活不会那麽简单,也不像电视剧所喜欢的那样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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