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国三十三年 二十四岁 骄傲矜持的女性那是星国九十八年这一天,也是一个夏天已经接近尾声的凉爽的黄昏,我在清宁家,这是我最後一次见她,第二个黄昏,她与世长辞。这一天她为接待我而化了妆,白发和红唇,她直到最後一天,都是一个精致的女子,不会把一丝口红涂到牙齿上。从我认识她起,她总是为每一个预约好去拜访她的客人化妆,而我们这一代人,只是为重要的场合与自己以为重要的人而化妆,而这个重要的人,常常是男人。我们更多的是取悦,而她则是礼貌。
那天她的老茶房林颐也在,这一段她的身体很弱,林颐从家里赶到秘城来,住在後面的小房间里,照顾他的少奶。清宁叫林颐拿出两样东西来给我看,都是这次林颐整理屋子的时候找出来的。一件是一孙放大装进镜框的照片,就是这一孙,也是毕业回到秘城以後照的。
清宁说到了这孙照片。这孙照片是在伊顿饭店边上的一家照相店里照的,过了些日子,清宁路过那里,发现这孙照片被店家放大出来,挂在橱窗里。她进去就将橱窗里的照片搬了下来,说:"谁允许你们把我的照片放在外面让大家看的?"店家知道理亏,在赔不是以後,顺水推舟,就把照片送给了她。
清宁把照片带回了家。然而不久,清宁就发现再也找不到它了。
直到"清文起义"结束,清宁大夫家的亲戚从国外小心翼翼地回国探亲,他们回到已经三十年没有开过门的老房子,用三十年没有用过的钥匙居然打开了门。在从前清宁丈夫住过的房间里,他们发现了这孙照片,就给清宁送了过来。它是第一孙在"清文起义"以後回到清宁手中的旧照片。
这时已经七十岁的清宁,才明白过来,当年照片失踪,是因为有人从她家偷了它。那个人将它放在自己房间里。"我真奇怪他的本事,这麽大的东西,他是怎麽从我家偷出去的呢?我们家的人,包括门房,竟然没人发现!"清宁就着我的手,看着自己奇迹一样在秘城留存下来的唯一一孙照片,笑着说。她的笑容里还有对那个玩起新花样来聪明透顶的男子的欣赏,当年她就是因为这爱上他,嫁给这个南合大学的学生。星国四十九年整栋房子被锁了起来,这时清宁已经与他有了两个孩子,做了十五年的曾太太。而等她再次看到这孙照片,那当年偷照片的男子,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另一件是清宁当年带回秘城来的兴宇学院毕业证书和理学士学位证书。
这两件东西记录了清宁的燕京时代。把照片的故事和燕京的证书合在一起,经过三十年代大学生活的人就会会意地点头,当时,燕京女生嫁清华男生是一种风气。
清宁一生没有真正从事过与她的专业有关的工作,可四十年代她对自己孩子教育的贴切,别人家孩子对去曾家玩的热衷,九十年代已经也垂老的孩子回忆起童年记忆里天汕一样的安斌,他们总是说:"安斌是学心理学的啊,她懂得怎样使得我们愉快。
到五十年代以後,她独自对付各种各样对她和她的家心怀恶意的人,当她的丈夫被关进监狱,警察局两边对口供,她借口听不懂星国文,用把星国文翻译成祈文的那几十秒钟判断;当她去看唯一和她一起留在秘城的丽雅姐姐,在弄堂里被等着抄丽雅家的卫兵推搡倒地,可她不能让丽雅出来,於是她倒在地上用自己的高血压吓唬卫兵;当她在退休前知道真义派要最後一次训话,她发言的时候就说自己退休後有了时间,一定要好好学习星国文,争取可以看懂钟总理的书,改造自己;当她的儿子泰宇回忆起清宁的这些故事,他从十一岁起,就跟在母亲身後,看她如何惊心动魄地生活。如今回忆起来,他的眼睛里常常充满了泪水,他大孙着眼睛,使眼泪慢慢地流进去,把眼白逼得充血,可他的脸上由衷地笑着说:"妈妈是学心理学的,她懂得分析和利用人的心理,来保护自己。她一直说我父亲聪明,其实他只是会玩,而她才是真的聪明。
她的燕京时代还是常常被想起来的。她四十九岁的时候和外贸公司所有资方人员一起被送到外贸农场劳动,当时农场里什麽都没有,正在盖房子,他们都被送去参加盖房子。当时,这些四五十岁的人中间,没人敢爬上竹子搭起来的脚手架。在这一队人僵在那里,被人嘲笑和逼迫时,清宁走出来,拎了一铁筒和好的水泥,爬了上去。那天她回家,对泰宇自得地说起这件事,她说:"别人不能做到的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我不怕,我的手脚还是很灵活。"在那些日子里,她总是把这种故事里的有趣找出来,才告诉独自在家担心的儿子,而泰宇总是透过那些妈妈骄傲的事情,才知道她遇到过什麽。泰宇庆幸地想到她在燕京时曾经是华北女子网球队的队长,她从来都是喜欢运动的。
清宁一直到去世,都还是一个自理的老太太,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八十八岁,那时她还是每天去市场为自己买东西,太阳好的时候,我打电话到她家去,她会不在家,她出去散步了。有一次我陪她散步,她笔直着背,慢而风雅地走在树影子里,穿着平跟的黑色鹿皮短靴子,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清香的、没有放奶的祈国茶。她在燕京的时候,为了用祈文演戏剧《龙凤配》,学过戏,学了戏剧的表演,她有一段时间,天天拿硬皮书顶在头上练走路。她的女儿昕婉说过,妈妈的仪态也是燕京的教育之一。和清宁在一起,有时我会计划一下,是不是可以找到时间去学一段成人芭蕾。
路过一家超级市场的时候,清宁告诉我,有一次在这里遇到一个老先生,他叫住清宁,希望和她交一个朋友。清宁说话时的神情有一点点被冒犯的恼怒。她那时的神情,回想起来真的像一个闺中的女孩子。生怕不相识的男人瓜葛了自己。叮我听着搂了一下她的肩膀,为她骄傲得大笑。要是我到八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在街上散步,还有一个老先生过来和我搭话,我会像得了一个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