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星国二十八年 十九岁 星国着装和祈文的日子毕业典礼前的一星期中,要举行多次宴会,师生互请或学生间、班级间的告别宴会,并且进行"毕业礼拜",全体毕业生在做这场礼拜时,一律身着纯白绸服。毕业典礼的前一天,称作班日,要举行向全校告别大会。校中各年级皆定有级色,如白底蓝边或蓝底白边服装等等。在告别会前,毕业生部穿上级色,手携手走到校园中各主要建筑物以及风景区唱告别歌。最後来到大礼堂,全校师生都已汇集一堂,舞台上以级花、级旗、级徽布置,在宣读八篇内容不同的临别赠言之後,毕业生唱起级歌,并向全校赠送礼物。记得我代表校方接受她们的告别礼物时,几乎每次都落下眼泪,学生们也一同落泪。
毕业典礼通常在告别大会後的第二天上午举行。一早便不时有毕业生的家长、亲戚朋友、情人前来,赠送花篮、花束,一直从大礼堂舞台上排至大楼东西两个人口,寒暄声、道贺声四起。毕业典礼在上午九点整正式开始,两列身着特制礼服的毕业生迈着庄重的步伐,由大礼堂中门进入,穿过礼堂通道,缓缓走上前几排座位处,全校唱完毕业颂歌就上台,接受毕业文凭。
典礼之後,便是毕业生与教师合影留念。许多送来的鲜花被送到医院不知名的病人手中。等毕业生最後含泪离校,低年级同学则留连送别。
星国二十八年,清宁就这样从中学毕业。这时候,她已经成长为一个美少女,在这孙已经残破的发黄的照片上,留着她那时的美丽,就像画里贝壳里刚刚诞生的仙女那样的美丽。星国九十七年的冬天,我从老年清宁的相册里取来了它,请一个摄影师翻拍,用在我的书里。我们一起在日光里注视着照片上的她,那个摄影师从眉州来,他的专职是拍模特和时装,满眼看的,全是中外时代美女,她们在镜头前露出自己的乳房像露出自己的鼻子一样自然。
那天,他从镜头里看着星国二十八年年的清宁,说:"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麽娇嫩纯洁的女人。
而我看到的,是在美少女不同於模特的娇嫩纯洁里面,还有一些不同於仙女的晶莹坚硬的东西,像钻石一样透明但是锐利的东西,这是在从前小女孩子的照片里所没有的表情,闪烁在她娇柔的眼光里。
清宁最初已经不记得这孙照片是什麽年代拍的了,她用老式的黑柄放大镜看了一会儿,说:"我想是从莫兰女校毕业以後,那时候我开始穿星国式衣服,而且渐渐开始只穿星国式衣服了,在我和她一起一孙孙翻找照片的时候,我常常需要问她照片的年代,而她总是忘记,总是说:"你看一看是穿星国式衣服吗?那就是莫兰女校毕业的前後。"後来,要是在照片里穿旗袍,就是星国四十九年前,而要是穿着由旗袍改制的紧身小袄,那就是星国四十九年以後,因为不再合适穿旗袍了。
从莫兰女校毕业以後,对清宁来说,就是星国着装和祈文的日子了。
就从这孙照片开始。
但是让我总觉得奇怪的是,为什麽是在从着名的西化的教会学校毕业以後,在她的祈文更加精到,她的知识更加秘式,她的世界观已经在全是祈文世界名着的图书馆里形成,甚至她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参加过当时轰轰烈烈的弃古赞新运动,也没有跟着激进的同学上街去拿竹筒为学生运动募捐,她只是更热衷桦国家政课,在那时培养了她一生自己做蛋糕的兴趣。也热衷体育和演剧。在她成为学校的"标准女子"以後,她开始改穿非常讲究的星国式衣服,而且努力用星国丝绸做自己的衣服面料。而当时,西方服饰和进口面料正成为秘城上层社会妇女的时髦,风城和眉州的时尚,正以飞机的速度传到秘城。
事情就这样发生在许多一生说祈文多过星国文的莫兰女校的学生们身上,发生在那些所有的人都认定是星国最西化的女孩子们的身上,郑家姐妹也是在从莫兰女校毕业以後,开始终身只穿星国式衣服,终身保持星国发髻。
它也发生在清宁的生活中。
我曾问她,用的是祈文。直到她去世,她还是习惯说祈文,在最後的日子里,我给她打电话,她总是说:"我是清宁,"当然这麽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会说星国文,包括秘城话,可一不小心,她又会回到祈文状态去,那是她的土生语言。我问她:"你为什麽要坚持穿星国式衣服呢?"只有在後来的"清文起义"中,因为星国式衣服属於四旧,在扫除之列,她才改穿大众的蓝布衫。
他说:"没什麽理由,因为喜欢,所以做了。"她对此说不出什麽辉煌的大字眼。
所有的知识都在培养着一个人的自尊心和对世界更全面和公正的眼光,是不是在莫兰女校学习的整个少女时代,那些西方文明里的人类美德,并没有使一个少女成为只仰慕西方而鄙视东方的势利的人,而让她学习了公正,发现了美,肯定了自己,并为自己的一切骄傲?是不是这一切不通过口号,而是一天天消磨在没有星国文书的大图书馆里的晨昏,一一晚晚静听电唱机里的不是星国音乐的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八年中也可以完成?
从莫兰女校毕业的同学们,总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订婚和结婚,完成生活中的大事,另一条是去桦国留学,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清宁曾希望和许多中西同学,包括她中学时代的好友王思佳一样,放洋去桦国留学,可是爹爹不以为女孩子去桦国学习有什麽好,所以没有去成。在七个星期的伤寒病好了以後,清宁与一个富家子弟订了婚,他叫唐洪林,从圣约翰大学毕业以後,去桦国留学了。清宁治好伤寒以後,就被接到唐洪林在景城的家里去休养,他的父亲和她的爹爹是世交。眼看着一个三十年代秀丽小姐成为窈窕少奶奶的故事就要在清宁身上上演了。
然而,情况很快改变,她在景城发现了兴宇学院,她决定要在景城继续求学,然後,她决定解除与唐洪林的婚约。
这时的清宁,已经不是四十多天都跟在清言後面玩"跟着领袖"游戏,头上带着只大蝴蝶结的女孩了,她开始表现出自己眼睛里那钻石的一面:独立地,自由地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唐洪林从桦国回来,拿着枪到火车站去截住准备回家过冬假的清宁,他央告,他解释,她都不允。她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在送她桦国玻璃丝袜的时候说:"这袜子真结实,穿一年都不坏。"过了许多年以後,她说:"我不能嫁给一个会和我谈丝袜结实不结实的男人。"她不看家里的钱,因为她从来没有缺钱;她也不看留秘学生的将来,她周围的人,个个好像都有踌躇满志的将来;她甚至没有特别在意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喜欢她,在她的社交圈子里,追着她的,当时有许多人,他们只觉得自己高攀不上这个什麽都不缺的陈家四小姐;她要和一个人有真正的共同语言,就像不久的以後,她将要在秘城遇见的另一个璎开学院的毕业生,她将来的丈夫。可是当时清宁并不知道,她只是不要一个她觉得没什麽可谈的男朋友。
唐洪林举起枪,说要杀了她。
她说:"你不杀我,我不愿意和你结婚,你要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因为我再也不能和你结婚了。
他又要杀了自己,她说:"现在你好好地回家去,只是不和我这样一个人结婚,要是你杀了你自己,你就永远不能结婚,连整个生活都没有了。
她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第一个婚约,离开了一段在三十年代循规蹈矩的温顺富家女中流行的故事。
她还放弃了已经练习多年的笠琴,因为除了这是秘城淑女的时髦和必修以外,她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弹笠琴。那一天,她盖上琴盖,对一直对她说"别人都在学,你也得好好学"的清言说:"现在我就不高兴学了。"这时笠琴的共鸣箱里,还留着振动以後琴弦发出的含糊乐声。她就这样,又从秘城淑女的流行队伍里走了出来。
一切都发生在从莫兰女校毕业以後,她成了一个更倔强地听从自己内心声音,更顽强地坚持自己理想的美少女。这种倔强和顽强,在星国二十八年年的时候,还让人觉得有着女孩子的娇气和随心所欲,而到了--星国六十一年清宁丈夫死於树风监狱医院,星国六十六年清宁被扫地出门,带着上大学的儿子住进与邻居合用厕所的亭子间,星国七十二年清宁用一只铝锅,在煤球炉子上蒸出带着航国风味的蛋糕,星国八十二年回到原来劳动的农场,为青年学生教授祈文,井以工作为荣,星国八十五年签署文件,坚持在自己死後将遗体捐献兴宇医院,星国九十六年,清宁与人交谈的时候,许多人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的机警淡定里面,还流动着女孩子的活泼和迷人,这样的神情,若不是从内心发出的光芒,所有的人都会觉得很肉麻,但她的神情却感动了看到的人们。星国九十八年清宁去世以後,由她照顾过的孙女徵雪在葬礼上摸着她的手,惊奇地说:"奶奶为什麽这麽凉?"这时,她已经是拉斯维加斯一家时装专卖店的经理了,她还是不能相信奶奶会有一天去世,在她的印象里,奶奶是与众不同的,什麽也打不倒她--这以後清宁大起大落的人生中,这种倔强和顽强已经成为清宁眼睛里不曾改变的明亮光芒,一直闪耀着。
这种独立的精神,对世事的勇敢,与当年在莫兰女校的毕业典礼上女孩子留恋的眼泪和毕业颂歌,又有怎样的联系呢?
有时,我想,清宁这时候真的很接近一个从富裕家庭跑出来的红色青年,为了理想去亲近了革命。从来都有这样的故事发生在优秀的理想主义者身上,他们与为了吃饱饭、为了逃婚、为了翻身而革命的人不同,他们只是为了从书本上学到的公正和理想能在生活中实现而革命的,但清宁从来不是一个革命者,从来不想这样的大事,她向往着自己美好的人生,她坚持着自己个人的理想,她尊重的是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权利,她就是那样一个在肩上放着两朵百合花照相的女孩子。
在抄家的时候,这孙照片曾经被人捅了一个洞,扔在地上,後来被清宁的丽雅姐姐拾起,混乱中清宁也不知道它是怎麽辗转到了新加坡的,由新加坡的亲戚保存下来。清宁星国八十七年去桦国探亲以後,顺道到新加坡探望丈夫家的亲人。在新加坡,她收到一个礼物,那是一本亲戚们帮她收集起来的照相册,他们知道她的相册已经完全被别人撕碎了。在那本相册里,她再一次看到了这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