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板一边细看那照片，一边听她讲，心里禁不住暗暗惊叹道：“咦！看不出来，她从前还竟然是个高干子女哩！” 　　杨金玉把相册翻过一页，又现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的却是一帧全家福。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古色古香豪华富丽的厅堂。居中两把扶手椅上，坐着前面那位老官僚和他的夫人，但老官僚此时已没有再着朝服，而是长袍马褂，瓜皮小帽，一副富家翁模样；夫人则盛装端坐，仪态安详。 　　紧挨着老两口，一边一个，站着两个二三十岁男子，头戴西式圆礼帽，各穿一领长衫，脚下皮鞋锃亮。在两个男子的两边，又是两把椅子，分别坐着两个年轻的女人，穿戴奢华，宝气珠光，一望即知是巨室贵妇人。两个女人的裙裾下面，都隐露出一对菱角般尖尖儿三寸金莲，搁在雕刻精致的脚踏上，仿佛文章的注脚一般，注明了她们的身份出处和生活年代。两个女人怀里，各搂抱着一个小孩，一个两三岁小丫头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杨金玉介绍说，照这张照片时，已是民国年间，她祖父早已没有做官了。她指着两个穿长衫的男子说，左边的一个，是她的父亲，右边的一个，是她二叔。那两个女人，不用说，一个是她的母亲，另一个是她的二婶；她母亲怀里抱着的小丫头，正是杨金玉本人。 　　这一幅照片，像是又勾起了杨老婆子心中那许多久远的记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显得黯然神伤，沉默了好一会之后，她才对坐在她身旁的赵老弟，叙述起她们家那许多过往的事情。她说，她祖父做了一任云南提督以后，就没有继续带兵了，而奉命去总办东川矿务，开铜矿，炼铜炼金子，那可是个肥缺，除了大量上交朝廷，自家也可以发大财。 　　干了几年之后，家里金子就已经积攒得太多太多了，加上国事日非，官场越来越不好混，她祖父于是激流勇退，辞了官回到昆明，盖房子，买铺面，让两个儿子经商做生意。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清朝完蛋了。进入民国后，她家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起来，家里的财产，多到难以细计，城里建了好几处大院，城外还建有私家花园，至于铺面，那就更多了，金碧路、正义路、武成路、南屏街，都有她们家开的铺子，经营洋货、皮草、绸缎、布匹、金银珠宝首饰。她长到十七八岁了，还弄不清自己家里到底有多少财产，多少房子，只知道成天吃喝玩乐，任花多少钱都是有的，从不知道吝惜。 　　杨金玉说到兴头上，伸手拍一下赵老板的肩头道：“说个不怕得罪你的话，本小姐家当时有过的金子嘛，比小老弟你见过的黄铜还要多！你咯相信？” 　　赵老板心下暗道：“妈妈的！又炼铜又炼金子的满清大官僚，弄回家的金子会少得了吗？”于是他随口对杨金玉恭维道：“当然信了！不说别的，姐你家这个名字都带富贵气呀！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哪里敢取这么贵重的名字嘛！” 　　杨老婆子听了，笑得满脸的皱纹蜘蛛网一般堆起来，夸他道：“真想不到你肚子里面还有些墨水呢！”然后，她干脆把相册递给他道：“你自己看吧，后面的，除了从前一些电影明星的照片，就都是我年轻时候的照片；你好好看看，本小姐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比那些电影明星如何？咯比得上？” 　　赵老板忙恭恭敬敬接过相册，双手捧了放到膝头上，然后一页一页，顺着往下翻了看去。相片大大小小的，还真不少，多半都是杨金玉年轻时候的影像，除去她上昆华女中时照的一张学生照模样穿戴还显得素朴外，其它的多半轻佻做作，都是仿效着当年的一些电影明星照片妆扮拍摄的。而且，她还刻意地把她仿效某个电影明星拍摄的照片，就拿来跟那个明星的原照并排陈列到一起，分明是要跟人家比一比高下。那些电影明星，像是蝴蝶、皇后、周旋等等，都是那些年代响当当的美人，不过，杨金玉仿效着她们所拍摄的照片，倒也并非全是东施效颦的呢。 　　那时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杨金玉，还真是个美人坯子，还真的有些明星相呢！她的个子虽然娇小些，但显得小巧玲珑，娉婷可爱，特别是一头浓密细软的黑发，一忽儿被她弄来云髻高耸，或是半堕压颈，一忽儿又弄成满头堆浪，或是流泻如瀑，总之每一幅都别具心裁，有些看头。 　　她天生着一张瓜子脸，两道蛾眉很是秀气，蛾眉下面一双水汪汪又黑又大的大眼睛，有时含情脉脉，有时顾盼生姿，看去颇让人着迷。她的嘴唇稍厚，上方是一只略带点儿鹰钩状的鼻子，微笑起来，显得很有深意。这么一副天生的丽质，加上精心的打扮装饰，让她显得益发俏丽妩媚。她一会着古装，一会穿洋装，一会扮做打伞的摩登，一会又变成街头的歌女，尽性做着百变美人的游戏。 　　赵老板一边仔细翻看着那些相片，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声赞叹，同时，在脑海里进行着认真的鉴别对比。他感到要把照片上俏皮美貌的杨大小姐，跟眼前干瘪枯槁的杨老婆子整合到一块儿，还真有些不大容易。不错，从种种特征看来，二者确实是同一个人，但是，照片里的杨大小姐，就像一束刚采摘下来插进花瓶的新鲜花朵，百媚千娇，流光溢彩，而眼前的杨老婆子，却仿佛药铺里抓出来的一把干菊花，早已被命运的巨手，搓揉得皱皱巴巴，又干又瘪，黑糊糊一团。 　　杨金玉端起茶来呷下两口后，便又挨过头来，跟赵老板一道观赏照片，同时一边就絮絮叨叨，跟他细叙起她往昔那些逝去的年华。待到一张张看过了所有的照片，他也就听完了她从前许多的故事，他合上相册，满怀敬意地奉还给她，然后端起茶来呷着，陷入了沉思。他尽力把适才获得的印象，跟自己当年许多有关老昆明的记忆，迅速做了一番梳理，他于是对杨金玉的家世与人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不错！他想道，这鸡皮老奶，他们家还果然是有根之家哩！大官僚加大资本家，绝对正宗的官僚资产阶级！生长在那种家庭里的杨大小姐，当然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啦。正如她说的，那时她的口袋里，随时都装着叮当作响的大洋，箱子柜子里，塞满了几辈子都穿不完的衣裳。她每天的正事，就是邀邀约约，莺莺燕燕，哪里好玩就往哪里去玩；不放过大光明电影公司上映的每一部新电影，不放过京、滇两家大剧院名角出演的每一场好戏，真可谓灯红酒緑，纸醉金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