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为担心的，是杨金玉突然变卦。这个朽如枯木的小老婆子，虽然离死不远了，但却并非那么容易对付。她临事的镇定，那双古井般深沉的眼睛里含藏的那种狡诈与阴鸷，都不是普通昆明老婆子所具有的。如果她就在这几天里，把那些财富隐藏了，转移了，然后一口否认掉，那么他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她甚至会从此切断跟他的联系，让他今后不要再给她送好烟过去了——这完全有可能！换了自己也会这么做的——若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就不仅发财的美梦成空，就连每个星期这几块钱的固定利润，也将化为泡影。 　　倘若落得如此结局，那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呀，那是赵老板断然无法接受的！因此，他恨不得第二天就赶到杨金玉那里去，稳住她，盯住她，缠住她，守住她，不让她把财产转移出去，然后，再赶紧想个好好儿的办法出来，让自己也能成为这笔财富的拥有者，守护人。 　　然而，这个方案刚想出来，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掉了，像流掉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胎儿那样，被他自己强行打掉了。原因很简单，老谋深算能把一笔巨额财产隐瞒几十年不露的杨金玉，如果此番要想把它们从他眼前隐藏掉，那真是太简单太简单了，说不定就在那天他离开之后，当晚她就把它们转移了。 　　赵老板，于是深深悔恨，悔恨自己当天的笨拙与失策，悔恨自己临事太过缺乏决断。那天，当他突然闯进杨金玉的内屋，那一匣子钞票和金条就摆在他眼前的时候，那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他绝、绝对应该当机立断，果决出手，一把抓住漆匣，向她施加威胁：要么答应当场分给他一部分，要么就一匣子全抱出去，上缴有关部门。可以肯定，那些东西决不可能是合法财产，杨金玉绝对不敢拿去见官，因此不必多费唇舌，杨金玉一定会选择分给他一部分来平息此事。到那时，再跟她做一番讨价还价，让她分出一半。 　　如此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没能把握住，气得赵老板梦里都摇头顿足，悔叹不置。最后的希望，如今就只能寄托在杨金玉身上了，只希望她的神志恰好在此事上犯点迷糊，对他不至于心生警惕。因此，当好不容易又熬到下一个星期六，他又按时提着两条好烟前往柳树巷时，他真是既满怀希望，又忧心忡忡。 　　而让他根本没有料到的是，当他一步踏入杨金玉家里时，他看到杨金玉已早早儿备下了几样酒菜，在那里等着他了。 　　赵老板的午饭，先前早吃过了，但杨金玉不许他推辞，一定要他坐下来陪她喝上两杯。他一时也猜不透她今日此举究竟意欲何为，但心想她既然邀自己跟她对酌，必是有话要说，既如此，最好的选择就是遵命入席，然后听她究竟要说些什么。他于是就在她指给他的那只小凳上坐下来，隔着权当饭桌的茶几，跟坐在沙发上的杨金玉正面相对着。 　　杨金玉起身关了屋门，又拉上窗帘，开亮电灯，说免得待会儿天井里洗衣服洗菜的人大声说话打扰。然后，她才坐回到沙发上，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来。 　　茶几上面，一盘白切鸡，一盘卤猪脚，一碟腌黄瓜，一碟五香花生米，都是几样冷菜，样数不多，但都整治得十分精致。杨金玉告诉他，这可是金碧路上一家很有名气的玉溪菜馆整治的菜，一般“熬糟馆”里面弄出来的东西，她从不买来吃。 　　她备下的酒，是一瓶开远出产的杂果酒，她指使他打开瓶盖来斟上。他看了看那瓶酒，瓶子的模样稍有些特别，而酒斟到杯子里时，殷红如血，很是粘稠，散发出阵阵浓浓的水果香味。 　　杨金玉提起筷子招呼他道：“吃！不用拘！”然后便自顾吃喝起来。 　　赵老板略作迟疑，露出几分腼腆，随后也就客随主便，跟着一道吃喝起来。他边一口一口抿着那味道醇厚酸甜适度的杂果酒，边拈了一块鸡肉来慢慢撕着吃，同时就一眼半眼，去观察杨金玉的动静。只见这三角脸小老婆子，吃起食物来如同雀吃鼠餐，一块鸡肉拿在手里，使她两颗残存的门牙一小点一小点地撕下来吃，可是她喝起酒来，却十分爽利，不多一会工夫，就让他给她斟了三杯喝下去。 　　三杯酒下肚，她那张黄菜叶般病态的脸上，居然也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淡红，如荒丘上残留的一抹余晖，虽然淡些，但也带几分妩媚。而在她的眼膛下方，包裹着颧骨的那两小块圆圆的薄薄的皮肤，红得尤其鲜艳，仿佛涂了胭脂。 　　酒精让她欣快起来，她开始不时停下咀嚼来跟他说话。她问他这种杂果酒怎么样，他连连点头，说了几声“好！”她告诉他，她从来不喝那些乱七八糟的酒；什么小香槟、橘子酒、菠萝汽酒之类的，只合拿去卖给那些挑扁担的喝；她就只喜欢喝这种开远杂果酒，是用好多种水果合在一起酿成的，货真价实，味道又厚。只有真正会吃会喝的人，才知道喝这种酒。 　　她问他店里可卖着这种酒，他不无遗憾地承认，他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种酒，他并揣测说，这酒的价格恐怕不低。杨金玉笑了，告诉他说，这酒其实才卖一块六毛五一瓶，一点都不贵。他听了很是惊讶，说如果弄到他的店里去卖，卖两块钱一瓶绝无问题。 　　就这样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杨金玉又喝下一杯酒。赵老板心下开始犯嘀咕：“今天摆下这闭门宴，这鸡皮老奶，什么才是她今天要谈的正题呢？”这时他的心情，有点像一位受邀来赴宴的食客，肚里饥肠辘辘嫌开胃酒喝的时间太长了，盼望着快上主菜，并且急于想知道，这主菜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喝干了第四杯酒后，杨金玉终于停止了吃喝，掏出手帕来擦干净嘴边的油腻，然后取过一包大重九来，先抽出一支来递给赵老板，随后抽出一支自己叼上。赵老板忙摸出火柴来划燃，伸过去先替她点着烟，然后自己也点燃抽着。缓缓吐出的烟雾，氤氲缭绕，在他眼前织成一道依稀的帘幕。他的两只小眼睛，便在这帘幕的掩护之下，去窥伺杨金玉面上的表情。他的心念反复转动着，尽力在做着揣测，想尽可能弄清楚眼前这莫测高深的小老婆子，往下到底会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