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香在抽空整理货架，听见老板在那里唧唧咕咕骂人，转过头来问他道：“你今天上午不是要去找小工吗，还在家里唧唧咕咕的唧咕些哪样？” 　　赵老板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来，凄然长叹了一声道：“还找什么小工噢！这点生意恐怕都要做不成了哟！” 　　张素香双眉一挑，转回身来十分诧异地问道：“为哪样？” 　　赵老板又叹了一声，然后才加重语气告诉女人道：“中央下了文件，农民也可以开铺子经商了。对面戚家，那边老王家老李家，都把房子改成铺面来做买卖了。你想，今后我们的生意还做得成吗？” 　　谁知张素香听了以后，竟然面露喜色道：“真的吗？要是真的准许农民经商，那就太好了！我姨妈家早就想开个小铺子又不敢开，这一下么，他们就开得成了！” 　　赵老板听了，急得直想跳脚。心里暗骂道：“火烧到自家屁股上她不顾，倒去庆幸她姨妈家可以开铺子。女人哪，‘头发长见识短’，一点都没有说错啊！”他于是两眼斜睨着女人道： 　　“你怎么不想想，今后要是满街都开起铺子来，把生意都抢跑了，你我吃啥？吃屁呀？” 　　张素香兴头上被人拂扫，很不受用，作嗔回应道：“人家开人家的铺子，你开你的铺子，各挣各得，各找各吃，跟你有哪样相干？正义路南屏街那么多铺子，一家挨着一家，又不见人家开垮，生意还好得很呢！” 　　赵老板，面对这样一个半点不开窍、总跟自己想不到一起的女人，只能直摇脑袋。他赌气站起来径直往外走，同时嘴里鄙夷地咕噜出一句道：“农民！” 　　张素香亦不示弱，提高了嗓门回应道：“农民咋了？农民要低人一等不成？” 　　赵老板一只脚跨在门槛上回过头来气咻咻道：“农民就该多打粮食多种菜！让农民来经商，工人去种地，文化大革命还没有折腾够吗？” 　　张素香一拍柜台反驳道：“难道农民就该永远当农民？政策要是给你掌着么，农民做豆腐卖都怕要犯王法呢！” 　　赵老板，肚里这才突然猛省道：“喔呀呀！妈妈的真是屁股决定脑袋，阶级立场决定阶级意识，一点都不假！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她一家子都是农民呢？” 　　才过了不到一个星期，三家农民开的商店，便相继落成开张了。这些农民的行动之快，简直就跟当年搞大跃进时，抢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样。赵老板貌似闲暇地一家一家都去参观了回来。那三家人的铺子，货架货柜等陈设虽然没有自家的整齐亮堂，用料也多半因陋就简，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窘状，但店面的安排布置，其格局却跟他的店铺如出一辙，简直就像是他的铺面的蹩脚摹本和拙劣再版，就连裱糊墙壁的糊壁纸，也跟他用的是一模一样。这一切让赵老板看了心下甚为不平，他认定三家农民，已经严重侵犯了自己的知识产权，但却见不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府官员，有谁出面来管一管。 　　更有甚者，那几家农民虽然从来没有做过生意，对经商可谓一窍不通，但他们却天然善于模仿，善于窃取别人的商业机密。他们一行一动，都跟着他，偷学他的样子。但凡他到哪里去进货，那几家农民就会暗暗跟在后面，也到哪里去进货；他批发些什么，他们也就跟着批发什么。这样的结果，便是那几家农民经营的商品，跟他经营的几乎完全相同。他经营土杂副食小百货，那几家也跟着经营土杂副食小百货，而且就连品种、品牌和生产厂家，都跟他卖的是一路货色。 　　商业街上，于是一下子就有了这样的四家个体商店，一家一家，就像是赵老板开的连锁店，甚至简直就是用他的店克隆出来的，因此顾客的分流效应，自然十分明显。加上那三家开张时，为图吉利，为广招徕，都炸了不少炮仗，门上都扯上了红布标，挂了红绣球，因此引得大、中、小学的学生们，都跑出来围观，紧跟着也就成了他们店里的顾客。这样一来，就撂得赵老板的门庭，无比冷落，就像是君王后宫失宠的嫔妃，青楼上被人遗忘的媚娘。每天到了夜里扎帐时，两口子的心情，真叫是一落千丈。 　　巨大的精神压力，现在连张素香也感受到了，常常坐在柜台后面半晌不说一句话，不动一下身子。赵老板，则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一会儿钻进后面小院里去独自徘徊，一会儿又转出来站到街沿口，打量对面戚家店铺里的生意。站在那里时，他虽然尽力装出一副闲暇模样，但他的内心，却是苦也。他一会儿感叹天时不再，命运弄人；一会儿又恶毒诅咒政府，说许多反动话给自己听。面对这样一种烽烟四起藩篱尽失的严峻局面，他有时更会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忧虑。他想：也许，这才只是个开始！ 　　果然，又过了几天之后，另一个更坏的消息就传来了。那边国营商店，年纪大的那个女的，已经于上月退休了，铺面由上级决定，就交由瘦姑娘个人承包经营。瘦姑娘只须每年上交二千四百块钱的承包费，经营就任由她自己作主，自负盈亏。赵老板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顿发一声长叹，认定一个更加厉害的角色，又放出笼子来了。 　　才签下承包协议，瘦姑娘立马就像另换了一个人，从前的那张马脸、丧气脸，突然就变成了一张笑脸、媚人脸。凡走进她店里去的，不论生熟老嫩，她通通都恭恭敬敬、称别人为“你家”。“你家想买点哪样？”“你家看看这种，又正宗，价钱又不贵。”听着她那软款的声音，看着她那讨好的小样，你怎么也无法把她跟从前的她联系起来。她在旁边化工厂里找的那个老公，跟她结婚半年多了；从前那小伙子一有空就会跑到店里跟她吹牛，闲磨牙，往往还嫌顾客进去打扰了他们，见人就带三分不高兴，可现在，小伙子一有空就来帮着做生意，提货搬运，勤快无比，就连汽水也卖起来了，两口儿干得可来劲呐！ 　　“不在了，原先的优势统统都不在了。”赵老板无奈地感叹道。一个月下来，把帐一扎，店面上的生意几乎又萎缩去一半。提货的次数明显减少，只是让赵老板有了更多时间来踯躅徘徊。窘迫之下，他本来想硬起头皮，重新把自产汽水的买卖做起来。因为这一套技术，对于现下商业街的五家商铺而言，好歹仍是一项独门绝技，虽然大家都卖汽水，但利润的差别却是极大的。可是，他才刚起了念头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希望就被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