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钱诗豪现在真感到前途茫茫。没有希望,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了固定的住所。
但如果我们认为他已经把周丽完全忘掉,那可是不正确的。我们倒可以说,他是把
对她的思念暂时压制住了。
“命运之神所给与我的残酷的打击已使我永远也不宜混迹人世了,”他对自己说,
“一株被雷殛的树就不应该再在葱翠的丛林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于是决定到旅行中去寻找安慰,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他在沿恒河
漂行的小舟上观赏了贝拿勒斯浴场上的盛况。他到德里爬过苦吐布迈纳山;从那里他又
跑到亚格拉,在月夜中拜访了妲姬陵。接着他在阿木利则瞻仰了金殿以后,又旅行到拉
其普他拿去,并上阿布山去进了一次香。但在他这样四处漫游着的时候,他的身心却始
终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
最后,无限乡愁终于占据了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他曾在那里度过童
年,而现在几乎已被他完全遗忘的家乡——更想到了过去他想象中的最理想的家。当思
家的念头已发展到无法抑止的时候,他原想借以解除苦痛的游荡生活终于不得不立即告
一结束。他买到一张开往上海的特别快车的车票后,长叹了一口气就在车厢里的一
个座位上坐下了。
钱诗豪来到上海以后,好些天也没有敢于跨进卡鲁托那一步。但有一天他终于
走进了他从前住过的那条胡同,第二天晚上他更鼓起勇气跑到周兴先生的家门口来了。
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地关闭着,任何地方也看不出像有人住着的样子。但他忽然想到侍者
撒克汉可能留在家里看守空房子,他于是就走过去敲门,敲了半天并且喊叫了一阵,屋
子里却始终没有人答应。隔壁屋里住的章德拉·莫汉这时正坐在门前抽着水烟,他却过
来招呼他说:“嗨,钱诗豪先生,真是你吗?
你好哇?周兴先生家里的人全出门去了。”
“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吗,先生?”钱诗豪问道。
章德拉·莫汉:“那我可说不上来。我只知道他们到北边一个什么地方去了。”
钱诗豪:“哪些人一道去的?”
章德拉:“周兴先生和他的小姐。”
钱诗豪:“你肯定知道没有别的人和他们一起吗?”
章德拉:“没问题,这个我完全可以肯定;我看着他们走的。”
钱诗豪现在实在忍耐不住了。
“有人告诉我,”他接着说,“有一位名叫纳里纳的先生同他们一道走的。”
章德拉:“对你讲这话的人显然弄错了。纳里纳先生曾在你过去住的那所房子里住
过一阵,但他在周兴先生离开上海的前几天,早已经动身到贝拿勒斯去了。”
钱诗豪接着就向章德拉·莫汉打听纳里纳先生的情形,知道了纳里纳全名是纳里纳
克夏·卡托巴底亚;据说他过去是在润波耳行医,但现在却和他的母亲一道住在贝拿勒
斯。
停了一会儿之后,钱诗豪又问章德拉·莫汉知不知道唐航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回答
说,唐杰早已到麦门辛那边一个名叫什么彼赛波尔的地方去了,那里有一个地主办
了一所中学,他在那所中学里当校长。
接着章德拉·莫汉又问了钱诗豪一些问题。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钱诗豪先生,”他说,“这一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钱诗豪觉得现在已没有理由再隐瞒自己的事情了。
“我在加希波尔那边作律师,”他回答说。
“你准备在那边住家吗?”
“不,我根本没有意思在那边住下。将来搬到什么地方去,现在可还没有决定。”
钱诗豪离开不久,李辉就来了,唐杰在离开上海以前,曾托咐李辉,
在他家里的人没有回来以前,常过来看看。
李辉答应别人的事,倒是从来也不马虎的,他现在几乎是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跑过
来看看留在家里看守房子的那两个仆人有没有什么不尽职的地方。
章德拉·莫汉一见到李辉就对他说,“钱诗豪先生刚才来过了,他才走了不一会
儿。”
李辉:“真的吗?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章德拉:“那我可不知道,他问到周兴先生家里的情形,我尽我所知道的都告诉
了他。他的气色非常不好,我乍一看到他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后来还是听到他喊叫侍者
的名字,我才听出是他的声音。”
李辉:“你有没有问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章德拉:“他这些时候一直住在加希波尔。最近刚刚离开那里,现在还没有决定究
竟到什么地方去住。”
“哦,”李辉说,立刻就聚精会神地在心里打主意。
钱诗豪回到住处去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心里想:
“命运之神仍然毫不留情地在拿我开玩笑!我和黄瑞的关系再加上袁香和
周丽的关系倒真是一篇小说材料——但不幸是一份非常杂乱的材料!只有像命运之
神那样反复无常的作家才会拿这种纠结不清的故事来作写小说的素材!而且这种极端离
奇的事情也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才有可能发生——这些事情,即使世界上最有胆量的小说
家,也不敢拿它作为自己的创作公诸于世!”但无论怎样,他现在却感到自己已不像从
前那样深陷在纠缠不清的烦恼中了。当命运之神要为他的变化多端的生活史写下最后一
章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对他过于无情的。
唐杰就在那个地主的住宅旁边一所平房里住着。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正看报
纸的时候,忽有人从市场给他带来了一封信。他一再擦亮眼睛细看,信封上的字的确是
钱诗豪的笔迹。拆开一看,他知道钱诗豪有一些事情要和他谈谈,现在正在彼赛波尔一
家商店里等待着他。
卓键德拉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上一次他本是在一场剧烈的争吵之后生着气和哈
梅西分手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个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的朋友既然又忽
然到这荒野的地方来拜望他,他倒真不能就这样给他一个不理。另一方面想到现在又可
以见到钱诗豪的事他始终也不无好奇之心。周丽现在既然不在这里,前去见见他又
有何妨哩。
唐杰带着那个送信的人,立刻前去寻找钱诗豪。他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
油盐店前面,独自在一个空油桶上坐着。油盐店的老板曾经把他的专为招待婆罗门的水
烟袋装好烟递给他,但当他发现这位戴眼镜的先生根本不抽烟的时候,大老板就认为他
是染上了城市恶习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因此也就没有进一步去了解他是什么人或者
再和他谈什么。
唐杰一看到他就立刻走过去,紧握着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自己的脚跟前站着。
“我对你这个人真叫没法理解!”他大声叫着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儿也不
脱俗。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到我住的地方去,却偏要在半路上停在一家油盐店门口等着呢?
别人也许还以为你是爱闻糖浆的气味和烤饭的香味哩!”
他的热烈的欢迎多少有些出乎钱诗豪的意料之外,他因此也只好以微笑作答。唐航
德拉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一边立刻拉着他向回走。
“不管神学家们怎么说,”他说道,“但在我看来,上天对很多事情的安排实在不
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你就说我吧!我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彻头彻尾的城里人,而现在
却会跑到这个鬼哭狼嚎的荒野中来,在一群粗鄙的庄稼汉中间过着这种孤独的生活!”
“这倒也不是一个很坏的地方,”钱诗豪向四面望望说。
唐杰:“你是说——?”
钱诗豪:“我是说这里很清静——”
唐杰:“因此为叫这个地方更清静得彻底一些,我是正尽力要把唯一的一个能
和我谈谈的人从这个地方赶走!
钱诗豪:“那也没有关系,如果那能够使你得到心境上的安宁——”
唐杰:“别和我谈那个了!有一个时期,这里的这种过度的安静压得我几乎连
气都喘不过来了。不久以前,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打破这种宁静的消遣的办法。目前校委
会的秘书又正吵闹不可开交,我已经让他们看到了我发起威风来的样子,那地主暂时怕
也不敢再向我进攻了。他想利用我在英文报纸上替他作一个扬声筒,但我已明白地告诉
他谁也别想左右我。我所以能够还在这里呆下去,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多高的品德。乡
议会的负责人对我很关怀,因此那个地主不敢随便请我走。也许有一天我会在报纸上看
到,乡议会已被迁移到别的区域去了。那时我就会知道,我的太阳已经快沉没下去,我
在彼赛波尔做校长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现在能和我交谈的只有一个人——我的狗,庞
西。其他的人对我的脸色,看起来可真不像什么吉祥玩艺儿!”
他们走到唐杰的住处来后,钱诗豪立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先还别坐下,”唐杰说。“我还没有忘记你是极喜欢早上洗澡的。现在先
去洗个澡吧。我这里先给你把茶熬上,借你的光我还可以再痛饮一顿。”
整个那一天就在吃喝谈笑中度过,唐杰始终也不让钱诗豪有机会提起,他特别
跑到彼赛波尔来要和唐杰谈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晚饭之后,他们总算在一盏油灯前面坐下来了;这时狼群嗥叫着,蟋蟀的鸣叫声振
荡着四处的黑暗,钱诗豪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说出了他所以特地来拜望他的本意。
“你听我说,唐航,”他说,“凭你的本能,你大概也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跑到这里
来了。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可已再没有任何东
西阻挠着我,我可以给你回答了。”
钱诗豪说完这几句话又忽然沉默下来。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慢慢把他和卡玛
娜的关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有时他不免哽咽着,语不成声,有时他甚至完全讲不下
去了。唐杰始终一言不发地静听着。
他讲完之后,唐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那一天你对我讲这些话,我一定决不会相信!”
“这事在今天也仍然和那时一样令人难以信服。我现在要你同我一起到我结婚的那
个村子里去一趟;然后我将领你到黄瑞的舅父家里去。”
“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我对你所讲的每一个字也
完全相信。过去我对你几乎一直是盲目信任的,你必须原谅我偶尔一次违反了我自己的
习性。”
唐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个老朋友热烈地拥抱着。
钱诗豪的情绪略为安定了一些之后,他又对唐杰说:“那时命运之神已用那么
一个无法解开的背信弃义的罗网把我套住,我觉得除了把一切都尽量藏到网里去之外,
实在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解救的办法了。现在我已经完全脱出了那一面罗网,再没有任
何事情需要对人隐瞒,我终于又能自由地呼吸了。可是直到今天我仍始终不明白,将来
恐怕也永远不会明白,黄瑞究竟为什么会自杀的,自然,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样作
是使她的问题可以得到解决的唯一的办法。我们两人既已那样莫名其妙地纠结在一起了,
如果她不快刀斩乱麻地割开这不解之缘,最后我们两人将走到什么样的一条可怕的道路
上去,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她那时是突然地、意外地逃出了死神的巨口,而现在她却
又突然地、意外地被死神吞噬了!”
“你倒不必假定黄瑞一定是自杀了。但无论如何你就这方面来说,你面前的障碍
是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是袁香的问题,”唐杰接着就谈到
了袁香的事。“他那种人我是根本不理解的,”他说,“而凡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我全都不喜欢;可是有许多人,他们的想法却和我完全相反——愈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东
西对他们的诱惑力却愈大。这正是我对王红非常担心的地方。她戒掉茶并开始拒绝吃鱼
肉的时候,我就觉得情况很有些不妙。不久,她的眼睛果然慢慢完全失去了旧日的神采。
即使有人对她说一句极挖苦的话,她也只是和蔼地微微一笑了事。但无论如何,如果你
能帮我的忙,我们一定能够很快把她挽救过来的,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所以现在快
作好战争准备,让我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和那个苦行主义者战斗一场。”
钱诗豪止不住大笑了。
“打仗我可一向不行,但我总准备尽我的力量吧。”
唐杰:“我们且等到圣诞节放假的时候再动手。”
钱诗豪:“现在离圣诞节还颇有几天。我一个人先去不好吗?”
唐杰:“不,不,那可决不行!你们的婚姻是我给拆散的,现在必须由我去作
一番努力重结这一段姻缘。我不能让你去作前哨,从我手中夺去如此有意义的一件工作。”
钱诗豪:“既然那样,那我现在最好——”
唐杰:“不相干!你先在我这里作上十天客再说。在这里常和我吵吵闹闹和那
些人都被我一个个赶走了,我需要有一个朋友陪伴我,让我能改变一下生活的情调。晚
上我除了听听外面的狼嗥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在我现在心境如此烦恼的时候,你的
声音在我听来就会是天下最美的音乐。”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