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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一清早,钱诗豪从阿拉哈巴德回到加希波尔了。街上几乎还没有行人,大路两旁的 树木,在刺骨的寒风中,似乎都缩作一团躲在自己如盖的枝叶下避寒。每一座村子上面 都聚有一团状似羊毛的浓雾,那样子简直像一只母天鹅在孵着卵。钱诗豪身上裹着一件 宽大的外衣,坐在一辆车上穿过行人稀少的大道向他租下的那所平房走去,他除了感觉 到自己的怀着渴望的心正在急剧地跳动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了。 马车在门口停下以后,他就走下车来;黄瑞一定已经听到了车轮的声音,站在阳 台上等待着他了。他从阿拉哈巴德买来一条非常讲究的项链,预备亲自给她戴上,现在 他就从他的外衣的大口袋里把那装着项链的匣子拿出来捏在手中。但当他走进那所平房 的时候,他却发现所有的门都关闭着,侍者彼襄正安静地在阳台上睡觉。他难堪地愣了 一下,接着就大声叫着彼襄的名字,希望这叫声能够透进屋里去,惊醒另一个睡觉的人。 一个因为感情激动曾经彻夜不眠的人,怎么竟受到如此冷淡的欢迎! 一再叫喊也仍不能把彼襄叫醒,钱诗豪只得跑过去推他。 最后,侍者被推得坐起来,莫名其妙地到处乱望。 “太太在家吗?”钱诗豪问道。 最初彼襄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过了一会儿他倒像忽然明白了。 “嗯,太太在家,”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说完就又倒下去安安稳稳地睡他的大觉 去了。 门轻轻地一推就开了。钱诗豪挨房找去,发现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人。 他叫喊着“黄瑞!”也始终没有人回答。 他跑到花园里找了一圈,一直跑到大榕树底下去,仍没有找到她;厨房里,仆人们 住的地方,马房里,他都找过,但始终也找不到黄瑞的影子。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树顶上的乌鸦已开始在噪叫,两三个村姑,头上顶着水罐 走过来,要想在附近的水井里汲一点水。 大路那边,在一个农舍的院子里,有几个农妇已开始在磨麦子,她们还一边哑着嗓 子在那里高声唱歌。 钱诗豪只得仍走回平房里来,但他发现彼襄早已又沉沉睡去了。他弯下腰去使劲地 摇撼他的时候,才注意到他是吃醉了酒,满嘴酒臭。猛烈的摇撼终于使彼襄恢复了一些 知觉,他慌慌忙忙地站了起来。 “太太到哪里去了?”钱诗豪问道。 “嘿,她当然在屋子里。” 钱诗豪说:“胡说,她不在里面。” 彼襄:“她昨天明明过来了的。” 钱诗豪:“她后来又上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吗?” 彼襄只是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而正在这个时候乌梅希却来了,他穿着黄瑞的那 一套对他不相称的漂亮的衣服,因为缺乏睡眠,眼珠上充满了血丝。 “妈妈在哪里,乌梅希?”他的主人问道。 “从昨天她就一直呆在这里的。” “你到什么地方去啦?” “妈妈让我到赛都先生家看戏去了。” “我的车钱,先生?”这时车夫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钱诗豪立刻跳进马车,让车夫把车子赶到大叔家里去。大叔家里正乱成一团,他最 初以为黄瑞一定是病倒了,但结果他完全错了。先一天晚上,乌米睡着觉忽然大声喊 叫起来,她的脸一下变成铁青,两手两脚也全冰凉了,一家人都惊慌得了不得。因为忙 于照顾她,全家一夜都没有睡。钱诗豪立刻认定黄瑞准是被他们叫过来,在这里帮助 照看这生病的孩子,他因此就对比宾说:“黄瑞一定因为小乌米的病感到非常难过。” 比宾也不甚弄得清黄瑞昨天夜晚有没有过来,他随便点点头回答说,“是的,她很喜 欢这个孩子,她一定会为她非常担心。不过,医生说,她的病是没什么要紧的。” 虽在听到这话钱诗豪似乎已可安心了,但他仍感到整个这情况对他的满怀的热望实 在是一瓢冷水;他觉得仿佛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暗中作怪,不让他和黄瑞聚首,因 而颇有几分极不舒服的感觉。 乌梅希这时也从那边的平房里跑过来了,这孩子,因为白兰兰很喜欢他,平时常随 便跑到内室里去。 白兰兰看到他走进屋子后,向着她的房间走,就匆忙地赶到房门口来警告他不要吵 醒了孩子,但没想到他竟问她黄瑞在什么地方,这真使她大为吃惊了。 “你这是怎么说,昨天是你和她一道回到你们那边屋子去的呀!”白兰兰说。“我 本想让拉希米尼亚过那边去陪她住一夜的,后来因为乌米的病她竟没有能够过去。” “她这会儿不在这里吗?”乌梅希着急地问。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白兰兰急躁地说。“你昨天一夜跑到哪里去了?” 乌梅希:“妈妈不要我陪着她。我们到那边去以后,她就让我到赛都先生家看戏去 了。” 白兰兰:“你倒真不错!彼襄呢,他又上哪儿去啦?” 乌梅希:“彼襄什么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吃了很多酒,完全醉晕了。” 白兰兰:“快去把比宾先生叫来,赶快。” “天啦!”比宾一来她就大叫着说,“这事可真了不得!” 比宾的脸色立刻变成了一片苍白。“啊,什么事?”他极不安地问。 白兰兰:“黄瑞昨天已回到她那边平房里去,但他们现在却没法找到她了!” 比宾:“她昨天夜晚没有过来吗?” 白兰兰:“当然没有!乌米病的时候,我本想找她过来帮帮忙的,但谁也腾不开手 去接她。钱诗豪先生来了吗?”比宾:“我想他因为在那边找不到她,就以为一定在这 里。 是的,他这会儿还在前面哩。” 白兰兰:“赶快同他一道去找她!乌米已经睡着了,她的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比宾同钱诗豪立刻坐上钱诗豪坐来的马车赶到那边平房里去,又一次追问彼襄。他 们两人费尽唇舌,才终于从他嘴里问出一点极不全面的消息:昨天下午后半晌黄瑞独 自一个人向河边走去了。彼襄曾提出要陪她一道儿去,但她却给了他一个卢比拒绝要他 陪送。他于是就在门口坐下来看守着屋子,不料那时却有一个卖酒的人提着一壶新开坛 的连泡花都还没有散的威士忌酒到门口来叫卖。至于那以后发生的事彼襄就完全记不清 楚了! 他指给他们看黄瑞是沿着哪一条路向着恒河边走去的。 于是钱诗豪、比宾和乌梅希沿着他所指的那条路,穿过满是露水的庄稼地,前去寻 找黄瑞,乌梅希更像是一头失去小虎的母老虎一样,圆睁着一双眼睛疯狂地四处乱望 着。 来到河岸边以后,三个人都停住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滩在晨曦下闪着光,但哪 里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乌梅希大声叫喊着:“哦,妈妈,你在哪里呀?”但除了大河对岸高处的丛林响起 一阵回声之外,他们始终听不到任何人的回答。 乌梅希向四处张望,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件黄色的东西,他立刻匆忙地跑过去,发现 那是用手巾包着的一串钥匙。钥匙所在的地方已是近在水边了。 “嗨,那是什么?”钱诗豪叫喊着问,同时也赶了过来。 这的确是黄瑞的一串钥匙。离钥匙不远的河水边,聚有一团淤泥,在那松软的泥 土上他们更看到了有人向水里走去时留下的脚迹。乌梅希的向四处张望的眼睛又看到浅 滩边的水中有一件金光闪闪的东西,摸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根金质的珐琅胸针。这正是 钱诗豪送给黄瑞的一件礼物。 看到一切都明白地表示出黄瑞已向恒河的中流走去,乌梅希一时间真感到五脏俱 裂了。 他跳进浅滩边的河水中,大声叫着,“妈妈,哦,妈妈!”并像发疯似地一次又一 次钻下水去,用手在河底摸着,直到浅滩边的河水都被他全搅浑了。 钱诗豪只顾站在那里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比宾大声叫喊着对乌梅希 说: “你这是干什么?快上来吧!” “我永远也不要上来了,”乌梅希啜泣着说。“哦,妈妈,你怎么能够就这样丢下 我走了呢?” 比宾实在没有必要那么紧张,因为这孩子在水里游泳简直是像一头鱼一样熟练,即 使他想让自己淹死,也很难办到。他在水里乱窜了半天,终于疲劳不堪地从河水里爬上 来,倒在沙滩上痛苦地号哭。 比宾拿一只手扶在钱诗豪的肩上,把他从痴呆状态中摇醒过来。 “走吧,钱诗豪先生,”他说,“我们呆在这里完全是白白浪费时间。我们必须到 警察局去报告一下,他们一定会尽可能地替我们到各处去寻找。” 那一天在白兰兰周围的那些人,谁也没有吃一点东西或合一会儿眼,整个屋子里充 满了悲泣之声。 他们雇了一些渔人把那一段河整个都摸遍了,警察局更派人搜索了那一带所有的农 村。车站上也特别派人去探询过,但谁也没看见有像黄瑞那样的一个中国姑娘走上 火车去。 大叔那天午后回家来了,他听到事情的详情以及黄瑞失踪以前的那些离奇的举动 以后,完全相信她一定是跳在河里自杀了。 “我现在已明白,”拉希米尼亚说,“昨天夜晚乌米为什么那样大声哭喊,一下病 得那么严重。我们必须找人来好好为她禳解禳解!” 钱诗豪因这不幸事件已变得失魄少魂一般,他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真想不到,”他想道,“原由恒河把她送到河滩上来交给我的黄瑞,现在竟会 像一朵被人恭敬地奉献给这条河流的鲜花一样,被它吞噬了!” 太阳落山以后,他又跑到河边他们找到那串钥匙的地方去,站在那里,再一次呆呆 地望着河滩上的那些脚印。接着他脱下自己的鞋,掳起衣服,蹚着浅滩走过去,把他从 阿拉哈巴德带来的那根项链拿出来直向河心抛去。 他很快就离开了加希波尔,但因为大叔家里的人都为这悲惨事件感到心神不宁,谁 也没有对他的去留注意。 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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