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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相见
     是梦吧?也只能是梦,只有梦才会如此离奇……   绿珠露出心领神会的笑。   小姐如此震惊是她早就想到的。   如今的王浩是至尊书院讲习四书五经的先生,他与小姐的相识应该追溯到六年前的秋日。   小姐随齐夫人去桃花寺上香,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参议佛语禅机,其中一个声音朗朗,见解不凡。   齐夫人撩开锦幔窗帘看了一眼,口中赞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悟性,难得,难得……”   张若雪顺着帘子的缝隙看了一眼,只见一弱冠男子正和年龄相仿的几个男子还有寺院的一位高僧侃侃而谈。   他身材消瘦却样貌不俗,举手投足间皆尽显潇洒。不过还是年纪太轻,过于显露锋芒。   此际,车已行过那群人身边。那男子往一边避让时无意向车子看了一眼,正对上张若雪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他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流露出惊见天人的神色。   张若雪急忙放下帘子,并未显异样,只是回到张府后整个黄昏都呆站在露台上。   本以为不过是个偶然的邂逅。   当所有人都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之际,重阳节到了。   张府是官宦之家,凡事都讲究个排场,既然是重阳节,赏菊是必不可少的赏心乐事,此番名曰“摆金盏”,因那一年的菊花以黄菊为主。还特寻人培植出了“十祥锦”,将风飘雪月、新玉孔雀、玉堂金马、独立寒秋、斑中玉笋、鬃翠佛尘、芳溪秋雨、太真含笑、雪罩红梅、汴梁绿翠十种名品弄在一株极高的黄花蒿上。其时,十色花齐放,如彩缎凌空飞泻,艳丽非常。   张知府邀来同朝官员、各界名流来府赏花,受邀的还有当朝名士。   那日,张大的程府挤满了人,都为这十祥锦赞不绝口。   众人品赏一番离去后,府里尚未及笄的姑娘们也出来赏菊了。   她陪着张若雪在花园转了一会,就见到了那时的扬州首富杨建业,他对着下届注目良久,对张庭道:“令千金小小年纪便知书达理,端庄得体,老夫甚是喜爱,不如将来嫁与我大儿如何?”   官场闲话,多是玩笑,当时张庭并未当真。   张若雪在十祥锦下驻足片刻,却无他人脸上的欣喜玩味之情,而是戚然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菊本是花中隐士,却要来俗世沾染尘埃。人既然已是俗了,何苦又牵扯这花也跟着趟这道浑水?”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想是因为这世外隐士见了人间佳人才忍不住要来凡尘走一遭。况又怎能单单认为是俗世污浊了这菊花,菊花来此或许正是为了以馨香来涤荡整个俗世呢?”   十祥锦后转出一人,正是那日在桃花寺遇到的那个少年书生。   十祥锦在他身后怒放,如锦似绣,更衬得他风姿朗朗。   他深施一礼:“在下王浩,请问小姐芳名。”   人和名字一样猖狂,竟敢询问小姐的名讳?   她刚要斥责,却见张若雪微一福身,脸上还带着余惊未散的红晕,低声报了家门。   得知小姐是张府的千金,王浩也只是略表讶然,抬头看着碧丝飘洒的汴梁绿翠:“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登徒浪子……   她就要发怒了,小姐的脸却愈显娇艳,恰如那半开半放的太真含笑。   心忽的一动,小姐莫不是……   那夜,姑娘在露台上坐了一夜。   后来的事她有些忘了,只是些许记得二人鸿雁传书,却不频繁,有时三个月才能交换一张只写着几行字的印花信笺。   她见过,上面都是诗词,隐隐透着思念之意。若逢夏日,还会在里面放上一片荷花瓣,以表思念与牵挂。张若雪往往是眼含水波的看了,然后执笔回复。她写得极慢,写几个字便对着窗外发怔,而又是已写好了许久,才有机会传出去。   她也不知王浩是怎样的有才华,难道会写几首诗词就是有才了?有才怎么不去考科举,挨家蹭吃蹭喝算什么?张府如此闭塞,小姐是从哪得知这些的?难不成是那个王浩在自吹自擂?   在小姐被先皇颁旨封为闺礼先生的前夜,她告诉自己,至尊书院数次邀王浩做那里的讲习四书五经的先生。   因了小姐的注意,她也不时留意王浩的动静,却也听得过此事。   至尊书院,培养的人才无一例外的会成为天子门生。这个王浩莫非真的有些本事?可是他为什么屡次拒绝呢?   后来又得知他虽家境一般,却无意功名利禄,不过任是生活如何困顿,他的老母亲即便上外买菜之际他若是不能不离左右就一定会叫来马车相送。   还算蛮孝顺的。这是她对他唯一的肯定。   一年后,老爷不知怎么就知道他们私相授受的事。她被罚跪在影壁前一天一夜,又扣了半年的月例。如是也深感庆幸。   随后夫人命张府上下一律不得再提起此事,否则不仅仅是家法论处。   真正的当事人倒是无碍,只不过整夜整夜的不睡,坐在露台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又听说夫人跟老爷商议,不如将错就错,把小姐许了王浩。王浩虽出身平凡,家境一般,又无官职,可是人聪明又有才华,将来定前途无量,小姐跟了他也不算亏。将来家里再帮衬着点,也不会让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再说小姐名声因此事多少受损,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将来就不好嫁了。总之反复强调一句,女大不中留。   老爷却不同意。老爷虽是以结交文人雅士为风雅之事,却又一向看不惯他们的不思进取,只沉醉于风花雪月。他觉得这个王浩人虽有才华,却是极傲气,又无意于功名,家底又薄,小姐若嫁了他怕是只能喝风饮露了。他倒不介意帮衬他们,一个女婿半个儿嘛,不过他可不想外人说他的女婿只会大树底下好乘凉。再说凡与此事相关的人都已处置,程府上下又一律禁言,还有什么好传出去的?谁传谁就是别有用心,定要严惩不贷。此事谁也不准再提,待过段时日,再给小姐寻个好婆家。   于是,二人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而杨建业就于半个月后亲自到程府为自己的大公子提亲。   依老爷的脾性,对那杨建业本也极不喜欢,却怕夜长梦多而应下了这门亲事。   姑娘没有异议,在露台上坐了一夜。因是秋夜,寒凉入体,大病一场。身子恢复后,话更少了,对露台却看也不看上一眼了。   而后经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半年后的夏初,张若雪风风光光的嫁入了顾府。那日,绿珠在围观的人群中仿佛看到了王浩的身影。却只是一眼,便被无数张欣喜艳羡的脸挡住了。   一晃三载,本以为是再无相见之日的两个人竟然重逢,此种震惊与欣喜岂是局外人可以体味的?   “既然来了,王公子不妨到院中小坐如何?”她盛情邀请。   “在下岂敢?”   王浩又是微施一礼,神色谦和。   三年了,他竟也变了,磨去了曾经的桀骜不凡,锋芒毕露,变得温文尔雅,举止从容。就像一块玉,去了表面的浮光,显出内在的温润来。她不禁感叹,若是三年前即是如此,老爷也不会如此决绝的把他排除在候选人之外吧。   这一来一往的两句简单对话却让莹莹逐渐清醒过来。   他不是王浩,至少不是生存在她来自的那个时空的王浩,他不过是一个拥有相同的名字,相同的样貌,相同的声音,相同的气质,相同的……可是除了时空,又有什么不同?   于是三人移至院中。   府内男子轻易也不能跨入闺宅内院,何况是外来的?而引王浩至院中小坐无疑是暗中传递某种信息,王浩聪明绝顶,不会不明白。   安置二人在石桌边坐好,绿珠就借口准备待客果品悄然退下。   “你……可好?”   仿佛过了许久,王浩的声音才夹杂在头顶广玉兰茂密枝叶的轻动中飘了过来,安静而温柔。   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那曾经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时空,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假期结束,他从家中返回,见到因思念而消瘦的她,第一句便是:“你还好吗?”   她不知这期间究竟隔了多少年,只是这一刻,两个时空在不断的重合……重合……清晰复模糊……   “你……你这是……”   王浩手忙脚乱的从袖子里翻出块帕子,就要替她拭泪,却觉不合适,便只将帕子放在桌上,然后又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顺手拿起,擦泪的瞬间,手突然一顿……   莲花……一对并蒂莲花,粉粉的开在淡青帕子的一角……   心思翻转,立刻死死盯住他。   他不自然的避开目光……就像她第一次发现王浩和小玲私情时他的回避。   一时分不清此时彼时,她条件反射的将帕子丢过去,王浩却看着帕子皱了皱眉:“你收着吧。”并无取回帕子的意思。   心思翻转如潮,竟在瞬间折腾了个百转千回。   帕子是另一个女人送的?那并蒂莲花即便是来自现代的自己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将帕子递与自己又不肯收回,是不是证明他与那女人情意尚浅或者说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心嗵的一跳,剑拔弩张的弦顿时崩落,却又于瞬间被断弦扫中,鲜血迸现。   帕子是自己送的?不,应该说是真正的张若雪送的,他将帕子递与自己又不肯收回,是不是想说他与她情止于此?原因自然很简单,她被休了,或者更确切的说她已非完璧。在这个时空里,男人的处女情结更甚于现代,而他来看她只不过是为了还这块帕子?   暖阳如水,心冷似冰,那急流的鲜血渐渐凝固,于心上勾画出狰狞的痕迹。   可是……她并不是真正的张若雪啊!   这个念头只是突的跳了下,便陷入混乱。   那条帕子横亘在两人中间,在风的吹动下缓缓向桌边一动。绣着并蒂莲的一角死撑的搭在桌边,但终是坚持不住的掉了下去。   绿珠隐在帘幔后见此情景,暗自着急。这以前鸿雁传书互诉相思,这会见了面怎么倒都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她能理解男人的顾忌,可是……看来这会就得这边主动点了。   她选了核桃粘、栗子糕、朱砂圆子、蜂蜜花生四样点心摆在大荷叶式的粉彩牡丹纹瓷盘,又拿了李、桃,昨晚二夫人院里送来的番荔枝,最后用樱桃水灵灵的点缀其上,看去一团喜气,随后泡了两杯杏仁茶,方端盘下楼。   那二人仍在沉默,而小姐的眼睛正直直的盯着什么。她循着看过去,只见一条帕子已经滚到了院门口。   心下猜到一二却不能多言,只庆幸自己此刻的准备果真恰到好处。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各在两人面前摆了杯降火宁心的杏仁茶,热情招呼道:“王公子,在太阳地里等了许久一定累了吧,快吃点水果润润嗓子。这才立夏,天气就热起来了呢。”   王浩对着盘子瞧了瞧,拣了个李子,尖起指甲准备剥皮,却见二人都看着他,又停下,却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方咬了一口。   莹莹不觉睁大眼睛。   他又掏了条帕子……   这帕子可不同于纸巾,一整袋的放在口袋里,随用随丢。一个大男人居然带了两条帕子……也可能不止这个数,总让她觉得怪怪的,况刚刚又用力得差点将那李子皮蹭掉……心中蓦地一亮,刚刚他拒绝收回帕子,难道是……   绿珠暗地里撇了撇嘴。   官宦人家以邀王浩成为座上宾而为荣,不仅是因他极有才华,关键是难于邀请,而每每邀得了他,过后也非议颇多。因为他对盛食物的器皿过于挑剔,即便给他贵重的镶银象牙箸,他也是左擦右擦,就好像上面粘着毒药似的。不过看在刚刚竟没有将那李子皮剥掉而只是狠命擦了擦的份上,可见小姐在他心中的位置非同一般。   莹莹眼见得他如吃药般咽下了那口李子,搁在桌下的手都不由得跟着松了劲。   二人依旧沉默,弄得绿珠很是为难。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逗着乐,连自己都觉得倦了,最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呵欠。   王浩很识趣的站起:“叨扰良久,在下告退。”   起立作揖之间,风度翩翩,晃得莹莹心神荡漾,若自己真是生在这个时代,遇见了他,怕也是会心动的吧。   王浩衣袂飘飘的向院门走去,莹莹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直到那身影隐在了重重的绿树繁花中。   “他是干什么来了?”   莹莹很是疑惑。记忆中的王浩总是像龙卷风一样的时效性,想到什么立刻去做,比如向她求婚。心里有什么也毫不讳言,哪怕是有了外遇,在自己觉察出苗头的那一刻,他也毫不保留的和盘托出,连哪日哪时在哪开的房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然后便直截了当的要和她离婚。他快得如迅雷不及掩耳,而她只有目瞪口呆,连个见招拆招的时间都没有。   可刚刚走的这个……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看小姐来了……”   绿珠随口接了句。   看我?莹莹看向那已滚到角落去的帕子,心中漾出一丝怪异。   “小姐就等着吧,不出三日,我保证他还会来,就算人不来,也定有人传信过来。”   “你倒是蛮了解他的。”   莹莹看着绿珠的胸有成竹,忆起她所说的“小姐忘了谁,也不会忘记他”,在感叹天下竟有如此巧事的同时更感叹原是前缘早已注定。   绿珠被打趣得红了脸:“瞧小姐在胡说什么,绿珠是在替小姐高兴,想来小姐很快就要离开这了……”   “离开这?去哪?”   “小姐怎么还和绿珠装糊涂?不过有件事小姐可能不知道,”绿珠眼亮亮的:“其实立夏那日,王公子就来了,只不过当时小姐在台上……”   绿珠见她有些失神,上前扶她回房:“等下次王公子来了,小姐亲自问他不就好了?”   绿珠的估算还是稍有误差,直到第七日,才有人送信过来。   莹莹展信一看,只见白底印金菊的信笺上只有两句: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TMD,你就不能说点人类的语言?   读书的时候,最头痛的除了英语就是古文。这个时空的人说话倒还正常,怎么落实到纸上就……   绿珠见她黑着脸,还以为王浩写了什么拒绝之词,急忙凑过来看,见了这两句,不由摇头叹息。   “你这丫头,看出什么来了?”   她灵机一动,绿珠或许可以用来充作古文翻译。   “唉,王公子真是可怜,自知自己配不上小姐,在那顾影自怜呢。”绿珠啧啧嘴。   原来是这个意思。莹莹将信拍在桌上,古人的心思还真是弯弯绕,搞得她头大。   “姑娘要怎么回王公子?”   她压下信,暗道,爱情三十六计,王浩,我们走着瞧!   生生忍了十日,方将信传了出去。   王浩这番回信倒快,印花信纸上仍是两行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回她看懂了。   绿珠也跟着高兴:“小姐,赶紧梳洗打扮,一会咱们出去见王公子。”   “上面也没有说是哪一日,急什么?”   “还用说,自然是今天。姑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早上齐夫人还遣人送来了乌米饭……”   她记起来了,今天是农历四月初八,相传为释迦牟尼诞辰。第二天去桃花寺祈福。   以前的张若雪待字闺中时,经常随齐夫人一同进香,可是她因了王浩的事心烦意乱,便以身子尚未恢复推脱了。最近就因为他,连未央苑的事也一并耽搁着。都弄好之后,二人无话,向着门外走去。   到了桃花寺,却也无意祈福,心中惦记王浩。拉着绿珠的手,悄悄出了庙门…   莹莹仍然有所留意,却没有看见王浩,正怀疑间,脚已迈出庙门,这时,她感到绿珠扶着自己的手似乎刻意用了点力。她受到暗示般抬起头,却见到一人……身材修长,着一身淡色长袍,无任何装饰,却更显清雅。他正看向这边,即便是距离尚算遥远,却仍能感到那深邃的目光裹挟着清高与不羁,却又带着笑意……   心猛的一跳,所有的不快瞬间灰飞烟灭,就包括这山这庙身边这些人仿佛都一下子不见了,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如此的相遇究竟是谁的安排……都已不再重要,只要他在……   不过也只是眨眼之际,一切又回到现实中来。   她的灵魂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却怎么会如此慌乱?   一时语塞,倒是王浩,微施一礼,举止是不需修饰的优雅。虽然他出身书香世家,却世代清贫,但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世家子弟的贵气,以至于一身素朴的他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已经有人看过来了。   绿珠示意她快走,她也便任由她引着自己向山上走去。王浩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始终和她们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   她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往山上走,后来才发现这山上的景致极是秀美。   虽无参天古木,但茂林修竹随处可见,其中杂以各种叫不出名的小花,如月下明珠一般晃动着幽幽的光。风过处,清香如丝幽眇。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适合幽会的地方。   她回头偷望了眼王浩。   那家伙看似悠闲的在观赏美景,渐浓的夜色却掩不去他出尘的风姿。他不时的停住脚步,似是挑选般摘下一朵小花。   她的心就开始怦怦乱跳,是打算送给我吗?   心思一乱,脚步也跟着乱起来,竟被台阶绊住,整个人跌坐在地。   “小姐……”   绿珠惊慌失措。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轻而易举的扶起了她。   转头,却是他……   脸飞火云,她目光盈盈的看向他,正对上他一双深眸……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可是……   他那是什么眼神?   按理讲应是满怀惊艳,亦惊亦喜,深情款款,然后距离越来越近,然后闭上眼睛……   可他……   神色忽僵,瞳孔猛的一缩,然后如捕到猎物却又发觉自己看走了眼的老鹰般上下打量着她,鼻翼亦似微微抽动……   脉脉温情霎时被莫名其妙的风吹乱,她则像被袭击的猫般也竖起了毛,满身警觉的回视着他……   对峙……   绿珠也搞不懂状况,刚刚还跟着脸红心跳,这会却是暗自捏把汗,这是怎么了?要掐架?   此刻,那只尚半悬在台阶上的脚实在支撑不住如此高压,向下滑去,可是臂间一紧……他扯住了她。   这一小小的变故令人猛醒,二人顿时意识到此刻的动作非常之暧昧。   王浩急忙松手,裣衽为礼,她则收回臂,微正神色,福身还礼。也就在这个时候,王浩似是不经意的将刚刚那只扶住她的手在袍侧蹭了蹭。   主仆二人顿时明白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暗自冷笑,她和绿珠险些搭上了性命的来赶这个约会,却为了满身仆仆风尘而遭人嫌弃。事实上她已经和绿珠很认真的整理了自己,却仍逃不过这一双法眼。她不喜欢邋遢的男人,可是过于干净了是否就是好事?现在看他皱鼻蹙眉却仍彬彬有礼,想必正竭力忍耐,心底却盼望着赶紧回家好拿十桶水拼命冲洗那只扶过自己的脏手吧?如此,这个男人是爱她多一些还是爱自己多一些?如此,她可以将终身托付于他吗?如此,还有必要继续走下去吗?仅是如此……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正踩到洒落在地的那束花上……   怎么,难道我身上还有让你难以忍受的汗酸味吗?   如此一想,不觉冷笑出声:“绿珠,我累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绿珠如何不能体味主子的心思?只是都已经到这地步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吧,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兴许过一会就好了。   “小姐,山上紫竹殿的斋菜很好吃的。小姐走了这一路,该饿了吧?不如去品尝几样斋菜,顺便歇歇脚……”   莹莹如何不能体味绿珠的心思,她不愿拂了她一片苦心,另外也的确是有些饿了。她往前看了看,只见一幢似庙宇般的建筑正悬着几星灯肃立在夜幕朦胧中……绿珠很有眼力见:“小姐,不远,就要到了……”   她扶住小姐,又回头看向王浩,客套又带些试探的问道:“王公子不一起去吗?”   如果王浩跟来,小姐的气就会消去大半,如果他不跟来……也就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刚刚王浩后退一步只不过是想让路,却突然发觉莹莹的脸色越来越冷,心里正在纳闷,又听绿珠这么一问,有点不知是否该跟上。   莹莹再怎么生气也是希望他能答应的,这不仅是感情问题,可见他犹豫,只道是嫌弃自己脏,火更大,甩开绿珠,大步向台阶迈去,脚步恶狠狠的,却震得自己脚心生痛。   如此实在不雅,将剩下那二人齐齐惊住。绿珠急忙跟上去:“小姐小心点……”   王浩略一踌躇,还是跟了上来。   绿珠悄悄侧头一看,顿时喜上眉梢,凑到莹莹耳边:“他在后面……”   愤怒的心似是得到某种宽慰,绷紧的唇角也因为放松而微微上翘。   紫竹殿位于半山腰的一片宽广之处,地基随着地势的略微起伏而调整着高低,四围苍松怪柏林立,甚至有几棵松树乱乱的长在了庙院内,其中又杂以长草野花,结果远看去这小庙就像是从地面长出来的一般。   三人进得院内,便有一穿皂色僧衣的僧人合掌相迎。   绿珠说明来意,那和尚便引着他们向后院走去,自始至终不曾抬眼。   院内人极少,连和尚也不见几个,却是古木森森,遮天蔽月,令人徒生寒意。   莹莹不由回头看了王浩一眼,此刻突然好想他在身边,可以用坚强的臂膀安抚她的不安。   头顶的遮盖似是忽的退去,露出一片晴朗夜空,繁星微微闪烁,如撒在天鹅绒上的珍珠,簇拥着略施圆润却不减光彩的明月,如此静谧幽深令人心境在豁然开朗的同时不免生出一种空明之感。   原来斋菜皆摆于后院或方或圆的石桌之上,已有人坐在位子上品尝,静静的,只能听见风划过树梢的轻吟。   四样小菜配两碗素饭已摆在桌上。   斋菜很新鲜,借着微暗泛黄的光仍可看出它的翠绿清新,又码得极为整齐,上面泼洒着清淡的油,撒着细碎的辣子和芝麻,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素饭也粒粒晶莹,仿佛涂了层薄薄的柔光。   莹莹的肚子立刻咕咕呐喊。   绿珠在一旁侍立,任她怎么规劝威胁都不肯落座。王浩本应为了避嫌而坐在旁的石桌边,却仍为了避嫌而坐在了莹莹的对面。因为这样晚的时间,一个女子只在丫鬟的陪同下出现在这深山古寺的确有些不妥。   莹莹饿极,虽竭力保持形象,可这斋菜不知为何如此可口,结果很快就被她一扫而空。她盯着盘中剩下的最后一条冬笋,只恨菜虽可口,盘子却过于小巧,以至于她只吃了个半饱,这根冬笋……她纠结片刻,还是让给这位王公子吧。对了,他刚刚好像没有怎么动筷……   拿帕子微拭了拭唇角,抬眸一看,却见王浩手持竹筷悬于半空,正张口结舌的看着她,一失往日风度。   王浩与张若雪总共见了四次面,初见的惊艳,再见的心动,重逢的伤感,再加上这次的……震撼。在此之前,这位张家千金一直是他心中的女神。自小他就经常在做同一个梦,梦中有个飘渺如仙的女子就他身边不远不近的飘着。仙雾袅袅,看不清她的模样。可是自从六年前在桃花寺门口见到她,那个仙女好像穿云破雾般降临到他的眼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撼动人心。他以为她真的是仙女,他以为自己与她不过是失之交臂,却不想在张府再次相遇。   她是张府的大千金。   自他得知这一答案后,便知自己再无机会。她果真是仙女,高高在上,凡人莫近。而他……再怎么被夸作才高八斗也不过是凡人,住着的不过是清居陋室,吃的不过是粗茶淡饭,怎可邀来仙女?可是仙女……是可以被膜拜的吧?   或许只是为自己无法断绝的俗念找个借口吧,他开始投石问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的确,若即若离,雾隔其中,只可远观。   在没有回音的每一个日夜,她的身影若隐若现的飘在梦里。烟雾聚拢又飘散的凌乱中,她的表情一会是喜,一会是怒,一会是愁……他的心也跟着如烟雾般翻转不定。待载着回音的淡蓝信笺落在手上时,他竟然对着它欣赏了半日方不舍的拆开。   字如人,人如仙,意如烟……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秋日草木萧瑟,却是心花怒放。   印花信笺立刻飞上两行狂放之笔……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梦中的她似乎清晰了些,半身露于云雾之中,颜色鲜丽,神姿绰约。   等待总是漫长的,可是一旦书信到手又舍不得拆开,总要焚香净手后才像接圣旨般逐字过目。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他不仅倾慕她的美貌,也欣赏她的才情,如此,更觉二人距离遥远,却仍是扼不住相思,管不着执笔的手。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泪纵能乾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   你来我往,这信笺上的字字句句就像印在了眼底,刻在了心里。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是秋季,却再无风华,而是疾风骤雨。   东窗事发,他只担心她会不会受罚,因为官宦人家总是家规甚严。   除了传信的下人突然一下子消失外似是无事。放心之余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结果不到一月便传来她订婚的消息,张知府之女与杨首富之子联姻,满城轰动。   的确轰动,否则他怎么会觉得站立不稳?   明知是天地之差,明知是痴心妄想,明知该断了此念,明知此时再作联系会困难重重,危险重重……可他仍是做了。不是质问,他没有资格,也深知她的身不由己,只有短短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掷笔,心碎如溅墨。   却再无回音,不知是传信的人没有将信送到,还是她故作不知,反正月圆了又缺,等来的是敲锣打鼓的欢嫁迎娶。   那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移到的街上,只见到满眼的红艳,只听到满耳的轰响。一台花轿极尽奢华,器宇轩昂,不可一世。四周细碎的彩花飞扬,鞭炮的烟气弥漫,似仙境,又似梦幻。他的女神要飞去别人的家里了,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竟然感觉不到伤心,唇边甚至还挂着笑。   他飘飘的回到家里,一头栽到床上,眼一闭,竟睡过去了。   这一觉很长,连梦都没有做,醒来居然已是冬日。   门帘开合之际,他看到外面正飘着零星的雪,屋里的小银吊子咕咕的响着,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的甘苦之味。   他的老母亲端着药碗颤颤的走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他接过药喝了,只觉药味如水,随后下了床。   脚下虚无,险些跌倒。   站在窗前,犹豫片刻,猛地推开了窗子。   强冷的风裹着清凉的雪劈头盖脸的灌进胸口,他险些窒息。   “儿啊,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有什么想不开的也要想开。天上的花是不能开在人间的……”   母亲悲怆嘶哑的声音如闪电撕破了他禁锢的心胸,摧毁了他假装坚强的外壳。   母亲原来什么都知道……   他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拿被子盖过头,胸中的沉睡三个月的憋闷如潮水般一浪强过一浪,直向口里涌……   门吱扭一声轻响,他仿佛听见那小银吊子的咕嘟声愈发大起来……   待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切似乎随着春风的吹过而消失了,心里种满了愉悦的绿,却是空落落的。   还是有些失常的,否则他不会应了至尊书院的邀去做什么讲习四书五经的先生。不过也不错,怎样都是活着。   他没有打听过她的消息,就好像这个人不过是来人间走了一遭,现在又回天上去了,他和她,无非是彼此的南柯一梦,而他本就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穷书生。   可是谁曾想,她被休了!   是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无意中说的。   他茫茫的,一直空着的心好像有个东西在撞,却又看不清是什么。   那顿饭吃得极是无味。   夜里无眠,只觉屋里太闷,被子太捂。不过是春季,怎么就热到如此地步?   他起床推开窗子,夜风裹挟花草的香味直入胸肺,引得心底一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他要去见她!   这个念头自得知她回到张府便露了头,经过几日煎熬终于确定。   似并没有费什么周折,他见到她了。   她依旧美如仙,却有几分憔悴。   原本的激动慌乱期待在此刻突然就平静了,仿佛一切从没有发生过。只是……她好像变了,虽然曾经的接触也不过是书信往来,曾经的相见也迷蒙于昨日,如今如此眉目清晰的坐在眼前,他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或许是经历的变故,不仅是她,还有自己……   如是,即便如是,他还是希望能够就像现在,坐在树下,一起看云淡风轻……   在一起时也不觉得什么,可是回到家里,思念却似一层层细沙般将他掩埋。   翻出压在书案最深处的信笺。   三年的冷落使它们失去了颜色和清香,可她淡定的音容笑貌此刻却在脑中重新活了起来,她的呼吸仿佛就近在耳边……从未有过的真切……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有怜有怨,也有爱,有期待……   她的回音仍需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直接被震住了,想不到,想不到她对他……竟也是如此……   如此,竟也可将那十分陌生的字迹忽略了。   约她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不是不清楚她目前的状况,这般便是逾规越矩,岂止是遭人非议?可是他要见她,他甚至还有个更大胆更非分的想法,他要……娶她!   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盈满胸膛,一切的规矩约束都被这强大的喜悦吹到了不知名处。   就这么去了。相遇,结伴而行……可是,似乎有些别扭,就是说不上是哪别扭,而正当他从左思右想中回过神来时,面前的斋菜只剩下了一条冬笋……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可是……究竟是差到哪了呢?难道是她脸上不易察觉的尘土……   一定是自己刚刚的吃相吓到他了,可是自己已经很克制了,再说,依她的外形,就算是狼吞虎咽也是很有大家风范的,怎么会……莹莹紧锣密鼓的反思着,目光不自觉的落在那条冬笋上,心咯噔一下,风度暂且不论,哪家大家闺秀饭量这么惊人的?当初绿珠对自己的怀疑不也是从饭量开始的吗?   “呃……这斋菜真不错。你好像没怎么吃啊,要不要再叫一份?”   她差点就要招手叫“waiter”。   “如果你还饿的话不妨多吃点……”   王浩眼泛柔波,莹莹只觉自己的心掉在里面荡了一荡,又酥又软,什么斋菜素饭的,都看不到了,眼中只有一个他……   “小姐,”绿珠却不肯像电视特技制作的那样消失:“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的确,看样子已是戌时了,张府的大门就要上闩了……   绿珠有点多余,不过那是个大活人,也不能把她从画面里删除,于是那俩人就这么你一眼我一眼的来回看,唰唰的,空气都快被这如火如荼的目光给擦着了。可是绿珠又很没有眼力见的给灭了火:“小姐……”   想发火却只能窝着。   她噌的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这个死王浩也不挽留,随后起身准备护送。   古代人的脑子是榆木刻的还是真的恪守礼仪?她不懂,不过既然自己也成了古人,不得不入乡随俗。   队形和来时一样,她气呼呼的走在前面,绿珠紧随其后,王浩落在不远不近的后面,依旧气定神闲。   山间空气不仅是清新,还带着一股子香甜,混在初夏夜晚的潮湿中,涤荡身心。   气不知不觉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悔。   刚刚是哪根神经搭错线了,怎么会生出那种与古于今都荒谬至极的念头?三十六计里似乎有一计叫欲擒故纵,越难得到的便越珍贵,前世便是靠这招网住了王浩,今世怎么倒沉不住气了,难道斋菜里放了酒?她的酒德可是一向令人汗颜……   脸颊发烧。   回头看了看,王浩的身影已经模糊在夜里了,只能隐约看到一抹淡色在不紧不慢的移动。   突然觉得即便不能并肩而行,只要心中装着彼此,每每回头便能看到他,心也便安了。   或许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如此,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似远还近的相随呢?   她正甜蜜着,冷不防被绿珠扯住胳膊拉到一边,刚要发问,又被她捂住嘴巴,强按坐在台阶边的深草中。   有情况?!   她立刻顺着绿珠的目光看过去……   夜色已浓,远处有些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盯得久了,好像那些黑乎乎的草木都开始游动,鬼气森森。   她眨了眨泛酸的眼看了看碧彤,碧彤仍旧如同发现了田鼠的猫头鹰般警觉着。   她哀叹一声,看来自己得多吃点胡萝卜了。   重新望过去时,只听草木窸窣作响,却只一两声便停了。她立刻死死的盯着那发声点,只待里面忽然窜出一只大田鼠……   又是好久不见动静,她有些乏了,此刻方突然想起王浩来,回头望去,竟发现那淡色的人影也不见了。   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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