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名伶
八音馆,人头攒动。
未央苑的女孩子们早早便来到了,彼此相好的特意挑了角落坐在一起。
对于她们来讲,戏台上即将上演什么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可以和要好的姑娘聊聊贴心话。
平日里管教甚严,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范,即便私交甚密,也要礼让三分,况有教养嬷嬷神出鬼没,动不动就要挨训斥。她们可不管你是否出身名门,父亲兄长叔叔舅舅在朝中是几品大员,一律铁面无私。而今天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嬷嬷们怕是管得了这边顾不得那边,于是将用帕子早早包起的水果糕点藏在袖子里,趁着嬷嬷不注意便偷着拿出来,要么抓紧时间咬一口,要么彼此分享。
同样的果点,却好像交换后味道就更鲜美一般。
若是嬷嬷没有发现,她们就乐得什么似的。可嬷嬷的眼仿佛是针做的,很快就站到她们面前。
“立秋之日是不是要为各位准备一台四人抬的大秤?”
于是噤声收笑,乖乖将果点交出来。
莹莹透过后台的帘幕看着台下盛况,惊叹未央苑竟然收了这么多的女孩子,个个如花似玉,这样挤在一起,就好像把花园的花都挪到了这边,花韵种种,香飘漫漫,令人心旷神怡。
可她却忽的紧张起来,紧张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不是没有登台的经验,那还是在上学的时候,什么大合唱集体舞,都少不了她一份,可是独自站在舞台上……她只看了眼空旷的戏台,心就不知蹦到哪去了。且台下嘤嘤嗡嗡,虽可比莺声燕语,却令她头晕。她退了一步,竟好似踩着棉花,差点摔倒。
一时间,居然想就这样逃走,或者就像绿珠说的,找个人嫁了吧,如此便可不为以后的事发愁,管他是谁,只要能保证温饱就可以了。
手已是汗津津的,帘幕被捏得吱吱作响。
逃跑吧,认输吧……
攥着帘幕的手越来越紧,心却已跃过一片漆黑的台下逃得越来越远……
这工夫,戏台中心的板子微动,绿珠从下面探出半张脸,向她示意,一切都已准备停当。
无法再逃避了。那么多人在尽心帮助你,即便不为自己,为了别人,为了这些日子的付出,也要尽力!
也为了那些不阴不阳,那些冷嘲热讽,那些袖手旁观等着看笑话的人……好吧,今日本小姐便和你们拼了!
她的手随意划过琴弦,一串琴音便如清水流淌。微微抬起头,那模样恬静优雅,柔婉如画。
风过处,帘幔合拢之时,莹莹的唇边已挂上一丝笑意。
光线渐暗,却于若有若无间,有琴音缓缓而起,低沉柔和。风似听到了召唤,轻轻漫过台上,将落地帘幕拂起层层轻波,宛若飞舞的裙角。
有零星的花瓣自上空飘落,似雪如霰,飘渺无依。
“雪……”
一个声音仿佛乘着雪翩然而来,虽轻柔飘渺,却像一阵来自蓬莱仙岛的风,落入繁杂人间,无声无息的将清凉蔓延到每个人的心里,熨帖着每一星躁动,却又突然的断了,只留一根极细的丝渐渐飘远。
满室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支着耳朵,瞪大眼睛,四处搜寻游丝的方向。
“……雪一片一片……”
仿佛终于觅得了心灵的归宿般,众人齐齐将目光对准戏台,只听得声如天籁,却不见仙子踪迹。
她是仙子,偶临凡尘,乘风而歌,声动九阙,凌波起舞,飘逸如云……
一切是这样的静,静得令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美妙,清冷不失柔婉,妩媚不乏清雅。
纤指香凝弦上飞,声声柔情寄琴语。
高山流水觅知音,谁伴婵娟曲中醉。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行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锦瑟》李商隐
她伴着歌声起舞,追光灯中,只见雪衣裹着银星漫过眼前,拂起落花片片,泛起清香阵阵。
是仙境,是梦境,竟是难分丝毫。
唱的是音乐魔女范晓萱的“雪”
她只是动情的唱着,舞着,仿佛世间只有自己,而自己已融在这漫天飞雪中,是化为一片雪,还是成为一朵莲,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舞艺并不精湛,所幸这首曲子也无需过度表现,如果什么都忘记了,那么就……旋转吧……
“雪一片一片拼出你我的缘分,我的爱因你而生,你的手温暖我的心尖“
乐声徐疾,台上忽然刮起一阵旋风,竟将满地落花吹得纷纷扬扬,弥漫了那白衣仙子,却忽的于漫天遍地的飞雪中绽出一朵莹白与珠粉相间的莲花,恰如惊鸿破云而出。
花雪飞舞,衣袂翩扬……
旋转中一时辨不清方向,脚下有些混乱,竟慢了一拍踩到裙边,就要跌倒。
可是腰间好像多了一只手,就这样轻轻扶住她,揽她入怀……恍惚间,还好像有人轻啄了下她的唇瓣。那人的唇有些冷,又是轻轻的,却透着深重的柔情。一股淡淡的甘甜香气倏地灌入心田,涤荡心魄,令人沉醉,又令人清醒……
惊惶四顾时,光线已重又亮起,满台铺着厚厚的花瓣,还有零星的碎瓣从半空飘落,可是……却只有自己……
台下已经沸腾,再严厉的嬷嬷也无法控制秩序,那群女孩子着了魔般往台上冲。
不知所以的莹莹也弄不清是谁拉着自己避往后台。
帘幕外是一片哭叫呐喊,被拦挡的女孩子们拼命抓起台上的落花往袖子里塞,可那些干花却在如此的兴奋中粉身碎骨,有聪明的便拾起裙裾将干花承载其中,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
“你踩了我的裙子……”“你撞了我的胳膊……”“你干嘛挡着我……”“哎呀,我的簪子掉了……”乱作一团,场面一度失控。
古代的追星族也很疯狂啊!莹莹渐渐恢复清醒,然后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成星了?!
外面继续喧嚣,莹莹在绿珠的搀扶下从重重帘幕下走出,盈盈一拜,眼睛湿漉漉的:“小姐姐唱得真好……”
莹莹急忙拉住她的手,由衷感谢道:“今天多亏了你了……”
“小姐哪里话?小姐是红花,奴婢不过是绿叶……”
“你若再这样讲,我就要生气了”
“哥哥……”
莹莹屈膝见礼。
志达亦是满脸的兴高采烈,目光却又带一丝心痛:“若雪,你真是太棒了,哥哥怎么也没想到……只恨帮不到你……”
“哥哥怎么没有帮我?”莹莹调皮一笑,就要接过那鼓风机:“这风轮不是哥哥拆了自己房里的借我的?若是没有它,今天的花怎么会飞得那么高,那么漂亮?”
志达认真的看着她,忽的笑了:“若雪,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若雪心一沉,自己又得意忘形露出本来面目了。
“怎么不一样了?”
“你……长大了。”志达喟然道:“以前的若雪总像一朵开在墙角的小花,似乎只要有点风雨就会受伤,让人担心。而现在,你就像腊梅,即便再大的风雪也不能阻止开放……”
一只小手轻轻的放在了他的臂上,暖暖的:“哥哥,让你担心了……”
志达的鼻子突然有些酸,赶紧朗声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这风轮捆成这样,怕也难拆卸吧……”
莹莹看着自己的杰作扑哧一笑:“那就烦劳哥哥了。
回到屋里,她感到头脑发沉,似乎是太激动的缘故。
“小姐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去请大夫啊?”
“不用了,”身子莫名其妙的发冷发热,意识也模糊起来:“丢了那么久,台上又很乱,怕是……”
眼前忽的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雨过天青色的床幔被银钩吊在一边,随着微风轻摆。压帘的一对银蒜滴溜溜的转着,不时碰在一起,发出“叮叮”的细脆撞击,悦耳动听。
“小姐,你醒了?!”
绿珠欢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紧接着人便快步走到床边。
“我怎么在这?”
她记得刚刚是和王浩走出教堂,在众多美女的包围欢呼下抛出了花束,正好落在好友小玲怀中。她笑道:“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轮到你了……和我的老公——王浩吗?
头脑蓦地在此刻清醒。
“小姐自然是忘了,前夜你昏倒在屋子里,把我吓坏了……”
“前夜?”
立夏之夜的点滴从沉寂的水面吐着泡泡浮上来。
“小姐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小姐赶紧把药喝了吧。”莹莹看着药碗皱起眉头。
从小她就最讨厌吃药,妈妈总是要连哄带劝再加上恐吓才能让她勉强吃下一丸胶囊,而这中药又是最难吃的,虽是良药苦口,但只要闻到这味道就足够反胃了,小时多是被妈妈捏着鼻子生生灌下。相比之下,还是那些个药片胶囊好些,只需放到嗓子眼,拿水漱下就完事了。
于是她将碗一推,打算以自身体力,与病毒抗衡到底。
“先放到一边吧,我已经好了。”
她努力坐起,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梨花白素锦寝衣贴在身上,下面粘着一层薄汗。
“小姐还是喝了吧,”绿珠很执着:“否则又要说胡话了……”
“胡话,什么胡话?”
该不是泄露什么机密了吧?
绿珠眨眨眼,说不好是为难还是兴奋,目光闪烁不定:“姑娘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谁?”她的声音抖得如同药碗上飘飞的热气。
“王浩……”
手一下子抓紧了身下的褥子,指甲断在素云缎中却浑然不觉,只有心在不断抽搐。
见她神色异样,绿珠掉转目光看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小姐忘了谁,也不会忘记他……”
此语甚是莫名其妙,莹莹盯着绿珠的脸,希望从中看出些端倪,可是绿珠很快笑道:“小姐若是把药喝了,我就告诉小姐个秘密……”
秘密?
如此倒很像妈妈骗她吃药,不过好奇心在任何时候都会占上风。
她犹豫片刻,接过药碗,烈士就义般一饮而尽。
怪了,这药酸酸甜甜,还蛮好喝的。
“老大夫医术高明,他的药总是既好喝又治病。”绿珠见小计得逞,不由露出得意的笑。
“说吧,什么秘密?”
绿珠笑得更开心了:“这事情啊得一样一样的讲,不能急的……”
然后神秘兮兮的凑到她面前……
“我这是替小姐高兴呢。”绿珠又兴奋的蹦到床边:“小姐可知是谁来了?”
她怎么会知道?她不过是个……替代品……
“小姐怎么还不起床,快让绿珠帮小姐打扮一下。”
“打扮什么?我累了,谁也不想见……”
“小姐真的不想见?”绿珠大惊小怪的打量着她,眼珠转了转:“不见就不见吧,不过小姐还是简单梳洗一下,绿珠好陪着小姐上花园走走,园子里的芍药花开得正好。这病了两日,屋子里都是病气了,姑娘若不出去走走,这病怕是要好得慢些,到时未央苑那边……”
她仔细的观察着主子的神色,见她似有所动,忙上前扶她下床。
脚下绵软无力,身子轻飘飘的,整个人像件衣服似的搭在绿珠身上。
她暗自苦笑,这还真成了病西施了。
也不知是铜镜泛黄还是人病得虚弱,镜中人面色如纸,看起来恹恹的。
倒不觉得瘦,只是脸颊摸起来不能盈满手掌,下颌骨也尖得硌手,眼窝也略略凹陷。
这副模样,连自己看着都不免怜惜起来。
绿珠轻轻的拢着她的头发。
这头发倒是一如既往的顺滑柔韧,光可照人。
绿珠利落的将头发挽成一个髻。
她的脸一沉,走下舞台后竟然又要恢复老太太的打扮,不过也没心思生气。
生病有一样好处,就是让人变得对俗事都无所欲无所求。
绿珠将平日压到脑后的平髻梳得稍微高了些,大概是为了使病得憔悴的她显得精神一点,然后从妆奁里拣了支白玉嵌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簪于其旁。
她便奇怪,绿珠曾说过依她这般身份不仅穿衣不能跳出蓝、绿、紫外,簪饰也只能选择毫无修饰的素银,今日怎么……
只是她也懒得问,任由她去弄。
绿珠又匀了胭脂搽在她脸上。
“不过是去园子里走走,至于这么隆重吗?”
“小姐今日气色稍差,可不能让那些个花给压了去……”
绿珠说着,拉开衣柜,选了件浅雾紫的素绣长衣,白绫细褶裙,一一的服侍她穿了,又佩了串白玉琢成的铃兰花链子,丁香米珠耳坠,一串九弯素纹平银镯子。
虽仍做素色打扮,却是清雅无方。
最后系一块碧玉藤花佩压裙。
“小姐若是满意我们现在就下楼吧。”
绿珠又拿了块月白色四角绣兰花的帕子塞到她手里,就迫不及待的扶她下了楼。
绿珠如此神色匆匆,又一反常态的将她细致打扮一番,不由引人怀疑,难道是……
人一病,脑子就迟钝,等她反应过来,那立于院门口的人影已经映入眼帘。
刚要抽身而退,却突的滞住,心像被猛击一拳,先是愣怔,紧接着狂跳起来……
那人……
虽是距离稍远,虽是身处尚算陌生的宅院,虽是身穿古装……可是那高瘦的身材,那站立时会微微的低头仿佛在看着什么的习惯,那儒雅又带一点点桀骜的气质,那看你时先是深深的注视然后嘴角缓缓上翘的神态……
刹那间,往事像闪电一般咔嚓咔嚓的向她飞来,边角锋利,拆散了发髻,割破了衣衫,划伤了肌肤,又仿佛是一阵狂风,将已经淋漓破碎的她吹散,她几乎能听到它们呼啸着划过身边……
“王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