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
完颜勉道听她主动问话,这真是罕见,心情更加愉悦,遂笑道:“我是不去的,女真的文字和历史尚不完整,还要留下将其编纂完备才妥当。”洛儿闻言只是略点了点头,抬首望去,西边远远的天空中夕阳已经落下,火红的流霞布满天空,仿佛一团火焰在燃烧一般,只是那红,有些凝重的味道。洛儿注目久看,越发觉得心头压抑,遂勒转马头,向溪边驰去。
因着今日必定到不了燕京,随从已经开始搭建营帐,燃起篝火,准备晚餐和宿营了。八月的溪水正是清澈,几尾鱼儿在其中游来游去,衬着溪边不知名的野花,颇令人赏心悦目。洛儿在靠近溪水的平地上就势坐下,看着站在不远处一株枫树下的完颜勉道,他并没有跟过来,然而离得却也不远,她这边若有动静,完全来得及赶过来,心里暗暗思量,五个月过去,她就不信一点线索都留不下。
五个月……真的是时光如水啊,什么都像一场梦一样,梦里花开花落,梦里人来人去,然而转眼之间梦就醒了,醒来后便是风流云散。洛儿摘下髻上的墨玉簪子,在沙地上笔走龙蛇,信手写下一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词:“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口中默念“惊节序,叹沉浮”六字,不觉痴了,悲欢离合,如电如幻,如昨梦前尘,当真可惊可叹。
身后完颜勉道的声音响起,略带不解:“我不曾亏待于你,你又何必作此感伤之语?”洛儿站起身来,并未回头,只淡淡说道:“我一个人作此语你便看不得了么?灭宋之后恐怕千万人都会写这样的句子,若是连这都看不得,我劝你们趁早收了打仗的心思,若是要打,你又何必作此态!”
完颜勉道神情淡然,看不出什么心思,只道:“你这一路上尽写这样感伤的词,恐忧思过甚,对你身体并无好处,不若看开些的好。”洛儿只不答,一阵雁鸣,抬头望去,一队南飞的大雁从头顶掠过,果然像书上写的一会儿呈一字型,一会儿又变作人字形,有趣的紧,不由得多瞧了两眼,完颜勉道见她瞧的有兴致,张弓搭箭,一箭射去,队尾的一只雁应弦而落,直掉到洛儿脚下,却将洛儿吓了一跳。
雁群中的另一只急急俯冲而下,见那雁已死,不禁悲鸣数声,凄切惨烈,令闻者落泪。忽然,这只雁振翅而起,直扑洛儿,眼神凶狠怨怒,吓得她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完颜勉道拔出佩刀,一刀便将这雁的脖子砍断,倒地而亡。
洛儿愕然,不仅动了恻隐之心,完颜勉道看了她一眼,却说:“帝姬对一只畜生也这样悲悯么?”洛儿蹲下身子,边捧了松软的细沙将这两只雁葬在一起,边道:“万物皆有灵性,亦有感情,它的爱侣因我而死,怨我恨我也是应该。”
“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这样的蠢物也值得你怜惜?”完颜勉道不屑。洛儿继续将细沙堆得坚实,闻言瞟了他一眼,问道:“你既精通汉学,有阕词可听说过?”完颜勉道摇头:“不如帝姬念来听听,如何?”
洛儿拍拍手上的土,为这两只雁叹惋良久,才恻然念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顿一下,又道:“这是上半阕,大雁在万物中最重情义,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伴侣一死,终身不再找别的配偶,一方既亡,另一方命亦不久。所以就算这只雁知道必会死在你的刀下,只是爱侣已失,不愿独活罢了。”
说完站起身来,不再同他讲话,自顾用木板为这两只雁做了一块简易墓碑,以木炭为笔,在上写道:“己丑日,暮获一雁,杀之,其侣悲鸣不去,振翅欲复妻仇,不得,死于刀下。余惜其情意,感而葬之,以‘雁丘’名之。题‘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以记,叹之良久,乃去。”完颜勉道见她难得的小女儿情态,并不阻止,反而微笑目送她离去。
一宿无话,次日启程时,洛儿依旧恋恋不舍地到雁丘处看了两眼,见字痕犹在,唇角淡淡一弯,方才放心离去。因即将进燕京城,完颜勉道执意要她乘车,不许再骑马,洛儿不满瞪他一眼,重重地摔了车门,不甘心的坐进去。
进了城,便不能像在旷野中那样疾行,车速渐缓,洛儿在心里暗暗思量,也不知眉眉他们能不能发现她暗留的蛛丝马迹,以手支颐,渐渐显出愁闷之色来。完颜勉道仍旧是看他的《贞观政要》,时不时地向她这边瞧上一眼。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下,完颜勉道合上书,对洛儿说道:“我在燕京有一所别院,原是辽国贵族所居,他们汉化已久,也许你会更习惯些。下车吧。”洛儿只微微点头,随他下车。
别院没有她在汴京的府邸大,典型的北方院子格局,四进的四合院,附带一个花园,里面有个人工挖掘的池塘,岸边种着常见的垂柳,比之汴京的精致奢华,显得十分平凡而不起眼。不一会儿,完颜勉道便在一所小院子前停下来,说道:“以后你住在这里,没事不要出门,还有,如果我在的话,你白天要到书房里去。”洛儿依旧是淡然萧散的神情,淡淡的说道:“除了父皇和母妃,我从不接受别人的命令,也包括你。”说毕自行进屋,估计完颜勉道又得气得跳脚。
完颜勉道自回到燕京以后便整日研究整理女真的史料,还要誊录完颜希尹创制的女真文字,但是经常派人情洛儿到书房里去,开始他是命令,但洛儿不买他帐,三番几次,完颜勉道对额鲁笑叹道:“还是在这样执拗的性子,竟改不了了!”竟也不再强求,而是改为下请柬,洛儿才挪动尊步前去书房。自此以后,完颜勉道和洛儿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完颜勉道只要没有非礼举动,言语客气,洛儿亦愿意同他参详史料的整理和女真文字的誊录,不再故意气他,而只要洛儿肯同他探讨,完颜勉道也耐得住性子以礼相待,看样子竟是真的要洛儿心甘情愿地喜欢上他。
在这种奇异的气氛下,时光如水倏倏而过,转眼已是寒冬,完颜勉道偶尔提及前方战况,不过是他大金的将士如何如何勇猛无敌,哪日又攻克了大宋的哪座城池之类,洛儿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并不像完颜勉道想的那样气愤与吃惊,反而让完颜勉道出乎意料。
这一日,洛儿正教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合剌写汉字,合剌是个才八岁的孩子,十分聪明伶俐,比之同样大的赵谌,更多了几分活泼好动。八月的时候来到燕京,跟随完颜勉道习学汉文,洛儿虽是讨厌完颜勉道,但并没有民族歧视,也想不到将一个八岁的孩子视为国家和民族的敌人,因此十分喜欢这孩子,而合剌也愿意同她亲近。
天色已暮,侍女添了蜡烛上来,这年代蜡烛还是稀罕物,女真人素来是点煤油灯的,她却闻不惯油烟味道,初冬的时候又犯了几次风寒,咳个不停,倒是难为完颜勉道费尽心思寻了来。洛儿与完颜勉道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但偏偏对他并无半分感冒,也不是不感动,然而她心底总有岳飞的影子徘徊在那里,对完颜勉道也许有一丝丝的愧疚,但绝无半分喜欢和好感,这半年的时光,也不知眉眉他们干什么去了,心里烦闷,不觉幽幽叹了一声。
合剌抬起头,漆黑的眼珠骨碌碌一转,问道:“你是在想家么?”洛儿摇头一笑:“别乱猜,写完剩下这几个字我给你做点心吃。”合剌闻言咧开嘴笑道:“你还得给我讲故事。”洛儿轻轻一拍他头,嗔道:“臭小子,还学会提条件了!行,讲就讲吧。”低下头绣着手中一方丝帕,寒梅傲雪独开,极具风骨。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像她这样坐不住的人,居然也能绣东西,还绣的有模有样,这份水磨工夫倒是难得,不过有点不像她。
不一会儿,合剌就写完了,洛儿一张张翻看,点头道:“才学了这么几天就能写到这个地步,已经极是不易了。”合剌拨弄着烛火,忽然问道:“听说你们汉人都用蜡烛,是么?”洛儿边收拾绣活边答道:“哪里就这样了,不过是富贵人家才用,贫苦人家依旧是用不起的。”合剌把又道:“那你家肯定是用蜡烛了,也是用的这种么?”
洛儿闻言笑道:“皇室又比寻常富贵人家不同,岂能用这些俗物,自是上等蜡融注成烛,烛芯是空的,浇注龙涎进去,燃烧的时候无烟又有安神的功效。”合剌十分好奇,又追问:“龙涎是什么?”“是一种香,宁神静气的。”洛儿催促道:“好啦,点心都凉了,快吃吧。”合剌抓了把点心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