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和
闷闷地晃着赤金笼子里的相思豆,黄澄澄的颜色映着红艳艳的相思豆,格外好看,洛儿却只是无意识的摇着,眯起眼睛透过浓浓的树荫仰望阳光,自她说了那番话以后,这些天眉眉和赵楷的反映依旧如常,半点不自在或在一起的意向也没有。
洛儿素昔畏热,虽然每日都有大量的冰源源不断地运到屋子里,她仍旧觉得酷暑难耐,好在今日阳光充足,气温却还不甚高,在梧桐树阔大的叶子下面,犹显凉爽。两树之间有宽大的藤椅秋千,可卧可坐,此时夏蝉一声接一声地鸣叫有如催眠曲,洛儿此时就躺在秋千上昏昏欲睡。
忽听耳旁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这样的时辰帝姬还睡觉,也不怕晚上睡不着么?”洛儿睁开眼睛,翩跹清丽的身影映入眼帘,笑道:“略微躺躺,谁想就睡着了。”只是今日翩跹的眉目之中微带着迷惘,和淡淡的忧伤,只是那一抹忧伤太浅,被迷惘遮掩住了。洛儿见她不同于往日,遂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翩跹依旧是微笑如水的模样,道:“本来这话不该问帝姬,只是帝姬向来灵慧,见解亦高于常人,只好冒昧相问了。”洛儿亦微微一笑,说:“但讲无妨。”翩跹转过头去,眼神越过一丛洁白的合欢花,那合欢花亦被日光晒得发蔫,全失了平日里的清雅,凝目看向远方,幽幽地问:“帝姬认为对待心上人,只要陪伴在他身边就好还是两情相悦更重要?”
闻此言洛儿心里一跳,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含笑道:“自然是两情相悦相知更重要。”翩跹一怔,疑道:“帝姬这样想?”洛儿颔首,容色中带了一份傲然,泠声说道:“若所嫁非所爱,我宁可独过一生。”忽而微笑:“若我嫁的人心里并没有我,岂不是误我一生,我可不要这样糊涂呢!”翩跹听后默然无语,半晌才道:“帝姬具绝世风华,自然要风姿高彻的君子才配得起,翩跹不敢苛求,只要能陪伴所爱之人左右便是一生的福气了。”
洛儿听到“君子”二字时,忽然想到她和岳飞第一次相见时,月华如水,铺满一地,岳飞便站立在她的院中,眉目英武,声音清朗,举止有礼,身后寒竹映衬,虽是布衣,却仍旧神采耀人。就像诗经中所写: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终究还是不可忘了啊,是了,她不能忘。每每别人说起君子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印象就是他,哪怕旁人一句不相干的话,只要是赞美之词,她第一个想到的亦是他,心胸坦荡又庄重正直的君子,除了他别人是再也配不上这样称赞的话的。洛儿想的入神,不自觉便含了温柔的笑在唇际,翩跹告辞之时神思犹在飞扬,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畔才恍然惊觉,抚上脸颊,竟是微微发烫。
暮色四合之时,洛儿正为阶下的夕颜花浇水,忽见眉眉走过来,长颦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凑过去小小声问:“为情所困啦?”出乎意料的,眉眉既没有跳起来打她也没有大叫她是神经病,反而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洛儿探头瞧了瞧屋内,母亲正和陪嫁阮夕为她衣服上的花样子挑选,心里一暖。拉了眉眉出院门,两人随意漫步在园子里,徽宗此时以齐安郡王的府第为驻跸之所,齐安郡王又是风雅之人,这园子修得颇有天然之韵,令人十分的赏心悦目。
“现在没人,可以讲给我听了?”洛儿靠着一块太湖石坐下,问道。眉眉亦坐在她身旁,任晚风拂起长发,良久,才说:“我答应他了。”啊,这不声不响地就答应了?洛儿吃了一惊,复问道:“好事儿呀,你干嘛这样愁眉苦脸的?”眉眉忽然转过头来问:“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不像第三者么?”
这算什么第三者,赵楷待翩跹不过是寻常情分,恐怕连他府中姬妾都不如,长久以往,对翩跹伤害反而更大,分就分了呗!洛儿不以为然的摇头,说道:“我三哥说,他和翩跹在一起是你希望的,你希望,他才愿意。”眉眉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洛儿继续点头:“我三哥哥就是这样说的,不是开玩笑。”
眉眉的声音在怅然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欣慰,道:“翩跹,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是大家闺秀,因着家里犯了事,才被卖到清楼,我怜她身世凄苦,又知她在闺中时便对郓王仰慕已久,有心成全她,才和郓王熟络起来,其间所经历的,自是一言难尽,没想到后来,陷进去的,竟是我自己……”说到此处,自责和微涩的甜蜜交织混杂,难以再继续。
洛儿听到此刻,心中有所感,遂叹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旦爱上了,哪里还会顾得前方是坦途还是险阻呢?”
眉眉微微一笑,忆起两人共处时的点点滴滴,神色悠然:“我本以为他是流连花丛的浪荡子弟,当初为着翩跹的缘故,还特特地考验过他,所有咱们的招数几乎用了个遍。他一直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并不生气。我当时想,风流儒雅的王爷嘛,自然要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然怎能赢得众多女子的芳心呢?”
“渐渐地,我发现他对别的女子只能算温和有礼,委婉拒绝的也不少。对我,似乎是格外的有耐心,虽然我说不清楚是怎样,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眉眉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洛儿问道:“所以你答应了?”
“我并没有,”眉眉决然否定,又喟然叹道,“然而,终究还是将他放在心上了。不过那时我一心想着要成全翩跹的心愿……”停顿一时,又道:“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他的心思,他对翩跹,并无男女之情,因着我,才……我觉得我很傻,所以……就……”愀然而叹:“终归是我对不住翩跹。”
只听背后翩跹凄然的声音响起:“你并没有对不住我。”两人一惊,难道翩跹就一直在这太湖石背后么?齐齐转回头,翩跹眼眶微红,歉然道:“我并非有心偷听你同帝姬讲话,待我听到你们讲话时依然来不及躲了。”
洛儿愕然,不死心的问:“你……你都听到了?”这番话都被她听去,可是够伤人的,尤其是要她得知赵楷对她并无情意,往往最不愿看到的事最易发生,果然,翩跹咬唇说道:“是,我都听到了。”
眉眉赧然而对:“对不起,我……”却又不知如何再往下讲,只得卡在这里。
翩跹凄然一笑,几欲落泪,道:“如何怪得你,我家里犯事,沦落风尘,本已该是残败之躯,若非得你救助,我早不知死过几回了。况且,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心里没有我,我怪你又有何用!”话到此处,泪终于落了下来。
洛儿听得恻然,眉眉夲欲递绢子的手闻言也停在虚空之中,再也递不过去。翩跹勉强收泪,笑道:“我本要明日向你们辞行的,今日一并说了也好。”
“你有何处可去……”
“你不必如此……”
两人同时挽留,翩跹深吸一口气,一气说完:“你知道的,今天这样的境况,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言笑晏晏的样子了,我若是还留在这里,才是尴尬。建康城外的乡下,还有张家的族人,总不至于无处可去。还望你能成全。”说毕苦笑:“我虽不恨你,可终是,姐姐两字再也叫不出口了。”
眉眉亦感伤心,再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却是洛儿说了句:“等我明天遣人送你一程,不然眉眉终归是不放心的。”翩跹倏忽一笑:“连最后,我还要欠两位的人情。我是没有福气有这样的好姐妹了。”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眉眉说的,眉眉被她说得凄然,不忍再相对,只得别过头去。翩跹盈盈拜下去,道:“这一拜,自然是多谢这些日来两位的照拂,来日几无可见之日,翩跹无以为报,聊表心意。第二还请帝姬明日不要亲来送别了,免得徒增伤感。”
洛儿并无阻止,只看着她行了礼渐走渐远,回身拿出绢子为眉眉拭泪,安慰她道:“也别太伤心,不是跟谁都能一直走到最后的。翩跹她这样决然,自然千思万想过多少遍了,恐怕比你想得开。”眉眉擦了泪,忽而转了凶巴巴的样子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伤心了!”洛儿忙不迭改口:“成成成,你哪里都没伤心,好了吧?”瞧着眉眉心疼道:“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眉眉不理她,转身走开。
只是,与翩跹,终究还是失和了。洛儿心内恻然地想,果真是没有谁能永远陪伴到最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