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骑着马往回走,心中高兴极了——席间他只是同健庵先生浅浅谈论了几句儒学,就已经被他的学识所折服。谁料临走时,健庵先生竟叫住他,并约他三日后到徐府去!这真是一件比中举更叫他兴奋的事情。
从京兆府回来,成德直奔入书房,明珠和觉罗夫人都在,他竟来不及请安,只顾嚷道:“阿玛!额娘!儿子今日得一名师了!”
明珠知道成德一向沉稳,从未见过他这等反常,不免奇道:“名师?从小儿我给你请的师傅都是名儒啊,这次又遇到谁了?倒说来我听听。”
“是徐乾学徐先生!”成德道。
“徐乾学?”明珠愣了一下,这个人,似乎跟自己有点芥蒂呢。
成德似乎并没有察觉明珠一瞬间的错愕,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徐乾学如何平易近人,如何学识渊博,如何礼贤下士。
一日午后,涟漪闲来无事,便往通志堂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想来丫头小厮们都午歇去了。她径直往里走,走到里屋外头,忽听得里面有人说话,却是成德的声音:“这回可当真是遇到名师了!”
涟漪唬了一跳,以为成德有客在,正要走时,却又没有了声音,里面也不像是有客。她狐疑着推门进去了,哪里有什么客呢?只成德一个人躺在榻上午睡罢了。她心下好笑,也不扰他,走到书桌旁,看到桌上摊着洋洋洒洒的一篇文章——
某以诠才末学,年为弱冠,出应科举之试,不意获受知于钜公大人,厕名贤书。榜发之日,随诸生后端拜堂下,瞻仰风采,心神肃然。既而屡赐廷接,引之函丈之侧,温温乎其貌,谆谆乎其训词,又如日坐春风令人神驰。由是入而告于亲曰:吾幸德师矣!出而告于友曰:吾幸得师已!
夫老岂易言哉!古之人重在三谊,并之于君亲。言亲生之,师成之,君用而行之,其恩义一也。然某窃谓师道今日亦稍杂矣。古之患,患人不知有师;今之患,患人知有师而究不知有师。夫师者:以学术为吾师也,以道德为吾师也。今之人谩曰:师耳,师耳,于塾则有师,于郡县长吏则有师,于乡试之举主则有师,于省试之举主则有师,甚而权势禄位之所在则亦有师。进而问所谓学术也,文章也,道德也,弟子固不以是求之师,诗亦不可以是求之弟子。然则师之为师,将谨谨在奉羔、贽雁、纳履、执杖之文也哉!
洙泗以上无论矣。唐必有昌黎而后李翱、皇甫湜卑肯事之为师。宋必有程朱而后杨时、游酢、黄干辈肯事之为师。夫学术、文章、道德,罕有能兼之者,得其一可以为师。今先生不止得其一也。文章不逊于昌黎,学术、道德必本于洛闽,固兼举其三矣,而又为某乡试之举主,是为师生之道无乎不备,而某能不沾沾自喜乎?
先生每进诸弟子于庭,示以六经之微旨,润之以诸子百家之芬芳,且勉之以立身行已之谊。一日进诲某曰:为臣贵有勿欺之忠。某退而自思,以为少年新进,未有官守,勿欺在心,何裨于用,先生何乃以责某也?及退而读《宋史》,寇准年十九,等第时崇尚老成,罢遣年少者。或教之增年。准不肯曰:吾初进取,何敢欺君。又晏殊同年诏试,见试题曰:臣曾有作,乞别命题,虽易构文,不敢欺君。然后知所谓勿欺者随地可以自尽。先生固因某之年少新进而亲切诲之也,某即愚不肖敢不厚自砥砺奋发,以庶几无负君子之教育哉。承示宋元诸家经解,俱时师所未见,某当晓夜穷研,以副明训。其余诸书,尚望次第以授,俾得卒业焉。
涟漪方看罢,却又听得成德梦里欢喜的声音:“此番真是遇一名师了!”
“可真是疯魔了!”涟漪轻叹了一声,走上去帮他盖好身上的毯子,不料他却醒了。
成德伸了个懒腰,双手枕在脑袋后面,笑着看着涟漪:“来了多久了?”
涟漪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撇过头去:“也没多久,正看你的那篇《上座主徐健庵先生书》呢。”
成德起身走到书案旁,“不过随意谈谈——你瞧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要修改的地方么?”
涟漪扑哧一笑:“别处没有,只需加一句。”她走过去,指着“出而告于友曰:吾幸得师已!”这句后面,“喏,这里再加一句。就写‘梦寐之间,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师矣’!”
成德也笑:“果真么?”
“可不是!”涟漪乐道,“就方才一会儿,连说了好几次呢!——哎,你还真加呀?”
“可不真加吗?”成德一边写着一边笑道。
涟漪也不同他言语,转过身去看后面书柜里的书,瞧见一本《疑雨集》,一面那下来一面说道:“这是谁的诗集?我怎么没见过,好奇怪的名字。”
成德扭头瞧见,神色一慌,从她手里拿回来:“这样的诗集,你还是不要看了。”
涟漪愈发疑惑:“拿来,为什么我就看不得?”她又将诗集夺回来,粗看了两首,终于明白了成德为何神色古怪。好在她是三百年后的人,对这样浓香艳抹、旖旎万端的句子,还是能够稳住心神的。她瞧这成德不自在的神色,笑道:“这样的书,难道也是徐先生‘次第以授’的?”
成德见涟漪并无恼意,心下轻松许多。倚在她身旁一起读起这香艳的诗句来。两人靠得那么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涟漪脸颊烫起来,想着《红楼梦》里,宝黛二人共读的是《西厢》,几乎是同样的旖旎风光,他二人读的却是这本《疑雨集》。
“笑什么?”成德听到她轻微的笑声,在她耳边轻问道。
“我在想,这个王次回写了《疑雨集》,有没有再编一本《疑云集》呢?”此言一出,她就自悔失言了,双颊烧得更红:怎么这样没廉耻地想起云雨来了?她觉得心跳得快急了,慌忙站起身,放下书,同成德站开一段距离,按着胸口希望快些平息下来。
气氛有些暧昧,两人几乎都不敢看对方,只是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成德道:“似乎是有的,不过也有人说那是别人杜撰,不是他本人写的。”
“哦,是吗。”涟漪低着头,混乱的脑子里终于想到可以转开的话题,“你……你别把这书放在书架上,万一你阿玛瞧见了,定要训你了,还是藏起来的好。”她不安地搓揉着裙带,低声道,“我先回去了。”说罢,抬眼看了他一下,小跑着回去了。
乡试过后,成德结实了不少同榜的举子,交往的圈子也大了些。这些人里,同自己最谈得来的,要数韩菼与曹寅了。这日午后,曹寅从宫里当值回来,特意来拜访成德。
成德接了门上递来的帖子,一瞧是曹寅曹子清来访,连忙吩咐了人泡茶,自己连忙起身到门口去迎。两人来到通志堂里,成德亲自从茶盘上拿过茶递给曹寅,笑道:“往后再来不用那么麻烦从前门通报,也不用递帖子,直接进来就是了。”
曹寅虽与成德相识不久,但深知他待人热忱,这样说就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心下欢喜,于是笑道:“好,既如此,那日后我就不客气地常来扰成兄清闲了!”
成德知道曹寅是在宫里当差的,因笑道:“只要你不怕误了差事,尽管来就是了。”
“咳,我有什么差事,”曹寅道,“就是陪皇上读读书而已。对了,今天早晨的经筵日讲,正是令尊主讲的,皇上颇为满意呢。不过我读过你的诗文,待散了以后,我还跟皇上说,纳兰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皇上一时兴起,还点名要看你乡试的卷子呢。”
成德道:“我的八股文章是做得不好的,那可真是污了吾皇慧眼了。”
“你谦虚了不是!咱们今日撇开八股文章,我特意来向你请教诗词的。你可不能推脱,我读过你不少诗词,尤其是小令,真可谓清新隽永。”曹寅笑吟道,“‘惜花人共残春薄,春欲尽、纤腰如削。新月才勘照独愁,却又照、梨花落。’难得能写出这样美的佳人伤春图。”
成德笑道:“不过是亲眼所见罢了。”
正要着话,忽听得院子里文茜的声音:“哟,涟姑娘啊,我们大爷有客呢,您一会儿再来吧。”
成德忙朝外面喊道:“是涟漪吗?快进来。”
涟漪迈进通志堂,果见有不认识的人在,有些尴尬起来:“我还以为那丫头诓我呢,你还真有客在啊……那我先回去了。”
“哎,不碍的,曹贤弟不是外人。”成德忙道,又向曹寅介绍,“这是表妹乐涟漪。就是方才那首词里,‘新月照独愁’的惜花人。”
曹寅恍然:“原来如此,难怪能那样应景。”
涟漪瞥了成德一眼:“你又编排我!”
“怎么敢编排你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此番与我同榜的曹寅,一直在宫里……”
“曹寅?!”涟漪一下子兴奋起来,几乎两眼放光,打断成德的话,想好好确认一下眼前这个生人,直问他道,“你就是江宁织造曹玺曹大人的长公子?”
“正是在下。”曹寅忙道,又问,“姑娘认识家父?”
涟漪真的很想说“曹雪芹以上的四代人我都知道”,终是忍住了,笑着胡诌道:“因为……我在江南的时候,时常听人说起江宁织造曹大人为官清廉,深得圣心;还听说,曹大人家的公子在宫里当差,是个文武全才。”
曹寅忙道:“真是愧不敢当,要说文武全才,成德兄才是名动满洲呢。”
“你们两个就别互相吹捧了,依我说,如今既是称兄道弟起来,往后在学问上必要取长补短,旁的事情也要相互帮助扶持才好。”涟漪知道成德与外人少有来往,如今见他与曹寅交好,甚是欣慰,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哦对了,我听月蓉说后花园的秋海棠开了,咱们一道儿去瞧瞧。”
“行,走。”成德边走边同曹寅道,“涟漪说得不错,如今你我便是异姓兄弟,不分彼此。”
“小弟真是受宠若惊。”曹寅连声道。
成德道:“咱们改日再请张见阳、韩元少二兄一道来,我们四人同结异姓手足,你意下如何?”
“当然好!”曹寅也赞成道,“说来见阳与我是同乡,又和你同在国子监读书;元少与我们又是同榜。这再好不过了,倒时候,要一醉方休才好!”
三个人说着话,已经从通志堂踱到了后花园,忽然响起一人脆亮的声音:“成哥哥我来了!你今儿定要陪我射鹄,我出来一趟可不容……”琴曼翻进后花园,正瞧见成德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才扫到旁边有一生人,戛住了声音,“你有客啊……”
成德苦笑着向曹寅介绍道:“这是堂妹琴曼。”
曹寅却笑,只问琴曼:“琴曼姑娘,一别两月,别来无恙?你还记得在下吧?”
她狐疑地看着曹寅瞥,忽然指着他跳起来:“呀!你、你……你不是……”
成德和涟漪倒奇怪了:“怎么?你们认识?”
琴曼对他二人道:“他就是上次我在银淀桥西边儿大街上骑马撞倒的那个人!”
“原来竟是曹兄弟啊!”成德大笑着叹道,“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果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琴曼看向曹寅:“都是因为你!我阿玛要关我三个月禁闭!哼!”
涟漪道:“得了吧,你这样儿像是关禁闭的吗?三天两头地翻墙往外蹿,你说说你这个月都翻了几次墙了?就没被你阿玛发现吗?”
“我阿玛如今气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何况我瞒得这么好,出了我哥和我的心腹丫头,别人谁知道呢!”琴曼得意极了,转而又向曹寅道,“你害我被关了这三个月,我可是要赔偿的!”
曹寅笑道:“那日被你撞了,我瞧你又是要去请大夫,又是自报家门的,倒是坦坦荡荡,如今怎么反倒无赖起来了?被撞的人是我,为什么反倒你要赔偿?”
琴曼道:“你若是寻常人当然就罢了,谁让我阿玛看见我撞的是你就生那么大的气呢!我今儿倒要问问你,你到底是哪方神圣那么碰不得?”
成德替曹寅答道:“曹兄弟是皇上的侍读,还和我是同榜。”
“哦——怪不到!原来你和皇上关系好啊!”琴曼恍然。
曹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看来这常人眼里的美差倒成了祸害人的坏事了,罢了,我认罚就是,曼姑娘想怎么个罚法儿?”
“嗯……我想想……”琴曼瞧见前面不远处是成德平日里在家联系射箭的地方,便问曹寅,“咱们比赛射鹄,你若是能胜我便罢;若是不能,那就……就来替成哥哥磨三个月的墨!”
成德在这里简单搭了一间小屋,放了两把弓箭,以便平日里随意练习或是与兄弟们比试,听闻琴曼此言,便去拿了弓箭来,一脸好笑地看着琴曼:“你当真要比?”
“要比!”
曹寅无法,只得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正中红心。
琴曼张着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罢了,我认输。我原以为,成哥哥的朋友,都是些书呆子呢!谁承想你身手这样好!”
“瞧你说的,曹兄弟可不光陪皇上读书,皇上打猎,他都是跟着的。”成德道,“听你这番话说,难道你成哥哥也是书呆子不成?”说着,成德从曹寅那里接过弓箭,稍一瞄准,随手一松,直射靶心。
涟漪见大家都兴致高涨,于是提议道:“我看,你们三个射鹄子玩儿吧,若是我一会儿心血来潮想学了,你们就教我;不想学就我就在边上看着,给你们拔箭。”
琴曼到底是女孩子,体力不比成德与曹寅,先开始两箭都射中靶心,不多时射出的环数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眼看着成德和曹寅一个又一个满环,心下更是着急。后来成德到一边歇了,曹寅也说不射了,琴曼偏偏又不肯服输拉着他继续比试。
涟漪道:“我院儿里的金桂开得正好,另一片圃里的菊花也开始绽开了,晚上大家一道儿来喝酒赏花如何?就摆在益青阁院子里。”
成德道:“好主意,我一会儿吩咐人去叫厨房蒸螃蟹,更是一大乐事了!”
“行,就这么办!”涟漪欢喜道,“那你们三个玩着,我先回去准备准备!”说罢,就先回益青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