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曼和成德、曹寅正比试射鹄比得不亦乐乎,突然一个让她厌恶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琴曼?!你怎么在这儿?!”她一转头,是三太太,“你阿玛不是让你在家不肯出来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回去倒要问问是谁放你出来的,老爷的话还敢不听了?!”
“不关他们的事!”琴曼嚷道,“我没从门上出来,我从花园里翻出来的。”
“翻出来的?!”三太太更为恼火,同一旁的觉罗夫人道,“二嫂你听听!一个大户人家儿的姑娘,居然为了玩爬墙!这成何体统!”
成德忙道:“婶子息怒,念在曼妞儿初犯的份儿上,就宽恕这一次吧。”
觉罗夫人也在旁边打着圆场:“弟妹,这小孩子嘛,谁不贪玩儿呢,你就别生气了。琴曼啊,快跟你额娘认个错儿。”
琴曼自然不肯,咬着唇不说话,斜眼看着三太太。
“你这是什么样子!”三太太怒道,唤来自己的丫头,“萍儿!伺候把姑娘回府去!”说罢拂袖而去。
琴曼转身埋怨成德道:“她在你这儿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成德道:“昨儿额娘是提起过三婶儿要来,我今天这一高兴,就给忘了。她今天什么时候来的,我还真不知道。”
萍儿走过来拉琴曼回去,那副极不情愿的样子让琴曼登时光火:“伺候我回府委屈你了是吗?!这会子要是让你给我哥端个茶送个水都能让你乐得睡不着觉呢!得,我也不为难你了,你给我滚回去告诉太太,今儿个我不回去了!就在二伯府上了!”
“哟,可别!”萍儿白眼一翻,“我可不敢去回,一会儿太太骂的可是我!姑娘,走吧!”
琴曼一摔手中的弓,怒道:“怎么着!姑娘我说话儿不管用了?!你都敢在本姑娘跟前儿说‘不’了?!”
成德忙走过来:“好了好了,我去跟三婶儿说声,就说是我留你在这儿住几天,行了吧?别闹了。”说着,他拍拍琴曼,往上房去了。
萍儿只得也往回走,不屑地看了琴曼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东西嘛!庶出的丫头摆什么小姐的谱儿!”
琴曼耳尖,一个字一个字都传入她的耳中,她一下子气得浑身发颤,心里头只想着扑过去打她,可是步子刚冲出去,手臂却被人拽住,回过头,却是曹寅。她眼看着萍儿已经走远了,心里着急,一边挣扎着一边冲曹寅嚷道:“你放开我!你干什么呀!你没听见她说什么嘛!?”
“你这又是何必呢?别为这种事情生气,这是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知道吗?”曹寅见她不说话,又道,“这样的气我也受过,我晓得这种滋味不好受。你若难过,也别总咬着唇啊,哭出来吧,哭一场就过去了,这儿没别人,我不告诉旁人。”
琴曼自小儿好强,不肯在人前落泪,可是今日竟一下子哭得畅快淋漓。哭累了,就坐在水边石头上,抱着膝依旧不说话。蓦地,身边响起悠悠的笛声,却是曹寅临水横笛而立。琴曼就这样静静的听,曹寅的笛子,比成德奏得还好,她第一次,听得这样认真。
曲声渐渐住了,琴曼歪着脑袋看着曹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耳生得很。”其实她在音律上是极有天赋的,小时候又学过两年胡笳,所以对音律是极敏感的,一首曲子听一遍就能记住。
曹寅收了笛子,笑道:“闲来无事,新度的曲子,这是其中一段,叫《续琵琶》。”
晚间,益青阁的小院里笑语欢声不断,不知道是谁先提议联诗的,琴曼反对道:“不好不好,这明摆着是欺负我!”
涟漪笑道:“你吃你的螃蟹,也无伤大雅嘛!”
成德道:“就是就是。这样吧,咱们把题目放宽一点,就以一个‘秋’字为题如何?”
“好!我起头!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并不擅长与此,若是不好了可不带笑话我的!”涟漪略一沉吟,“我起——风过飞花满地黄。”
曹寅接道:“昨宵桂子留情长。新菊霜添三分白,”
“海棠露润一缕香。”成德续道,“彭蠡响穷渔舟晚,”
涟漪想了想:“衡阳声断雁阵凉。别这么低沉嘛,得换换——吴刚捧酒杯千盏,”
“姮娥惊鸿舞四方。”曹寅接续道,“霓裳羽衣谁能省,”
“素颜不见泪成行。”成德吟道,“这低沉怕是改不过来了,嗯……朝泪化雨诉秋意,”
涟漪道:“正凝眸处那知凉。谁家玉箫空幽咽,”
曹寅接上:“何处佳人暗神伤?菱镜翠黛锁忧心,”
“画阑枯柳绕愁肠。”成德抿了一口酒,继续,“素手调弦弦更乱,”
“珠玉声响自茫茫。”涟漪一皱眉,忽然笑道:“一曲周郎频频顾,”
曹寅不由赞道:“好个周郎顾!——惊破秋池宿鸳鸯。我再起一句现成的吧——梦里不知身是客,”
成德续道:“觉来万事付湘江。嗯……”
他正要再起一句,却听涟漪嚷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越来越不成样了!”
曹寅奇怪道:“怎么了?正在兴头上的,怎么就收住了?”
涟漪道:“一会儿‘惊鸳鸯’,一会儿‘付湘江’,就没个吉利话儿!”
成德笑道:“这得怪你起得不景气啊,你这儿一开头就落了一地黄花,还怎么吉利起来?”
琴曼听他三人不联了:“我正准备给你们每人剥一只螃蟹呢,这才剥了一只怎么就停了?”说着,将那只好的递给曹寅。
“哎!凭什么不给我们?”坐在对面的涟漪伸着筷子来敲她的盘子。
“曼丫头,重色轻友啊!”一旁的成德也笑着应和。
曹寅倒不好意思起来,忙将蟹递给成德。成德笑着正要推回去,琴曼抢先夺过来,依旧放在曹寅面前:“偏就不给成哥哥!他哪儿轮的着我来给剥?你看看涟姐姐,螃蟹还没吃,一蟹壳儿的醋都倒满了!”
涟漪听了这话也没撑住,一边笑着一边骂琴曼,没留神手一抖,将醋泼到了身上。周围更是一阵哄笑。她忙洗了手跑进屋换衣服,再出来时,却听那三人说得正欢,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来我听听。”涟漪问道。
琴曼答道:“聊起你刚才那句‘周郎顾’的诗,夸你典故用得妙,这就顺着说起周瑜来。”
涟漪兴趣高涨:“是吗?那更要说给我听了,我向来喜欢周公瑾!”
曹寅道:“我们在说,周瑜这个人,有德、有才、有风度。对孙氏忠心,对朋友真心;既能运筹帷幄,又能谱曲弹琴,刚柔并济。真是人如其名,是没有瑕疵的玉,完美至极。大丈夫当如周公瑾!
琴曼道:“只可惜太短命了,才活了三十六岁。”
成德道:“我倒不觉得可惜。你们想啊,当初吴王都说他‘恐非久为人臣’,那个群雄分争的年代,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在人生的最高峰适时地戛然而止,岂不比将来功高盖主时遭孙权提防、遭同僚排挤要好得多吗?也免得叫这块美玉染上不必要的瑕疵啊。”
涟漪点点头,又摇摇头:“可到底三十六年还是太少了。他如果能像范蠡那样,以归隐的方式戛然而止就更好了。那样的话,也许还能给后世留下不少诗篇和乐章呢。”
琴曼拍手道:“涟漪姐,提到乐章我可想起来了,这么好的景色,这么好的心情,没有乐曲助兴是不是一大遗憾呢?”说罢不等涟漪回话,就“噔噔噔”跑进屋里,又“噔噔噔”抱了涟漪的琵琶出来,塞到她怀里。
涟漪赶忙先把琴放下,嚷道:“琴曼!你洗手了没?”她扫了一眼琴曼那双还沾着蟹黄的油手,“可怜我上好的紫檀木琵琶……”再低头,琵琶上的油腻又蹭到了衣服上,她几乎要崩溃,“哦……天……一晚上你想让我换几件儿衣服啊……我的曼妞儿啊,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莽撞啊?”
琴曼吐了吐舌头:“涟姐姐……对不起啊……我赔罪好不好?要不我替你把衣服洗了?”
涟漪看了她一眼:“那行,只不过下个月舅母问起我这益青阁怎么比往常多了开销,我少不得要解释一句,是因为琴曼多糟蹋了一罐皂角粉。”此言一出,四下里笑成一片,涟漪又道,“这样吧,一会儿我弹的这曲子是配词的,你得听一遍就学会了唱给我们听。”
成德道:“这个提议好,曼丫头有这个本事。”说着他又取出萧来,“涟漪,你再弹,我来和!”
涟漪道:“有笛子吗?最好是笛子和。”
“我知道!曹寅有!”琴曼笑嚷道。
曹寅笑着从袖中取出笛子,笛子递给成德。
涟漪高兴了:“哎,不用笛子还是你用;冬郎,你照样儿用箫和;这支曲子三样儿乐器齐全了是最好的!”
一时等到洗干净了手,又擦干净了琴,衣服上也稍稍拾掇了一下,涟漪这才抱起琴来,“既然说道周郎,那么就弹一首关于周瑜的曲子吧。”——
绿绮轻拂刹那玄冰破,九霄仙音凡尘落。东风染尽半壁胭脂色,奇谋险兵运帷幄。
何曾相见梦中英姿阔,扬眉淡看漫天烽火。谈笑群英高歌剑锋烁,缓带轻衫惊鸿若。
浅斟酌,影婆娑;夜阑珊,灯未缀。丈夫处世应将功名拓,岂抛年少任蹉跎。
江东美名卓,伴当世明君佐。豪情肯掷千金重一诺。
奏一曲舞纤罗;君多情应笑我。且挽兰芷步阡陌。
晓寒轻,晨光朔;残红翩,双影落。更深红袖添香闻桂魄,漏尽未觉风萧索。
弹指樯橹破,忆千年竟如昨。而今空余故垒江流豁。
展文武定疆廓;惜星陨似流火。风云散聚任评说。
大江东去千古浪淘过,乱世尘灰转眼没。帅将鸿儒只堪载轩墨,从何阅尽纤豪错。
才俊风流傲三国。
琴曼听罢,直道:“这曲子好,我记住了,只是有些词听得不太真切,涟姐姐你写一遍我看。”涟漪于是进了屋,把歌词写出来,递给琴曼,复抱起琵琶。琴曼拿了词,跟着琵琶声以及那箫笛的和奏声,随着涟漪一同低吟浅唱。万籁俱寂,清风送爽,益青阁内的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第二日正是九九重阳,成德、曹寅、涟漪还有琴曼四人了一起去香山登高。四人骑着马,远远地就瞧见漫山遍野的红叶,直叫人心情舒畅。下得马来,同往山顶上走,也不赶时间,一路说笑着,倒显得优哉游哉。快到山顶,琴曼忽然提议看谁先到,说着自己就跑了。这比下来自然是涟漪垫底,她气喘吁吁地登上顶峰,展眼望去,眼前景色美得几乎让她连喘息都忘记了——从山顶往下,是层层叠叠的红叶,红得不夹一丝杂质,艳丽得没有一丝掩藏。风吹过,树叶摇动,好像无数火苗尽情地跃动着,燃烧着。秋阳映照下,仿佛有一支饱蘸丹红颜料的笔,泼辣辣地挥出这份直逼到人心底的热烈。北京秋日的天空分外高远明净,一碧如洗,湛蓝与火红交相辉映,让人除了感叹和鸣谢自然的广博,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四人都被眼前美景震惊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涟漪深吸一口气,发自内心地叹道:“江山如此多娇!难怪引无数英雄折腰!”
成德点头道:“传说完颜亮因柳词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八个字而萌发南侵之心,以前我还不信单为这景色就能生此野心,如今我算是信了!——原来美景真的是能让人渴望占为己有的!”
曹寅笑道:“东坡说得好,‘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啊!”
琴曼听她三人说话,撅嘴道:“你们说话儿文绉绉的,成心不让我听明白!欺负人嘛!”
涟漪忙道:“哪里敢欺负你?你还不把我们从山顶上扔下去?”
琴曼看着曹寅问道:“那刚才东坡那句话什么意思?”
“敢情是说我欺人呢?”曹寅笑道,“那是说啊,这等美景,是天地慷慨给予我们的,让我们一同尽情观赏。”
“嗯……这话说得漂亮!直说到我心底去了!”琴曼赞道。
“依我看,你也该读些诗文的,”涟漪道,“也许还能收敛收敛你着莽莽撞撞的性子。”
成德也道:“这话不错,反正字儿你也认得,四书五经之类的你也不必读了,直接读些唐宋诗词便罢了。”
涟漪道:“是了,冬郎,上次你的要的那本《东坡全集》还在我那儿呢,正好儿给琴曼读。她这性子啊,只能读读‘大江东去’,万万受不了什么‘杨柳岸,晓风残月’的。”
成德笑着点点头:“你也不怕她天天儿‘聊发少年狂’?罢了,只是那本书上我注得不多,只怕有些文字她看起来还有困难,少不得你要给她解了。”
曹寅道:“我的那本《东坡全集》倒是以前用朱笔做了不少批注的,琴曼,你若要读,下次带了来给你?”
“行啊,”琴曼道,“反正看不懂了就请教你们三个。”
“好,知道了,”涟漪笑着答应她,放眼远望,依旧忍不住感叹道:“早就听人说香山红叶最美,原先还不信,今天才知道,果然是名不虚传,真真儿是‘霜叶红于二月花’了!”
琴曼欢喜道:“依我看,这般景色,比二月里还要好看呢!”
曹寅道:“要不怎么说‘我言秋日胜春朝’呢!”
“就等你这句呢!可算被我抓住了!”涟漪拍着手笑指曹寅和成德,“你们两个,准备如何‘便引诗情到碧霄’啊?”
成德道:“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我们可算是上当了。”
“你们又要作诗填词?”琴曼问道,“大家出来玩一趟,你们尽整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
“好好好,不作,不作!”涟漪忙道,“咱们接着玩儿,去寺里烧香吧。”说着,拉过琴曼往前走了。
从香山顶上下来,已是未时。琴曼正要跨上马,忽一阵风吹过,一片红叶飘落在她衣襟上,她拿下来,转身对曹寅笑道:“送给你了!”见曹寅接过了,高兴地一笑,上马先行了。
回来的路上先经过曹寅的住处,曹寅邀成德他们三人进屋吃了晚饭再回。因天色渐晚,成德也恐觉罗夫人不放心,便说下次。于是曹寅让他们在外稍后片刻,自己进屋取了那本《东坡全集》,递给琴曼,目送着他三人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