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短信业务 APP权益
琴舒送了马齐回来,见屋里人都没了,里屋的灯倒亮着,推了门进来,瞧见涟漪趴在梳妆台上发呆,琴乐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因问道:“怎么人都走了?不是说再坐会儿吗?” 涟漪道:“琴佩闹觉呢,四舅母就让昱德陪着她回府了;二舅舅怕成德玩得晚了,误了明儿早晨去国子监,让他回去了;胥德瞧着都走了,一个人也没意思,也就回去了;琴乐瞧大家都散了,就去梳洗了,你好容易回来一趟,估计一会儿她要闹得来的。” “哦。”琴舒一边卸妆一边问道,“我回来的时候瞧见成哥哥,脸色不大好呢。” “不知道,我也没注意,管他呢。”涟漪说着自己也卸起钗环饰物来。 琴舒闻言不由得停了动作,只看着涟漪:“怎么了?好好儿的闹起别扭来做什么?下午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涟漪深吸了口气,然后快速叹出来:“我不喜欢听他被人奉承。” 琴舒一愣:“哟,这话儿说的多新鲜哪!我要是你,听见有人奉承他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你这样儿的!再说了,我告诉你吧,成哥哥从小儿就是在奉承声儿里长大的,放心吧,他和常人不一样,他飘不起来。” 涟漪摇摇头:“舒姐姐,我跟你不一样。你是纳兰家的大小姐,从小儿被捧在手心儿里的,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自然就都有。可我就不同了,你瞧瞧,我如今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天天儿瞧人家脸色,什么话不敢多说一句,什么东西不敢多要一份,就这样儿还遭人奚落。先前在席上,你有没有听见二舅舅他们轮着夸姐夫呢?姐姐听着一定觉得高兴,一定觉得脸上有光吧?我也替姐姐高兴啊。可是接着我听见姐夫赞成德,说他凤毛麟角,说他日后进士及第……我听在耳朵里,心里就觉着他怎么那么高啊,高得让我必须得仰着头看他。这真的让我觉得特别自卑,更让我觉得我一无所有。” “你怎么会一无所有呢,”琴舒皱着眉,心疼地为她擦去眼泪,“别听你姐夫的,他就是随口那么人情世故地一说,你别往心里头去。” “随口一说也是事实啊,难道不是吗?”涟漪看着琴舒,琴舒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涟漪抱着她的肩:“好姐姐,说到底,我和你们比,我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天到晚守着这点一会儿是自尊一会儿是自卑的东西过日子……” 琴舒拍着她的肩:“傻子,他再高,能高得过你的心去吗?”涟漪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她。琴舒温然一笑:“好了,别使小性儿了。来,早就给你备着礼了。我知道你不爱别的,这几册精装的书都是平日里你喜欢那几个文人的集子,你瞧瞧我有没有记错?” 涟漪一本一本地拿起来看,有《曹子建集》、《嵇中散集》、《笺注陶渊明集》、《王子安集》、《王右丞集》、《李太白诗集》、《南唐二主词校订》、《东坡乐府》、《淮海集》、《漱玉词》、《断肠词》、《剑南诗稿》、《稼轩长短句》,每一本都装订得十分精美。涟漪见琴舒特意记得这样清楚,心里自是感动不已,连连称谢。 “你喜欢就好,谢什么呢。”琴舒笑道,“这么些本书你拿不动吧,明儿我差人直帮你送到益青阁去。” 涟漪道:“舒姐姐到底是嫁了人了,不但出手越来越大方了,就连说刷做事儿的派头也越来越是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模样儿了!” “你这张嘴什么时候都不饶人!”琴舒掐了掐涟漪的脸颊,“行了,也不早了,睡吧。” 次日,涟漪和琴舒吃了早饭,趁着天不太热,带着琴乐到后花园玩。琴乐自个儿扑着蝴蝶不亦乐乎,琴舒和涟漪便坐在后花园的水边石头上看着荷花,说着话儿,忽然两人背后被人一拍,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叫唤:“舒姐姐!涟姐姐!” 二人惊回头,竟然是琴曼! “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关禁闭了吗?”涟漪惊道,“我们还说下午去看你呢!” 琴曼得意地一笑:“只要不把我的房门上锁,我就出得来!” 琴舒忙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从后门?” “我才没那么傻呢!要是被后门上的婆子看见了说出去,叫我阿玛知道了可怎么好!”琴曼笑道,“我翻墙进来的!” “什么?!翻墙?!”涟漪大开了眼界了,“那你出府是不是也翻的墙?” 琴曼道:“那是当然!舒姐姐回来,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少了我呢!我若不来见见姐姐,不就枉我们好一场了嘛!” 琴舒无奈地笑道:“那也不用翻墙啊,胥德难道没跟你说我和涟漪今儿下午去看你?” “说啦,”琴曼道,“可我哪儿等得及啊!这不就来了!趁着没人瞧见我,咱快点儿到你屋里去吧!”说着拉着涟漪和琴舒就要走,走了两步瞧见琴乐,又欢喜着叫道:“呀!乐丫头!快过来快过来!哟,又长高了!想我了没?” 琴乐一直最喜欢琴曼,看见她来自然是欢天喜地,扑过去在她怀里扭着:“曼姐姐好久不来陪我玩了!以前你三天两头来的!” 琴曼忙道:“好好!赶明儿我还是三天两头地来陪你玩!” 琴舒摇着头道:“好家伙,那还不得三天两头地爬墙啊!纳兰家的小姐翻着墙进出,这要是传出去,可真真儿叫人笑掉大牙了!” 琴曼朝她扮个鬼脸儿,继续和琴乐嬉闹,忽然想起什么来:“哎呀!涟姐姐!早知道你也在这儿,我就把你的生日礼物带来了,我送你的这东西你指定喜欢!唉,算了,下次我去翻二伯府上墙的时候带给你好了!” 涟漪哭笑不得:“你还翻上瘾了!翻了你这家翻那家,小心哪天叫人当贼拿了!” “还用哪天吗?”琴舒笑道,“就今天了,来一趟还鬼鬼祟祟地不肯人知道,可不就是贼嘛!”几个人这么说笑着,往琴舒屋里去了。 琴曼在这里逗留了一两个时辰,她瞧了瞧钟:“得了,话儿也说够了,我赶回去吃午饭了,否则可就露了馅儿了!” 涟漪道:“舒姐姐,你说咱们是不是吃了中饭还是得去一趟?我们昨儿和胥德说好了,三舅母指定也知道我们要去,要是咱们下午不去了,岂不是让琴曼露馅儿了吗?” “那敢情好!”琴曼欢喜道,“正好儿我把礼给涟漪姐备的礼给你!” “你看看,到头来我们还是要去,你就急这两个时辰?”琴舒笑嗔琴曼道,“行了,也翻墙了,大大方方儿从出去罢,我送你一道儿去,不准人说出去就是了。” 琴舒送走了琴曼,里外吩咐了一通,眼看着到了饭点,和涟漪一道儿陪着大太太用了午饭,稍休息了一会儿,便往三老爷那里去了。两人先往三太太屋里请了安,试图替琴曼说个情,三太太只推说是“老爷的意思,我也不好说什么”。 见讨了个没趣儿,两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到琴曼屋里去了。胥德刚好也在那儿,琴曼正央着胥德陪她射鹄子。琴舒进来笑道:“我就知道,三叔是白费功夫了,就你这野性儿,关在家里不出去也煞不住!” 胥德和琴曼忙让她二人坐,又唤人端上冰镇的绿豆汤来。琴曼见她二人坐定了,从里屋拿来一个大盒子:“涟姐姐!你瞧瞧瞧我给你备的礼。” 涟漪狐疑着打开,竟是一套宜兴紫砂具,茶海、茶勺、茶擂等俱是湘妃竹制的。 “怎么样?喜欢吗?”琴曼笑问道。 “喜欢!再没有更好的!”涟漪连连点头,转念想起三太太对琴曼甚是苛刻,一月的例银不过三四两,“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你又省吃俭用了多久?” 琴曼挥手一笑:“没事儿!你们这些识文断字儿的人不是常说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涟姐姐就收下吧,”胥德笑道,“你要是不收啊,这丫头指定不高兴呢。对了,我那儿也备了一份礼,是套文房四宝,我不是行家,也不知道好不好。” 涟漪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生日过不过无所谓的事儿,倒叫你们这么兴师动众的。” “瞧你这话儿说得多生分,”琴舒笑道,“你过生日我们送个礼还不是应该的吗?这两样东西也怪重的,一会儿先差人连同我那些书一块儿给你送回去吧。” 四个人又说了会儿话,到了申时左右,琴舒和涟漪要回去了,琴曼要送,被二人拦下了,只胥德陪她两人往外走。 涟漪见远离了琴曼的院子,这才问道:“胥德,你告诉我,曼丫头哪儿来的钱买这么好的茶具?” 胥德道:“她省下来的例银,连同以前有些积蓄。” “得了,你别替她蒙我了!”涟漪道,“这套茶具不得好几十两?她再省吃俭用也省不了那么多啊!积蓄?你当我不知道她从来都是大手大脚的,哪儿来什么积蓄!” “是啊,我也纳闷儿呢,”琴舒也道,“还有送我羊脂玉坠子,我问她,她也敷衍我。” “姐姐们就放心吧,反正不是偷来抢来的,”胥德笑道,“你们又何必较真儿呢!” 涟漪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回去就把它砸了!” “别介啊!”胥德忙道,“她不让我说,我有什么法儿?唉……她是把她额娘留给她的那块玉佩拿去当了一百多两银子,一半儿买了坠子,剩下的买了茶具。” “什么?!把玉佩给当了?!”琴舒惊道,“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啊!” 涟漪皱眉道:“胥德,这茶具我不能要,你去把它退了,然后把玉佩给赎回来吧。” 胥德道:“涟漪姐,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嘛?你想想,她能为了你们两个把最心爱的东西都当了,可见这份儿心了,你要是不要,这岂不是拂了她的一片心意?她还不定要怎么闹呢!” 琴舒想了想:“这样儿吧,礼我们就收下了,只是这玉,半年之内我给她赎回来,胥德,在她面前,你只说是你赎的就是了,可好?” 胥德闻言,也只得由她。 涟漪回到明珠府时已是酉时,三样儿礼已经放在了益青阁里。她正收拾着,忽闻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却是成德。 涟漪朝他一笑,接着收拾东西,问道:“妆台上的玉钗是你送的?” “嗯。”成德应了一声,见那玉钗还在妆台上,那是一支蓝田玉钗,钗尾的祥云雕工甚为精巧。因那日在街上,涟漪多看了两眼,他就暗记下了,第二日就悄悄儿买了来准备生日时送她。他拿起来玉钗走到涟漪身边,扳过她的身子,仔细把那簪子簪在她的发间,低叹道,“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凭我如何,家里如何,为你,我都可以不要。” “我省得。”涟漪轻轻点了点头。 “你若不喜欢科举,乡试我就不去了!” “胡说什么呢!”涟漪嗔怪着看了他一眼,“这样儿的话也是这么大一个人说的吗?” 乡试在八月份如期举行,成德在数人殷切的目光中奔赴考场。那几日,他虽不在府中,可是纳兰府里谈论最多的话题却是他。终于,离家五日后,成德满面红光而回。明珠瞧他神色,又听他说了所作文章,心里便已有了数,自是十分欢喜。 见过了父母,成德去通志堂换了衣裳,便到涟漪这里来。涟漪正和月蓉、雪芙在院子里折桂花,见成德进来,涟漪笑道:“哟,举人回来了!” “还没影的事儿呢!”成德接过月蓉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忽然成竹在胸地说,“不过我觉得也差不离儿了。” “行啊,”涟漪道,“那今儿晚上的桂花酒酿元宵,就提前给你庆功吧。” 发榜下来,成德不负众望地中举。消息传来,明珠府门口放起了早已备好的鞭炮。觉罗夫人更忙着派人去请各路亲友,为此相聚欢庆。整个纳兰府欢天喜地,张灯结彩,如过节一般。 彼时,成德与同榜举子一起,到京兆府谒见主考官。他默默地坐在角落,静静看着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心中感慨万千——这一屋子都是同科的举人,其中有多少人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才熬到今日,又有多少人熬白了头发啊!相比他们,自己是何其幸运。 不多时,主考官出来了,喧嚣声立时静下来。众人起身,诚惶诚恐地听考官讲话。成德恭敬地低着头,那不紧不慢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从容稳健,言语有条不紊。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堂上讲话的主考官。却不料正与那考官四目相对,他心里一个激灵——这如幽壑般深沉渊博的眼神,为何这般熟悉? 片刻之后,主考官的话讲完了,摆宴招待大家。厅堂里又有些嘈杂起来。 那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国子监祭酒徐元文的长兄徐乾学。他对“纳兰成德”这四个字已经不是第一次耳闻了,几乎所有人都说,明珠家的公子是满洲第一才子。而自己的三弟也不止一次地提起这个名字,语气中满是爱重。他一开始是不信——满人家的纨绔子弟,汉学能好到哪儿去?更何况他一想对明珠不满,心里愈发不屑。徐文元瞧他的态度连连摇头,致使他对这个满族富家公子好奇起来。当他看见这个名字出现在此次乡试的榜上,心中的好奇更多了一分。 徐乾学瞧见徐元文也来了,离席同他笑道:“三弟啊,这济济一堂,哪个是你常跟我说的那个‘纳兰成德’啊?” 徐元文扫视了一圈,在角落的一桌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不由在心里暗笑:这孩子,跟在国子监读书时一样,总是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可这又焉能掩盖他的光芒呢?他拉着徐乾学道:“随我来。” 所有人都在寒暄,都在客套,都在忙着与他人交往。成德理应是这群人中最璀璨夺目的,可是他的沉静,几乎让所有人忽视了他的存在。——他还在想,那双眼睛,在哪儿见过?正思索间,他觉得有人朝他走来,他看清来人,连忙站起来:“徐大人。”又朝徐文元行礼:“徐先生。” 徐文元含笑点头:“成德啊,这就是我的长兄,我跟你提起过的。” “健庵先生?!”成德惊愕地抬起头——徐健庵么?他素来只知徐健庵,竟不知,大名鼎鼎的健庵先生就是徐乾学!他终于明白为何那眼神那么熟悉——那是同文元先生一样博学的眼神啊! “原来你就是纳兰成德呀。”徐乾学终于开始相信弟弟的话了——原来,先前说话时,自己就一直觉得这个青年气度不凡,因此频频瞩目,甚至于他目光交接。没想到,他竟然就是弟弟经常说起、自己不屑一顾的纳兰成德。
上一章快捷键←)| 回到目录下一章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