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自正月末就陪同太皇太后往赤城汤泉疗养,因顾及太皇太后,所以一路走得缓慢,直到二月初三方才抵达。
这日初五,康熙在自己的行宫,批阅完了奏章,一看时间,正是酉时,于是准备起身到太皇太后行宫请安。刚一抬头,忽见梁九功在外边探头探脑,唤道:“有什么事进来说。”
梁九功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递来手中的信函:“皇上……京城那边快马加鞭送来来的……”
“哦,”康熙接过来,看见上头一个大大的“讣”字,神色一凛,也忘了拆信,脑海里把所有的人都转了一遍,却想不出会是谁。“是谁?”
梁九功几乎不敢看康熙的脸色:“是大阿哥……薨了……”
“你说什么?!”康熙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不等梁九功说话,他几乎是扯开了信件,那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承祜,今天寅时,薨。
那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啊,他那么聪明伶俐,孝顺懂事,几乎沿袭着和赫舍里氏所有的优点,他还在心里盘算着,要亲自栽培他,日后立为他太子。上个月临走时,他还把承祜高高抱起,让他听话等着阿玛回来,他答应地那么响亮……那时候,他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怎么会突然……
信纸无力地飘落,他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又想起,自己已经失去过好几个儿女……他真的觉得失不起了,纵然贵为天子,生命也不能承受之重啊……
呆坐了许久,突然,康熙沉声道:“传朕口谕,谁若是将此事若是透露给太皇太后半点风声,朕就让他给大阿哥殉葬。”
殿里的宫人全部一个哆嗦,不敢说话。
康熙又道:“若有人前来慰朕,让他们都散了。”说罢,强压下脸上的悲痛,往太皇太后宫中走去。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康熙行礼道,“皇祖母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太皇太后歪在榻上,笑道:“嗯,好多了,难为你有这份孝心,皇祖母自然好得快。”然而,她还是洞察出康熙的失神,不禁问道。“我瞧你气色不好啊,怎么了?”
康熙笑道:“哦,昨儿晚上没歇好。”
太皇太后心疼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操劳国事也不能把身子弄垮了啊。今儿早点歇息,可听到了?”
“是。”康熙笑着谨遵,又闲谈起别的话来,决口不提承祜之事。
从太皇太后行宫出来,康熙又召见了几个大臣,官员们看见他脸上的忧色,纷纷劝慰,他总是淡淡道:“朕无甚介意。”强打精神同他们谈了些国事,就将他们遣散了,忽然喊道:“索额图,你留一下。”
待众人散去,索额图上前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你……明日回宫去,替朕张罗承祜的事情……”康熙一阵哽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声色,“动静小一点儿,特别不要惊动太皇太后那边,知道吗?”
“臣遵旨。”
康熙又吩咐道:“还有,回京以后,让嘎布喇夫妇二人去坤宁宫看望皇后,夫人可在宫中多留几日,陪伴皇后。”
赫舍里氏早晨就吩咐把承祜从阿哥所抬进了坤宁宫,整个一天,都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只是看着承祜,她相信他只是睡着了,明天一早他还会蹦蹦跳跳地给自己请安。她回首看看那些来“吊唁”的嫔妃,淡淡道:“没事儿,都回去吧。”
一时太后来了,一屋子的嫔妃都赶出去接驾,太后说了声“都起来吧”,并不看她们,直接往内殿走。她看见床上静静躺着的承祜,那么安然,一下子觉得心力俱疲——纵然自己的身份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可依旧有太多太多留不住的东西——她留不住丈夫的心,后来更留不住福临的命,也留不住承瑞、承庆还有承祜……她惨惨一笑,脑海里响起的竟是顺治绝望的声音——“人,真的不能跟命争!”
赫舍里氏出奇平静地站起来:“皇额娘,承祜累了,今儿就歇在坤宁宫了。明天早上,臣妾一定不让他误了请安。”
太后略带惊异地看着赫舍里氏,叹了口气道:“行,那额娘回去了。”
“恭送皇额娘。”
过了片时,坤宁宫里的嫔妃散了,立时寂静下来。凄寒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赫舍里氏脸上,那张年轻高贵的脸却显不出半点应有的生气。心里分明那样痛,可偏偏没有悲容,没有泪水,只是呆滞着看着床上那个似乎很快会醒来的人。各处侍立的奴才看到主子如此便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玉簪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待在姑姑宫里,那时太皇太后和两个太后为了拉拢辅政大臣,时常召他们的内眷进宫喝茶、说话,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也会被跟着召进宫来玩,于是三个人情同姐妹。纵然后来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分别册封为皇后和贵妃,三人的情谊也始终如一。十多年了,她一直以为,她的“聆姐姐”永远都是那么和善地笑着给人劝导和安慰,而如今这样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聆姐姐……”玉簪低低唤了一声,“你别吓我,你说句话儿吧……”
“你们回去吧。”赫舍里氏说着,目光却没有转移,仍旧看着承祜,“玉簪,你和涟漪顺道儿的,你送她吧。再过两日天暖了,你们一同进来看牡丹。”
“聆……”玉簪落下泪来,还要说什么,却被涟漪拦住了,一同告了退。
出了坤宁宫,涟漪道:“这会子劝什么也没用了,她现在神志根本就不清楚。”
承祜停在坤宁宫已经两日了,索额图昨日已快马从赤城回来。噶布喇夫妇奉命来到坤宁宫时,只见小原子正跪在地上请求皇后让大阿哥入殓,可赫舍里氏依旧不说一句话,只是坐着拦在床边,不许任何人碰到承祜。
福晋走过去,也顾不上行礼了:“听叶香说,你这两天不吃不喝不说话,这怎么行。”说着,福晋端过一旁温热的小米粥,舀了一勺,递到她口边。
赫舍里氏依然不说话。噶布喇突然上前,掀开隔帘,站到赫舍里氏面前。
“老爷,”福晋惊慌道,“您怎么把帘子掀了,这……这不符规矩……”
噶布喇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中既急又痛,如何还顾规矩,伸手揽过她,深深看了一眼承祜,片刻,强忍着悲痛道了一句:“来人,请大阿哥入殓!”她感觉到赫舍里氏一颤,然后开始挣扎,于是愈发紧紧地抱住她,直到小原子他们把承祜抬走,然后屏退了所有人。
赫舍里氏急道:“阿玛,你叫他们把承祜送回来……”
“聆音,承祜不在了……”福晋落泪道。
“承祜还在!”赫舍里倔强地看着她,“他明早会来给我请安……他会来的……”
“聆音!”噶布喇突然低吼了一声,“我噶布喇的女儿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就没有个萎靡不振的样儿!”
“老爷!”福晋怨怪地看了他一眼。
终于面对现实,终于承受不住,赫舍里氏哭倒在母亲的怀里,歇斯底里:“他刚出生就被抱到阿哥所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即便是再尊贵又怎么样!他是我的儿子啊!……”
福晋跟着听得心疼不已,一时也泣不成声。噶布喇叹了口气,出去了,福晋留在了宫陪赫舍里氏。
涟漪那频繁和玉簪进宫去,直到晚上才回来,引起了觉罗夫人的极度不满。她看涟漪的眼神愈发鄙夷起来,心下想着,这个涟漪看似目下无尘,其实满心眼儿里都想着怎么攀高枝儿去。
回府后第二天涟漪就因风寒病倒了,这一病,就躺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先是听说纳兰家能进宫的都进宫参加了承祜的葬礼,可回葬礼结束没几日,阖府上下就又都沉浸在“惠贵人新添皇子”的喜悦中了。一边是承祜的死,一边是胤褆的生,涟漪从许多人脸上都看到了幸灾乐祸。她在愤怒后冷笑——要是他们知道这个给他们家族带来荣耀的皇子,几十年后圈禁至死,是不是还能笑得这么嚣张呢?
因为身体和心情都不太好,加之刚喝了药容易困,涟漪整个儿人都懒散了下来。躺了半个时辰,辗转醒来,什么也不愿意做,只是赖在床上不愿意动弹,睁着眼瞧着一旁的雪芙熏衣裳。忽闻得月蓉欢喜的声音:“姑娘,你看谁来了!”
涟漪翻身朝里,嘟囔道:“凭他谁来了我都不见!只说我乏着呢!”
“哟,好大的小姐脾气,这么说,我可走了!”
涟漪听闻声音约莫知道是谁了,心里一喜,转过身来,果然是绿薇笑着从外面进来。涟漪坐起身来,伸手拉住绿薇,嘴上却说:“你走呀!你走呀!”
绿薇一笑,依着床沿坐下,替涟漪拢拢头发:“这才一个多月没见怎么就这副样子了,现在可大好了吗?”
涟漪点点头:“好多了,只是还喝着药呢。”
雪芙走过来上茶,对绿薇道:“卢姑娘劝劝我们姑娘吧,病了一个多月,现下好了也哪儿都不肯去,连屋都不想出呢!”
“既是好多了,就该多出来走走啊,”绿薇道,“总闷在屋子里怎么行呢,该出来透透气儿的,别刚好了又睡出病来了。”
“我就是不想动嘛!”涟漪懒懒地拿了床边的一本书,盖在脸上,“出了屋子就要看那些不想看到的脸,还是病着的好!”
“胡说什么呢!”绿薇掀开她脸上的书,“拿你就给我个面子嘛,陪我到院儿里坐着去好不好?这屋里一股子药味儿可熏死我了!”
涟漪应了,理了理衣服,又拉着绿薇的胳膊,撒娇道,“好亲亲的卢姐姐,你最好了,帮妹妹描个眉吧!”
绿薇哭笑不得道:“哎呦呦,你就懒成精了吧!”说罢把她拖起来,按在妆台前面,帮她梳起头来。
涟漪瞧着镜里的人蓬头垢面,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果然是懒成精了。”
月蓉端了脸盆来给涟漪洗脸,问道:“刚我进来的时候,怎么看见大爷走了?”
“哦?他没来啊,”涟漪想了一想,“许是听见卢姐姐在这儿不想扰了我们姐妹说话儿吧。对了,月蓉,一会儿替我把书案上的两本书还到通志堂去,就说我看完了,感觉不过尔尔。”
一时绿薇替她把眉毛描了,涟漪往镜里瞅了一瞅,站起身来说道:“卢姐姐到院儿里来坐吧,我给姐姐泡壶好茶。”说着去拿了茶具来。
绿薇坐在石凳上看着涟漪忙活,叹了口气:“前些日子玉姐姐到我那儿去,我瞧她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儿。她从小儿常入宫去的,又沾亲带故的,出了这样的事儿伤心是难免的。可你我就不明白了,这非亲非故的,怎么叫你伤心成这样儿。”
“卢姐姐,你不知道,那天他冒冒失失地撞到我,然后扑闪着眼睛看着我的时候,那模样儿有多可爱,”涟漪说着,仿佛又回到半年前的御花园里,“他给我道歉,那声音脆亮脆亮的,你不晓得有多好听。这样的天真、单纯对于一个长在宫里的孩子来说是多难得。卢姐姐,我想,无论换成谁,都没有办法看着这样一个可爱的生命从自己眼前消失而无动于衷。”
绿薇闻言,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涟漪缓缓道:“姐姐也不用劝我,日子久了,这难过劲儿自然就过去了。我只是气不过,为什么偏偏还有人会幸灾乐祸呢!这样的人还有良心么!”
绿薇知道涟漪指谁,急急地捂上她的嘴:“有些话放在心里也就罢了,何苦嚷出来呢!”
两人正说着话,月蓉从外面回来:“书替姑娘还回去了,这张花笺大爷让给姑娘。”
涟漪接过来,打开敲了,却是一阙小令——
菩萨蛮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刚与病相宜,琐窗熏绣衣。
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半晌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看罢涟漪一笑,递给绿薇:“他只没个好话儿说,书不好好温习,倒写这些来打趣人。”
绿薇看了也笑:“你知足吧,再没有第二个人有心为你写词了。哎,今儿沾你的光,也在名动满洲的纳兰词里跑个龙套。”
涟漪笑道:“瞧姐姐这话说的,那改日我让他专给你写。”
“罢了罢了,我可没这个好命。”绿薇笑道,“行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姐姐。”涟漪忙站起身来。
送了绿薇回来,天气起了风,吹得那一树梨花漫天飞舞,涟漪站在廊下,不由得看住了,依着栏杆就坐了下来。
“怎么坐在这儿呢?”成德从外面进来,瞧见涟漪,忙解下外氅,披在涟漪身上,“要在风口里看花儿好歹也穿得暖些,这病才好了几日的。”
涟漪没有说话,悠悠念道:“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吹向……玉阶……飞……”
成德依在身边坐下:“这是怎么了?我瞧你自打从宫里回来,先病了一场不说,怎么越发容易伤心了呢?”
涟漪轻叹道:“前儿我看这一树梨花还开得如霜似雪,今日就这般落花漫天,飞到何处竟都由不得它了……不免叫我想起半年前,随舅母进宫去,无意遇见皇后和大阿哥,一个那么端丽华贵,一个那么神采奕奕;这才多久,一个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一个竟就这样没了……想来着这世上的事都是这般来如春梦,去似朝云……也难怪古人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说着,竟滚下泪来。
“世间事,皆无常。为情伤,笑沧桑。”成德缓缓吟道,“这是南宋陈亮的《梨花辞》,这个‘笑’字用得真是好极了。”
涟漪轻轻点头:“只可惜,我并不能那样从容笑对万物变迁。东坡说,‘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而物与我皆无尽也’。我是不信的,若物与我皆无尽,花落明年能再开,为何人死明年却不能复生呢?到头来,还不得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吗?”
成德虽知她说些傻话,可听着却不免心疼起来,拉起她往屋里走:“想这些干什么呢?原是我不好了,不过随意一问,竟招出你这样的伤心来。月底琴舒要办大事了,好歹你和琴舒也好一场,到时候你不能就这么憔憔悴悴地去吧?”
涟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又叹道:“以后想她了,见都难见了。”
成德道:“别这么想,还有嫁了人不归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