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德依旧不服气,拉着胥德要重比,胥德拗不过他,只好应了。琴曼直嚷着琴舒骑术太差劲,拖着她到一边儿,说是要好好调教她。于是小坡上只剩下了涟漪和成德两个留着,两人各取了马鞍垫着,并肩坐下了。
涟漪笑睨着成德问道:“神儿没在家,是在哪儿呢?”
“别明知故问。”成德瞧了她一眼,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挽过她的手,十指相交,并不答话。涟漪咯咯娇笑一声,成德看着她明媚的笑,心下也高兴起来。
“哎,你说,咱们以后如果不去江南,咱们去塞北,好不好?”涟漪看住他问道。
“好,只要你喜欢。”成德对上她的眼神,那种让他难以抗拒的眼神。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喜怒哀乐,已经完全追随着眼前这个人——她高兴,他比她更高兴;她伤心,他比她更伤心。但是被她控制着情绪,他却是那么心甘情愿。
“可是,塞北江南我都喜欢,这可怎么办呢?”
“那就先去江南,等呆腻了,就去塞北。”成德笑道,“若想雅致的时候,咱们就在太湖泛舟赏月;若想潇洒的时候,咱们就去塞北骑马射箭,好不好?”
涟漪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她站起来,捡起一根小枝,拨开一片雪,在半湿的地上填出一阕小令——
南歌子
共拟兰舟渡,清歌漫酒樽。江南烟雨最销魂,执手依依相对咏黄昏。
策马扬鞭紧,豪情精气神。疏狂笑傲伴红尘,羡煞天边白鹤与闲云。
写罢,涟漪盯住成德的双眼:“如果我当真拉你做闲云野鹤,你可舍得?”
“当然舍得,为什么舍不得?”成德反问道。
涟漪笑,她知道纵然他说舍得,明珠也不可能舍得,但她不在乎,她只知道他这么说了,他表示愿意陪她遨游于天地,这就足够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能闲云野鹤地相伴一生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那如果……你阿玛不依呢?”话一出口,涟漪就后悔了,自己抛出出这种让他为难的问题干什么?”
“那我们就半官半隐!”成德稍一思索,觉得这个想法妙极了,“你不是喜欢王摩诘吗?咱们就学他好不好?”
涟漪兴奋起来:“好呀!这个人温厚到极点了!一草一木都被他参透了。人都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无论在山,还是在市,他都能在心里留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安乐宁静……”谈到王维,涟漪就缄不住口。成德看着她滔滔不绝,手舞足蹈,眼里满是笑意。
坡下琴曼的呼唤打断涟漪:“喂!你们两个在风口里说话儿不冷啊!成哥哥,咱再比一场吧?”
“好!这就来!”成德笑着朝坡下喊道,回过头对涟漪道,“回去再慢慢听你说王维,看你这样子,怕是早飘到唐代去了!”
涟漪推他道:“你快去吧!这回可别再分神了!”说着自己跨上马先下坡与众人会合了。
这一场比下来,自是成德获胜。琴曼这回满意了:“这才是成哥哥的本事!”
昱德道:“我还以为你输了要赖呢!”
“去!”琴曼笑骂道,“我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吗?再说了,成哥哥的骑术是一等一的,输得再难看也不丢人!不像有的人,堂堂一个大丈夫,输给小女子还要耍赖!”
昱德便要还口,胥德道:“行了行了,怎么但凡你们两个在一块儿就要吵呢!”
“咱回去吧?”涟漪征询道。
琴曼不依:“这会子肯定还不到酉时呢!他们打牌的不得到戌时多嘛!再玩会儿吧!”
琴舒道:“还玩呢!以后再来嘛!反正成哥哥正月里头半个月不用上学,你要想比马还不容易?”琴曼方才同意打道回府。
成德、胥德和昱德三个骑在前头,三个姑娘因着谈天走得慢些。踱到什刹海的时候,远远望见结了冰的湖面上琴佩带着头在疯。
成德扬鞭指着什刹海边儿上一个茶楼,对胥德他们道:“那家的茶楼的点心不错,咱过去坐坐吧,反正还早呢。正好到了饭点也好提醒琴佩他们这帮玩疯了的回去吃饭。”胥德他们应了。成德转过身去,恰好远远地对上涟漪的目光,他指指茶楼,涟漪便会意了,点点头招招手示意他们先去,她们随后就来。
涟漪一偏头看见的街上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诧异之下玩心顿起,让琴舒她们往前去了,自己拉住三个成群结伴的小孩子,俯下身同他们说了两句话,指指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又指指他们糖葫芦道:“你们去把话传到了,然后说我叫他们再给你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三个孩子自然喜不自胜,兴冲冲地跑过去了。
原来下午成德他们刚一出去,明奚就到益青阁来找月蓉,好说歹说才把她邀了出来。这会子两人正在一个摊子上看首饰。明奚正打算买下一副坠子献殷勤,突然有人拉他,他一回头,却是三个小孩儿,打头的那个一边指着不远处一边道:“那边儿那个骑白马的姐姐叫我来跟你说,一会儿到对面茶楼下边儿,把自家的六匹马牵回去!”
明奚起先莫名奇妙,待朝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涟漪在马上笑得前俯后仰,月蓉脸一红当即丢下明奚就跑了,明奚想叫住她却已经找不到她人,只得问那小孩儿:“那姐姐还说什么?”
“还让你给我们买糖葫芦吃!”
明奚哭笑不得地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他们:“去吧去吧!”见他们跑开了,远远地朝着涟漪啼笑皆非地作了个揖。
成德领着大家在一个雅间里坐下了,凭窗往楼下看,正见涟漪骑着马往这边来,便冲着她招手,涟漪看见了,也挥挥手回应他。琴曼凑过来,看见了笑道:“我说涟姐姐丢不了吧?这会子成哥哥才算安心了!”想是这话被涟漪听见了,羞得低了头,跳下马来随手系了,往楼上跑去。
涟漪接过琴舒递来的茶,先喝了一口,然后笑对成德道:“刚才我在楼下看到了明奚,吩咐了他一会儿来把马牵回去。”
“他一个人出来闲逛?”成德惊疑道,随即读懂了涟漪神秘的笑:“哦,我知道了!”
昱德摇摇头:“知道什么?这两个人啊,这辈子我是听不懂他们说话了!”
“哪有!”涟漪尴尬道。
琴舒一边喝着茶,一边岔开道:“我听人说用雨雪泡的茶最有滋味,咱们回头也专拣那梅花上的雪采了由着煮茶,好不好?”
“好啊!”涟漪应着,忽然想起曾经答应成德要蕴藏雨雪,日后请他喝茶的话来。这一拖都小半年过去了。她抬眼看见对面的成德,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琴曼捕捉到这个笑:“这无缘无故地又笑什么?还俩人对着一块儿笑!”
“我没说错吧!他们两个就喜欢打哑谜!”昱德来劲了,“赶明儿再不哥哥姐姐的喊了,直接叫哥哥嫂嫂了!”
“好啊!借你吉言!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涟漪举着杯,盯着他,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直把个昱德盯得浑身发怵起来。
胥德推推他,悄声提醒道:“叫你乱说话!”
昱德连忙赔笑:“涟姐姐,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头去!”
涟漪放下杯子,叹了口气,冷淡淡道:“我没往心里去。我先走了,我去看看琴佩他们,时候差不多了,也好叫他们回去了。”
什刹海的银锭桥上,海珍在催着:“小主子们,咱回去吧!哎哟——佩姑娘,您慢点儿!……”
涟漪走到下面冰面上看去,那些欢天喜地的孩子有的是纳兰家的,也有别家不认识的。她走近照看着琴乐的静香:“站在湖面上怪冷的。一下午冻坏了吧?”说着,拉起她的手,“我这手刚捂过热茶,帮你暖暖。”
静香有些受宠若惊:“真不敢劳驾涟姑娘。涟姑娘跟我们家姑娘一样儿,待我们这些贱骨头贱命的人也这么好!”
涟漪笑笑:“别这么说自己,大家都是一样儿的人,哪里有什么贵贱。”涟漪同她又笑谈了两句,看见成德他们出来了,其他人往纳兰府方向去了,惟成德一个人往这边来,于是同静香道:“我先回去了,你们也快回吧,灯都上来了。”
成德来找了同涟漪往回走,小心问道:“你恼昱德了?”
“没有。我不喜欢他那样说。”
成德一个侧步跨站到她前面,看着她:“为什么呢?你不想么?”
“我想啊,我太想了。”涟漪直视他,“可这是单凭我们两个做主的吗?当时昱德那神情,好像这事儿就由他说定了似的!你知道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成德不语,于是她接着说,“我在想,要是这事儿真能由他定该多好!可偏偏他不能!既不能,他又那副腔调做什么!搞得什么话都他说了算似的!要是这事儿他说了不算,怎么办?!”她感觉到了自己眼角的濡湿。
成德目光灼热地看着她:“你放心,一切有我!”
涟漪笑了,准确说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即使他一点没有沾上纨绔的习气,但依旧有相同之处,那就是单纯。纵然他从明珠的官场经中看透了世故,可他毕竟是置身于这世故之外的,于是,那不经世事的单纯在他身上淋漓精致。是的,孩子样的单纯,这是她喜欢的,又是她担心的。
快吃晚饭的时候,本来还有些晴的天突然下起雪珠子来,越下越大,渐渐地就都是雪了。琴曼和昱德这两个好事的,带头商议要到花园亭子里,一边赏雪,一边吃火锅。这个建议得到众人的一片叫好。毕竟大年初一的,不好不跟长辈们一块儿,于是开宴的时候这帮子小的只好也装模作样地坐了过去,桌上几乎饭菜没有怎么动。刚半个多时辰,昱德就开始挤眉弄眼地怂恿成德带头告辞。
“这不太好吧,这席上菜还没上齐呢,”成德皱了皱眉,“再坐会儿吧。”
琴曼问道:“成哥哥,那边儿你可安排好了?”
“我吩咐下去了,就在亭子里。”成德应道,“耐着点儿性子吧,正好也让雪再积厚一点,否则也没个看头。”
又坐了一刻钟,昱德再次耐不住了,又一次跟成德叨咕。
长辈那桌终于有人说话了,觉罗夫人道:“今天那桌是怎么回事?怎么菜也没好好吃,说起话来怎么也这么交头接耳的呢?”
大太太道:“怕是商议着又要干什么去吧?要不怎么这么不安心呢?”
觉罗夫人道:“罢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准是寻到别的好吃的了。”
一桌人如获大赦,纷纷告辞而去。
雪渐渐停下来,已经积上好几寸厚了,踩在地上“嘎吱嘎吱”的。房檐屋角上是下午微融的雪结成的冰凌,这会子玉碎筛盐一般的新雪扑上去,本来晶莹剔透的冰凌散散地裹上白色,煞是好看。花园里的枝枝叶叶,亭台楼阁都镀上了银色,灯笼再一照,迎光处几乎亮的晃眼。松枝被积雪压得弯折了,仿佛有灵性似的,突然一下弹起来,那上头的雪就簌簌落下,倒把人惊着。
成德、涟漪、琴舒和胥德四个在亭子里往火锅中涮着东西,其他八九个人在下面玩雪,只等着吃现成的。昱德和琴曼两个正拿着雪团互相对着打,突然琴曼闻见香味,嚷一声“不玩了,吃去了”就往亭子里跑。跑得急了,上台阶的时候脚底一滑,整个人就往前面扑去。正好扑在胥德袍子跟前。
“哈哈哈哈,”胥德一边大笑着一边把她拖起来,“难得这么客气,大过年的给哥哥行这么大一个礼,叫哥哥怎么受得起。快起,快起,哥哥我还——礼——了——”那“还礼了”三个字他故意用戏腔拖长,手上还给琴曼作个揖,逗得其他三个人笑得拿不住筷子。
琴曼抓起一团雪扔向胥德:“谁给你行礼了!臭美什么呀!”
涟漪笑道:“那就是我们涮的东西太香了?这位都迫不及待地往这儿扑了。”
“就差把自己也扑到锅子里涮一涮了!”成德也跟着打趣道,一面又招手让下头那些玩的也都上来热乎热乎。
满满地挤了一亭子的人,闹哄哄地把过年的气氛推向最高潮。涟漪每年到这个时候总会有些敏感的失落——年初一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今年却没有这种感觉,她仔细想了又想,恍然明白过来——以前年初一过去了意味着再热闹没几天就要开学上课了,现如今不存在这个烦恼。她不觉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一旁的成德问道。
“不告诉你!”涟漪神秘一笑,“我吃饱了。”说着也到亭子下面玩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