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棵腊梅前停下了,涟漪拿出一个香袋来:“我没有值钱东西送你,这个香囊是我头一回自个儿做。本来想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谁想我手这么笨,那天愣是没能赶出来,只好由着当新年礼物送给你了。”
成德欣喜接过,只见那香囊四五寸大小,宝蓝色绸缎做底,绣着如意祥云,缀着红色流苏,做工相当精致。嗅了嗅,问道:“装的是什么香?沉水香?心字香?篆字香?好像都不是。好特殊的香料,倒是没有闻过。”
涟漪笑得更欢:“我有意到这儿才给你,没想到你还真是迷住了。这当然不是普通的香料——我里头根本没有装香料,你闻到的根本就不是这香囊的味道,而是腊梅香!”
成德又深吸一口气,也笑起来:“果然是腊梅。我还净往香料上想了,连我也蒙上了,你说该教我怎么罚你?”于是伸手要去咯吱她。
涟漪抽身躲过了,笑着往前跑去。成德一面说“小心雪地里滑”一面去追她。眼瞧着近了,他拦腰箍住她,涟漪受痒往后一缩,正靠到他身上,突然转过身,把头埋进他怀里。
成德听见她抽噎,不惊慌乱,然后想起她在席间饮酒的形状,有些明白过来,于是任由着她哭,轻声道:“哭出来吧,然后什么都别想了……”
许久,涟漪抬起头来,转过身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分明心里头很委屈、很窝火,偏偏还要强忍着,还要做出笑脸来!你们纳兰家从惠贵人起,再到这些长辈们,说起来都是亲戚,可有几个给我好脸儿?可我还得装得和和气气的!我不喜欢那样!”她蹲下身子抓起地上的雪,捏紧了,狠狠往树上砸去,砸到了星点腊梅,落在雪地上,梅雪相衬,辨不分明。
成德握住她冰冷的手道:“明天就是壬子年,又是新的一轮了。你答应我,从明天起,不要再有那么多顾忌,在南边儿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只照着自己心里想的做,好不好?”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我不能,”涟漪摇摇头,“至少……至少我要为长久考虑……”
成德听到这话,不由心酸到极处:“我懂……你给我点时间,等我科考结束,若不负众望,我就让阿玛求皇上把我外放到江南去,既求得长久,又可以离了京城。你等我两年,就两年,行不行?”
“责任,对你来说很重要,”涟漪抹了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你总要成就他人的期望呢?”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是的,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平日里自己有许多的迫不得已,他又何尝没有?人这一辈子,难的不是去创造人生,而是面对已经注定好的人生。
成德愣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遵循着明珠的心思,纵然并不喜欢科考,纵然时常会反感阿玛对仕途的热衷,但自己从来没有违背过他。“为什么要成就他人的期望”?难道这就是作为孝子,作为纳兰家的长子注定要担负的责任吗?他突然觉得,这个庞大的家族,那个给予自己生命的家族,十多年来,也一直在掌控着自己的生命。
涟漪岔开话儿:“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折枝梅花吧,他们问我们哪儿去了,总不能说是跑出来哭了吧?”
通志堂里依旧热闹,几个大点儿的正说着成德和涟漪去那儿了,却见他两个踏雪二来,涟漪手上还拿着一枝腊梅。伶俐的小丫头见了,赶紧取了琉璃花瓶来,涟漪把花插上了,理了理枝条。一圈人围过来看,都道:“这腊梅俊俏得紧。”
琴佩提议道:“咱们一桌儿坐了,击鼓传梅吧,好不后?”
昱德笑琴佩道:“明天再玩吧,你这会儿吆喝地厉害,若是传到你,你是能唱个歌儿呢?还是能弹个曲儿?或是能作首诗呢?算你会将个笑话吧,就你那几个笑话也翻不出新来了,今儿回去我赶紧替你准备几个好的,明儿玩起来让大家笑一笑。”
胥德和琴舒在一旁下棋,瞥了一眼钟:“都这会儿了,还有一会儿就该敲钟了,再说我们这盘棋还没下完,也没心思传梅。”
琴曼笑道:“要不咱们请涟姐姐弹个琴吧?”
屋里的人听见都表示赞同,成德便让人去益青阁把琵琶拿来。不多时,明奚抱了琴回来,涟漪接了,调着弦笑道:“我一个人弹怪没意思的,你们谁帮我和一个?”
琴曼笑对成德道:“我们这里除了成哥哥再没人会这些了。”
成德闻言,忙去取了箫和笛来。涟漪道:“用笛子吧,这曲子快。”说罢,抬手一扫弦,弹起一支《迎春曲》来。这首曲子欢快明亮,节奏鲜明,用琵琶奏来分外高亢,一会儿又交融进悠扬明快的笛声,更是锦上添花。
一曲毕,众人纷纷拍手喝彩,正说笑时,几个小的跑进来,说是外头放烟火了,嚷着叫屋里的人都出去看。成德他们应了,都往院儿里去了。
只见,漫天璀璨,万家灯火,折射着银白的大地,映出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或爽朗,或明亮,或释然。
座钟响了十二下,花厅里有些喧闹起来。
觉罗夫人一摊手上的牌,伸了个懒腰:“壬子年咯!恭喜恭喜!”
其他三个夫人也都丢了牌,互相道贺着。三太太打了个哈欠:“唉……该回去咯!明儿再聚吧!”
四太太笑道:“都敲了钟了,怎么还是‘明儿’呢?该说‘等今儿天亮了再聚’。”
三太太哈哈一笑:“可不是呢。”又叫丫头去喊胥德他们几个回家。刚吩咐下去,就见外头闹哄哄地进来两拨人:一拨是明珠兄弟们,另一拨是成德兄弟们。该回去的都来了,有几个小的没撑住,睡着了刚被叫起来,惺忪着两眼。
四太太道:“哟,正说着要去叫你们呢!人可齐全了?”
成德代答道:“该来的都来了。”
三太太笑道:“冬郎啊,难为你还送他们过来。”
成德笑笑:“咳,应该的。对了,琴曼让我跟婶子说声儿,她今儿不回去了。”
三太太因琴曼不是亲生的,所以就不在意她,往日里总嫌她不安静,少了她觉得反倒少了累赘,于是道:“随她吧。只是明儿新衣裳没得穿了。”
琴舒、琴曼和琴乐都挤在了涟漪房里。琴舒睡在了榻上,另外三人睡了床。琴乐和琴曼两个折腾了一天,挨着枕头就着了。涟漪睡到半夜口渴,便起身倒水喝,听见睡在榻上的琴舒辗转了好几次,不由轻声问道:“姐姐醒着吗?怎么,睡不着?”
“我有些认床,”琴舒轻轻道。
“那我陪姐姐说会儿话吧。”
“好。”琴舒因见涟漪只穿着单衣,怕她冷,朝里挪了挪,让她上榻来躺着。
一时涟漪躺下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因想起晚饭前开的玩笑,便想同她说些私房话,小声问道:“姐姐的亲事……是说给谁了?”
琴舒一愣,红了脸道:“说是陪我说儿,就说起这个话儿?”
涟漪笑道:“我又没有多问什么,不过问问是谁而已,家里人一定都知道,为什么偏我不知道呢!”
“是户部尚书米思翰大人的次子。”
“米思翰?”涟漪愣了愣,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她凝神想了一会儿,忽然忆起此人在撤藩时是站在明珠这一边的,别的,就不知道了。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原来,又是一场政治婚姻。“是二舅舅做主的?”
琴舒“嗯”了一声:“我阿玛六年前就走了,这种事情自是由着叔叔做主。况且二叔说,我们家和富察家本来就相熟,富察家家底也好,而且米思翰大人在朝堂上能帮到二叔的忙,若是做了亲,就更方便了。额娘听他如此说,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呢,自然就点头了。”
“原来米思翰姓富察呀……”涟漪嘀咕了一句,又问道,“他儿子叫什么?”
琴舒想了想:“似乎听说叫……哦,是了,叫马齐,现任工部员外郎。”
“马齐?!”这个名字对涟漪来说要比米思翰熟悉多了,这似乎是个人品官品俱佳的人物,除了康熙晚年九子夺嫡的时候保错了人,受了点波折之外,其余几乎都很顺畅。
“妹妹认识?”
“啊?我……我怎么会认识呢……”涟漪忙道,“只是好像听人说起过罢了,放心吧,你亲叔叔坑不了你的。再说了,我们舒姐姐这么漂亮,不用想也知道,将来的姐夫一定一表人才。”
琴舒脸上一烧,不好意思地推了涟漪一下,继而悠悠开口道,“我也不求什么一表人才,但凡他能有成哥哥对你一半儿的心思在我身上,我也就知足了。”
涟漪红了脸:“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又扯上我了……”
琴舒到:“你还不知道吧,你被二叔叫去的时候,我无意瞥见成哥哥脸上满是焦虑。还有,你晚上喝酒的时候,他的心疼都写在脸上了。”
涟漪沉默着,想起晚间两人在腊梅前说的话儿,不由得有些心酸起来。琴舒听涟漪不说话了,料想她是睡着了,于是也闭了眼。
次日早晨,涟漪和琴舒是在琴曼和琴乐的笑声中睁开眼睛的。琴乐先醒了,见琴曼还睡着,不见了涟漪。把头伸出帐子外面,却见涟漪和琴舒睡在榻上。琴乐推醒了身旁的琴曼,琴曼睡意犹浓,不愿理她。谁料琴乐就上去咯吱她,这下就闹了起来。
琴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看了钟:“呀,都快巳时了!”
琴曼一面抓住琴乐挥舞的手,一面说道:“怕什么的。不是说随我们睡到什么时候么!”
正说着,外面传来琴舒的丫头静香的声音。传话来说,大太太估摸着要在这儿住上一阵,因而一早就差人回去拿了琴舒和琴曼衣服和平日里用的东西,叫静香送了来,并叫她留下跟着伺候。
“唉……还是大伯母好……”琴曼抱着膝叹道,“就没人来给我送东西。”
涟漪年前新做了几套棉袄,挑了一件水色的穿上了。又去翻橱柜,想找一套新衣服给琴曼。因为她要戴三年的孝,所以衣裳都是淡色的,也觉得大过年的琴曼穿了不合适,无奈道:“琴曼,我们两个身量差不多。我的衣服都清淡得很,这件淡青的你将就一下吧。”
琴曼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道:“不用,我就穿昨天的好了!占着你的地儿,吃你的用的,连穿也穿你的,我成什么人了!”
涟漪正要说话,琴舒看自己过年新做的三套衣服都在这儿了,又知道琴曼素来喜欢鲜亮的颜色,于是挑起一件递过来:“喏,穿我的吧,这件儿杏红的不错,拿着,过节嘛,图个新气儿!”
琴曼道:“哎呀,真的不用!大年初一就欠别人东西,多不好啊!”
“什么时候我也成‘别人’了!再推我可恼了!”琴舒硬把衣服塞了过去。
依旧是那样的人,依旧是那样的铺排,依旧是那样成群结伴,依旧是那样笑语欢声。吃过中饭,小辈们又聚到通志堂,商议着下午的活动安排。
“还是射鹄子吧!”昱德提议道。一言既出,琴曼已是拍手赞成。
涟漪想起满家女孩儿个个儿会骑马射箭的,这才清初,看样子这些还没有被汉化掉。她笑道:“射箭我可不会,这是摆明了欺负我,我看我们还是去骑马吧。”她跟着成德去骑过好几次马了,颇有些进益。
昱德惊喜道:“也好也好!涟漪姐会骑马?我没想到呢!”
涟漪得意地一笑:“那是!”说着,冲着成德眨眨眼。
琴佩听见,也要跟了去。昱德说她太小,不让。她不依了,闹了好一会儿。最后成德说,叫嬷嬷领着琴佩这些小的哥儿姐儿去什刹海坐冰橇,这才消停下来。
六个人晃悠悠地骑着马,刚一到人稍微少了一点的地方,琴曼就收势不住了,回过头冲他们一笑:“我先走了啊!”只听一声鞭响,人并着马早已蹿出老远。
昱德也是难不住性子的,直嚷着:“曼姐儿!跟我赛一场!”说着,也疾驰而去。
胥德着急道:“这两个人疯了!这还没到野地里呢,人来人往的,撞了可怎么好!”
其余四人仍旧一边慢慢骑着,一边说着话儿,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觉已到了郊外。远远看见一个明丽的身影飞驰而来,正是琴曼——她和昱德已经赛完一场,并远远地把昱德甩在了后面。
琴曼在四人跟前勒住马,朗然道:“昱兄弟还是不顶用啊!又输给我!”
昱德赶着过来,正听到这话,辩道:“你好歹比我大半年,不让我就算了,我让了你,现在输了,你还笑话我!敢不敢再跟我比试一场?”
“真是无赖!”琴曼气道,“技不如人还强词夺理!我才不跟你比呢!我要跟成哥哥比!”
成德答应道:“好哇,输了可不许哭!”
胥德笑道:“哎,那不如我们六个一块儿吧?”
成德有些担心地看向涟漪,涟漪却满不在乎:“行啊,不过你们可别让我啊,那就没意思了,反正玩儿嘛,输了也没什么。”
琴曼挥鞭指道:“就到远处那个小山坡顶上为止!”
一时六骏并立,只听她一声令下,六匹马同时飞驰而出。
琴曼和成德很快就超前一段;不多时,胥德和昱德也把涟漪和琴舒甩在了后面;胥德渐渐超过了昱德,追上琴曼;涟漪感觉自己马的也略略领先于琴舒,眼瞅着就赶上前面昱德;昱德看见胥德越来越快,本就心焦,稍一回头,看见涟漪也赶了上来,越发使劲儿挥鞭打马,那鞭子抽得,涟漪在后面看着直为马儿心疼。眼看山坡就在前面,众人都加快了速度,成德不安地回头看了几次,琴曼便追上来,最终,两人几乎同时到达终点。不一会儿,胥德也到了,昱德随后而至。再然后是涟漪,垫底的却是琴舒。
涟漪对琴舒道:“姐姐有意让我做什么?”
琴舒自嘲地一笑:“我哪里让你了,你问问琴曼就知道了,往日里她拉着我赛马的时候,她都到了好一会儿了,才看见我人呢。今天还算比往常好的了。”
琴曼点点头:“嗯,今天舒姐姐长进多了!倒是成哥哥,你有意让我的吧?没意思的很!咱们两个再来!”
成德笑道:“你的马今儿已经跑了两趟了,饶了它吧!”
“不依!”琴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本事?明摆着是你故意让我的。咱们再来一场嘛,哪怕输了也比让来的平局有意思啊!”
“好好好,让马歇一会儿,好不好?”成德拗不过她,只得道,“我真没有让你。让了你,我有什么好处?可能……可能我今天神儿没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