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与赫舍里氏在亭子里同涟漪说着话儿,约摸一刻钟工夫,有小太监来说车子备好了。涟漪闻言站起来,福了福身:“涟漪这就告退了。”
“好,”太皇太后点点头,“去吧,日后进宫来玩。”
赫舍里氏吩咐自己的丫头:“叶香,到惠贵人宫里知会一声儿,就说我差人送涟姑娘回了,让她不要担心。”又叫那个小太监:“小原子,路上仔细些,回来后来复个命。”
“嗻!”小原子应了一声儿,对涟漪道,“涟姑娘请。”
马车在纳兰府门外停下,涟漪下了车,从荷包里摸出一小粒银子,递给小原子:“劳烦公公了。”小原子谢着打了个千儿,跳上马车回了。
涟漪绕到纳兰府后门进去了。回道益清阁,坐下了,涟漪心中有些后怕起来——惠贵人如今是纳兰家最得罪不起的人,今天当面跟她冲撞起来,觉罗夫人回来还不知要怎么骂自己;即便是碍着亲戚的面儿不骂,估计越发不会给好脸色看了。
心里头正乱,成德笑着进来:“从宫里回来了?堂姑气色可还好?”
涟漪没好气儿道:“好,好得很。我说她比你大多少,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叫她姑姑?”
成德挨着旁边一张椅子坐下:“大两岁也是大呀,辈分摆在这儿呢。你这是怎么了?”
涟漪两臂交叉着摊放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背,无奈道:“我今天顶撞她了。”
成德一惊:“你还真是胆大!你连文茜都不愿意得罪的人,怎么跑去顶撞她了?”
“有的气儿能咽下去,有的气儿不能嘛!”涟漪想到就恼火,“噌”地站起来,“文茜不过是说些风凉话,我就当没听见也就算了;可是……课时你没听见那个女人说的是些什么!”
“额娘说你了吗?”成德问道。
“我……我没跟舅母一块儿回来。”
“什么?”成德更是惊异,“都闹到这个地步了?都没跟额娘一块儿回来?”
涟漪忙道:“不是的。我估摸着舅母还没回来呢。那个惠贵人把我撂在御花园,跟舅母回储秀宫了,是太皇太后和皇后差人送我回来的。”
成德更是一头雾水:“我可真是听不明白了,连这二位都扯出来了?还送你回来?”
“我也没心思跟你解释那么多了,”涟漪道又唤雪芙,“悄悄儿地去看看太太回来没有。”
“我陪你去吧?”成德道。
“免了,我自己去吧。”涟漪摊了摊手,“你这个时候替我说话,你额娘肯定想,儿子不帮着自己,还胳膊肘儿向外拐,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成德一想也是,只得嘱咐道:“那你自己说话当心点儿。”
“今儿这一出‘负荆请罪’看样子我是唱定了。”涟漪叹了口气,“只怕我你额娘没有有蔺相如的气度,谁让我也没有廉颇的诚意呢!”
一时雪芙回来说太太刚回来。涟漪理了理衣服,有些“视死如归”地往上房去了。
“涟漪请罪来了。”她跪在觉罗夫人跟前,低着头——尽管心里并不是这个姿势。
觉罗夫人顾自生气,看也不看她。半晌,不耐烦道:“起来!你来干什么?来看我有没有被你气死吗?”
涟漪讨好地递过茶去:“涟漪知道错了,舅母别生气了。舅母气伤了,甥女依靠谁去呢?”
觉罗夫人接过茶,并不喝,重重放在桌上,“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本事呢!”
涟漪无言以对,只听觉罗夫人道:“你是怎么回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且不说她是贵人娘娘;就算不是,她也是你姨妈,你太目无尊长了吧!……”觉罗夫人大约说了一刻钟时间,骂她怎么怎么不该冲撞惠贵人,突然话锋一转:“你倒会攀高枝儿啊!都攀上老祖宗了?!还有皇后了?”不等涟漪回话,又厉声道,“你不知道皇后的叔叔是索额图?不知道他们家跟你舅舅是死对头?你小心被他们家给利用了!”
涟漪不知所言,只得道:“涟漪知道了。”
觉罗夫人还不解气,又训斥了她几句,方才让她回了。
涟漪前脚刚走,明珠后脚就回来了。先听说了涟漪顶撞惠贵人的事的事,明珠起先有些震怒:“平日里都说她知书达理,温婉恬静,脾气怎么这么大?”一会儿,又听觉罗夫人说皇后送她回来的事,沉默了半晌,慢慢说了一句:“这丫头,我倒是有点看不懂她了……”
如涟漪所料,觉罗夫人对自己果然更加冷淡。明珠倒是还好,脸上看不出什么,与平日里无异。
这年十一月廿一正交冬至,从这一日起,纳兰家族就一直热闹着。欢聚一堂地过了冬至,十二月初一又是大太太生日,因为是四十整寿,所以未免隆重一些,戏就连着听了三四天;转眼腊月十二又是成德的生日,明珠早说了不必铺张,随意过了就算了,可是琴曼和昱德这两个会闹的执意要来闹一闹;等这头忙完了,不多久又是小年,紧接着没几日,涟漪真正迎来了到清代后的第一个新年——康熙十一年。
除夕这日,整个纳兰家族天还没亮都按照惯例聚到了明珠府上。该进宫男男女女的纷纷按品级着朝服进宫朝贺了,到了中午时分才回来。
匆匆扒了几口中饭,又赶忙着祭宗祠。祠堂里按满洲习俗贴着写有满文的正黄色挂签,供着自制的米酒十三缸以及自制的点心十三碟。男女先后分开祭祀,男的这边明珠以明珠为首,带领叩拜;另一边都是女眷,由大太太带领。
涟漪因时外姓,所以并不参与祭祀。自在屋里准备着茶果糕点,等琴舒她们祭祀完后到益青阁来。
繁琐的仪式直到将近酉时才结束。离了祠堂,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因为过年,所以除了明珠亲兄弟几家,另外还有明珠的几个族兄弟家也都来了,因而比以往聚会更来得热闹。明珠一辈的,大家或在客厅里聊天吃茶,或下棋斗牌,也有不怕冷的,结伴在雪地里头边散步边赏梅边说话儿。而小辈儿的一群,男的都到了通志堂;女的都则聚在了益清阁。
琴乐是纳兰家的女孩儿里最小的,过了年才七岁。涟漪这里正忙着招呼,她跑来拢住涟漪的胳膊,半撒娇道:“好姐姐,陪我踢毽子去吧!”
涟漪方点了头,只听琴舒嗔道:“这外头冰天雪地的,昨儿晚上是谁才嚷着脚上生了冻疮,痒得折腾了一夜?”
琴乐吐吐舌头,不再说话。转头看见外头廊子里四个女孩儿把个毽子踢得花样翻飞的,心里头的痒简直比生了冻疮还要厉害。
“来,咱不看她们,”琴曼拉她背过去,“我们翻花绳玩儿,好不好?”琴乐想想,点了点头,跟琴曼一边儿玩去了。
涟漪对琴舒笑道:“我才见院子里腊梅开得好,我们去折两枝来插瓶吧?晚上也好击鼓传梅玩儿。”
琴舒笑道:“这个主意不错!”于是挽着涟漪往外走,刚踏出屋门,一只毽子就飞过来,正杂向琴舒,她伸手接住了,佯恼道:“是哪个?让我猜猜。我知道!一定是琴佩!”说着一边要去捉她。
琴佩东躲西藏,琴舒同她闹了一会儿,把毽子扔给她:“接着,可别被我寻着错儿!”
琴佩咯咯一笑:“舒姐姐真是的,都说了婆家的人了,还跟我们几个小的闹!”
“你又知道了?”琴舒骂道,“全家就你爱打听事儿!多大的小人儿,说这种话都不带脸红的!”
四下里哄笑开,琴舒这次就真要追着琴佩打,琴佩躲到涟漪身后,涟漪笑着护住她:“罢了罢了,姐姐饶了她吧。”琴舒方才住了手。
“呵,这儿怎么这么开心?”成德和兄弟们结伴往厅里去吃晚饭,远远听见益清阁的笑闹,不由自主地都拢到了这边。
昱德笑道:“但凡闹成这样儿的,除了佩儿还能有谁!”
琴舒恨道:“可不是!人小鬼大的,倒欺到我上头来了!”
琴佩两眉一挑:“舒姐姐可好意思告诉他们我是先前说什么惹恼了你?”话音刚落,眼见着琴舒又要来追她,忙着又拿涟漪挡着自己。
涟漪忙把她推出去:“我可不能老护着你。你这个爱惹事儿的,我若总护着你了,回头你把谁惹急了都往我这儿跑,我倒成了众矢之的了,到时候我一个可打不过这一群的。”又冲琴舒道:“舒姐姐,还是交给你处置去罢!”
琴佩闻言便又往成德那里躲。琴舒直嚷着叫成德不许偏护琴佩,说是把她纵得越发得意了。这边正闹着,海珍过来说那边催着开宴呢。成德看眼前这儿还不得消停,只得摆出兄长的架子来,一面从身后拖出琴佩来,一面道:“好了好了,不许闹了!别叫一家人因为你们两个误了年夜饭!”
大家都噤了声,一起往花厅去了。琴佩因怕琴舒趁其不备来咯吱她,所以一直拽着成德的衣袖,成德无奈地笑道:“琴舒你也是,琴佩她一九岁的小孩儿,你比她大八岁,怎么就不知道让着她?听额娘说,三月份你就要嫁出去的了,如何还这么……”
话至此,琴舒愈发窘得脸通红,涟漪她们几个大的更是笑成一团,琴曼是最爱笑的,几乎都走不动路了。成德等人却不知原委,一脸莫名。
涟漪怕琴舒脸上下不来,只笑道:“快走吧,在折腾下去,那边儿该等急了。”于是众人便不再问,纷纷加快了脚步,往花厅去。
远远的望见花厅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康熙御赐的那个“福”字被张贴在正中,分外显眼,好像要向所有人告知纳兰家圣眷正隆。厅里摆了四桌筵席,一桌是与明珠兄弟们,隔了一道屏风,是她们妯娌们;再两桌是以成德为首的小一辈一桌。一时开了席,四下里渐渐喧闹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漾着兴奋的光彩。隔着纱幔,又响起应景的钟鼓乐声,与欢喜的气氛交杂在了一起。
成德那一桌上,开始有小的哥儿姐儿去讨长辈欢心敬酒去了,渐渐地,小辈们都陆续或个人或三五个一起去给长辈敬了酒。
大太太征询她那一桌上的人道:“我看把压岁钱赏给孩子们吧?就别等到饭后了。”
众夫人都道:“好,就依大嫂子的。”于是分别吩咐自己贴身的丫鬟去拿了事先预备的金银锞子来,分发下去。
小辈们拿了压岁钱,欲要行礼时,大太太又道:“这席上不方便,就不要磕头了,意思到了就行。”大家便都口头上谢了赏,将锞子收好,坐回去继续吃喝说笑。
筵席进行到一大半,安管家跑进来,急急向明珠禀道:“老爷,宫里头来人了,怕是惠贵人赏的东西下来了。”
明珠和三老爷、四老爷,忙都丢了碗筷,迎到大厅里去。传赏的公公已经在大厅里候着,后边还跟着几个抬箱子的小苏拉。见他们三人出来,领头儿的笑道:“奴才刘才,给三位大人请安了。这是惠贵人赏给老爷太太们以及诸位少爷小姐的东西,上面都贴了条儿的。”
明珠道:“劳烦刘公公了。”
三老爷道:“请公公回去请代我们一家给贵人问安。”
刘才赔笑道:“一定,一定。奴才这就回去了。”
明珠忙挽留道:“刘公公吃个便饭再回去也不迟。”
“不了,”刘才忙道,“谢明大人一片盛情。奴才吃过了,还急着回去给主子复命呢。”三人欲送刘才出去,他连让三人留步。明珠吩咐了安图送他,方和兄弟二人回去了。
这回去还没坐到一刻钟,安管家却匆匆跑进来禀道:“老爷,宫里又来人了。”
明珠一惊:“又来了?难道是皇上的人?”又自答道,“不会啊,没道理这会子传我啊,年赏皇上昨儿也赏过了啊。”
安管家道:“是个生面儿,没见过的。说是皇后娘娘有东西要赏。”
觉罗夫人闻言倒先一愣:“早晨我们几个有诰命封位的进宫朝贺,是得了皇后的赏赐的,怎么会还有赏?没这个例呀!”
明珠道:“甭管有没有这个例了,我先出去见了再说罢。”三老爷和四老爷也欲起身,明珠道:“你们先坐,我一个人去看看。”花厅里头一帮人心里忐忑着,谈话的声音也低下去,长辈的那一桌桌更是议论纷纷。
明珠去了约摸半盏茶功夫,安管家跑进来道:“老爷叫涟姑娘。”
“我?”涟漪先是一惊,继而心下有些明白过来,忙随安管家往客厅去了。涟漪朝明珠福了福身,唤了一声“舅舅”。
明珠“嗯”了一声,旁边喝茶的人早站了起来,朝涟漪笑道:“姑娘吉祥。姑娘可还记得奴才么?”
涟漪认出这是那日送自己回来的小原子,忙笑道:“当然,原公公别来无恙?皇后娘娘和……和小阿哥都还好吗?”涟漪不记得承祜是第几个阿哥,故称“小阿哥”。
“都好,都好,”小原子忙道,“娘娘说上次跟姑娘见了很是投缘,心里头惦记,过年了,给姑娘送几样儿小玩意儿,让奴才千万交到姑娘手上。还说等开了春邀姑娘赏花呢。”
涟漪忙接过他手里的盒子,笑道:“烦劳公公了。公公回去替我跟娘娘说,涟漪给她和小阿哥请安了。”
“哎,奴才记下了。奴才回去了。”小原子又向明珠行了个礼,“明大人,奴才告退。”
“公公慢走。”明珠笑着欲送,小原子忙说“留步”,明珠吩了咐安管家送客,见他们走了,他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涟漪,淡淡道:“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