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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靠在床上,读着《南唐二主词》;绿薇倚着茶几,新拿了一个绣绷做绣活儿;玉簪坐在书案前,翻那本《司马文园集》。时而嬉笑几句,继而又接着手里的事情做。 一会儿,绿薇丢下手里的绣绷,踱到玉簪身边,见她神情痴痴,不由问道:“读什么呢?” “《长门赋》。”玉簪喃喃道,合了卷,依旧回味,“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 “姐姐好记性!”涟漪听着,不觉丢下书走过来笑道,“居然把《长门赋》背出来了?” “我……我好多年前读的了。从小阿玛只给我读《列女传》和《论语》,后来偶然读到这篇《长门赋》……说来也怪,那两本书上,阿玛吩咐背诵的,年岁久了,都忘得差不多了,司马相如这篇文章倒被我记得透熟……” 绿薇拿过书翻道那篇略读了,笑道:“小时候听人说起‘凤求凰’的故事,他的文章我倒没有读过什么。只是偷听兄弟们念书的时候,听到先生说,司马相如的文章虽好,却太华丽,堆砌辞藻,是学不得的。” 玉簪道:“我也只读过这一篇,别的就再不不知道了。‘凤求凰’,我也很是喜欢。” “什么‘凤求凰’,”涟漪不屑道,“亏他还为阿娇写那么一篇哀哀戚戚的《长门赋》,其实他自个儿,不过也是个见异思迁的罢了!要不卓文君怎么会愤愤地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连文君这样的女子都要跟他决绝了,可见他是做了多大的负心事。” 绿薇笑道:“这么说阿娇还真是找错人了。——我记得李白有句诗说‘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这汉武帝还真是绝情,阿娇也真怪可怜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涟漪随口撂出一句。 “你这话说得也太狠了……”玉簪抿了抿唇,低声道,“再怎么说,可是汉武帝小时候许下的诺言,说好‘金屋藏娇’的;况且后来汉武帝登上地位,难道没有馆陶长公主一份力吗?怎么能到后来,说废了就废了……” “她错就错在老依靠自己娘家的势力——别说是汉武帝了,就是个寻常男人也不会希望自己总被别人说是靠吃软饭才得到今天的地位。”涟漪道,“再说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漂亮有什么用?,家底殷实又有什么用?,是皇帝的表姐妹又有什么用……”涟漪正口若悬河,绿薇用胳膊碰了碰她,她忽的意识道自己说错话,她看见玉簪低着头不说话,忙道:“好姐姐,你不要乱想,我……我这个人说话没轻重,你若生气了就骂骂我……” 玉簪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又没说错,以前别人跟我讲这篇文章的时候,也是这样解释,是我自己往里面套了……” “怎么说起阿娇来了!”绿薇扯开话题道,“咱们下棋吧?” 涟漪挠挠头道:“我不会下棋,所以没有棋盘棋子。”涟漪唤来月蓉,“去通志堂,拿两盒棋子跟一个棋盘来。” 三人正在研究绿薇绣的帕子,见月蓉拿了东西来,脸上神色不好。涟漪问道:“怎么了?谁能给你气受了?” “还不是通志堂的那个文茜!”月蓉生气道,“张狂个什么!姑娘没瞧见她那样儿!说什么‘你们涟姑娘怎么老问我们大爷要东西?先是要我们大爷送了把上好的琴,又挑挑剔剔地点名要茉莉花茶,时不时地又来要几本书看看,看了就不还了。今儿又来要棋,想必也不想还来了吧?她是不是想把我们通志堂搬空了呀?’” 不等涟漪说话,雪芙听见先道:“她也太嚣张了! ‘我们通志堂’?她跟谁论‘我们’?是纳兰家,还是跟大爷?这送东西人还没抱怨呢,她聒噪个什么?不就仗着太太说她照顾大爷照顾地周到,她还真把自个儿当姨娘了?!” 涟漪只自顾自拿起绣绷绣着帕子,她告诉着自己别听,可那些话还是一字不漏地落进她的耳朵里。脑袋涨得紧,一不小心,针就戳到了手,龇牙了一声。玉簪看见,忙过来瞧,涟漪只说不碍事。 绿薇见状,对月蓉雪芙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忙你们的去吧。” 她两个出去了,涟漪忽地站起身,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抱怨了几句么?要是有人成天见儿地跟我要东西,我也要发牢骚呢。咱下棋吧。”说着,摆下棋盘来。 绿薇和玉簪俱是一愣,既而都笑。玉簪道:“好,下棋。我们两个也不是很通,不过你看看倒也能看明白。” 绿薇笑道:“我们读书读得不多的,平日里只好就用游戏打发时间了。其实简单得很,像这样,四个围上一个,便算是吃去一个子儿了。”绿薇拿了五颗棋子,比划了一下,又道:“你闲着翻翻棋谱,你这样聪明的人,下着下着自然就琢磨出来了。” 涟漪点点头:“有意思,你们快下吧,我看着,也好跟着学学。。” 博山炉里的沉水香,幽幽地燃着。涟漪静静地看着她两个,时而凝眉,时而微笑。想起文茜,不觉又发起呆来——通志堂的人尚且如此,这偌大的纳兰府还不知有多少人容不下自己?自己莫名其妙的跑到这个朝代来,努力适应着一切,可是不管自己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依旧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她觉得像活在夹缝里,不要说行走了,连喘口气都觉得累。还有……早就听人说觉罗夫人很满意文茜,说不定真会…… 正思量间,忽听玉簪抱怨了一声:“唉!瞧这一摊乱棋!” 涟漪回过神来,在心里头跟着默念了一声:“瞧这一摊乱棋……” 这棋下起来就不觉着时间,三个人对着那“一摊乱棋”正踌躇不定,月蓉进来道:“大爷来了。” “这才什么时候?”涟漪转头看了钟,“都午时正刻了?怎么这棋都下了将近一个多时辰了!” 成德方进来,却听得玉簪道:“哟,咱们且收了吧,人家亲自来索要棋盘棋子了。” 成德赔笑道:“瞧格格说的,这话儿我可担不起。” 玉簪并不抬眼看他,只还盯着棋局,手上玩弄这棋子儿,“你送涟漪的琵琶、茉莉花茶一共多少银子?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你们纳兰家,自是还不起你这钱,你报个数,我替她还你。” 成德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觉玉簪话里有话,忙问:“这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玉簪把手里的棋子撂下,站起身来,直视着他,“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是你们纳兰家调教出来的丫头都没规矩,还是你通志堂调教出来的丫头都以下犯上?!” “到底是谁得罪格格了?我先替她赔个不是,一会儿再叫她来亲自给格格磕头赔罪。” 玉簪唤了月蓉:“把你先前的话儿在原原本本地学一遍来!” 月蓉于是将事情前后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涟漪在一帮推搡玉簪,无奈玉簪并不搭理她。听得月蓉说得义愤填膺,看见成德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终于沉不住气:“行了!文茜原也是无心的,何必追究下去!” “她才不是无心的!她就是有意的!”月蓉抢白道。 成德眉间拧成一个“川”字,声音有些发怒:“明奚!去把文茜叫来!” 明奚因听得月蓉受了委屈,正寻思着回了通志堂要同文茜吵,现在他去叫来,求之不得地应了一声,还没出屋,却听见涟漪一声喝:“明奚!回来!” “算我求求你们,别小题大做了!”她叫道,顿了顿,声音已是哭腔,“我不是你们纳兰府的小姐!我不过是寄居在你们家的一个穷亲戚罢了!我有什么资格扬威作福?我在你们家这么小心翼翼地住着,尚有人说三道四,若是我今儿骂了这个,明儿打了那个,那还有没有清净日子过?!难道你们要看我处处遭别人白眼才好么?!” 屋子里一片寂静,涟漪伏在一旁的绿薇肩上,轻声抽泣着。初读《红楼》的时候,还笑话黛玉不能随遇而安,还洋洋得意地说如果自己寄人篱下,一定不会觉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那时候,怎么就这样高估自己? 一下午,成德脸色都不好,整个纳兰府都知道大爷向来好脾气儿,今日却是见着谁有一点差错就要发两句火,通志堂里大小仆人都战战兢兢。 偏还就有人不明事理。成德正提笔写字,文茜端过茶来,却还把自个儿当个解语花似的笑问:“爷这是怎么了?是谁给爷气受了?” 成德更为光火,猛地摔了笔。那笔刚刚蘸上墨,在桌上振动两下,滚落道地上,案上、地上皆是墨点,直把个文茜唬得瞠目结舌地看着成德甩袖而去。 骑着马一路狂奔,扑面而来的风夹杂着京城的风沙打在他脸上,生疼生疼的,在旷野处停下,跳下马来,马鞭被恨恨地摔在地上。明奚从后面远远地追过来,看见他扶着马鞍立着,方安下心来。瞧见他的脸色,也不敢说话。成德本就有些咳嗽,这马上一路颠簸,愈发呛了风。 明奚忙走上来拍拍他的背脊:“爷,咱回去吧。您这个样子,老爷太太要担心的。”成德并不理他,只一个人默默地站着。明奚手足无措,想了想道:“爷,如果……如果涟姑娘不是住在纳兰家的亲戚,而是府上的大奶奶……是不是就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成德身形一颤,看了明奚一眼。是啊……阿玛十九岁时就有了自己……他知道明珠最近为三藩的事情烦神,常常在家里无故发火,这个时候这事情是不能提的。对,阿玛最上心的事情就是自己的科考,如若自己中了榜,阿玛一高兴,就什么都好说了……他在心里打定注意,心里头有些豁然起来,展眼看了看天边的夕阳,那一缕缕如洞房花烛一般的明艳映入他的眼帘。 绿薇和玉簪又在纳兰府住了两日,家里都派人来接了,三人依依不舍,觉罗夫人见了,笑道:“这有什么的?难得你们三个投缘,以后常来就是了,这还不方便么?” 涟漪讲她二人送到门口,看她们上了马车。绿薇突然又探出头来,涟漪走过去,只听绿薇在她耳畔说了三个字:“千万要好好的。”涟漪一愣,朝她点点头。站在门外,目送着她们的马车扬尘而去,直到看不见踪迹。 回了益清阁,成德正坐在里头翻看书案上的《南唐二主词》,见涟漪进来,笑道:“词填得长进了。” “什么?”涟漪没反映过来,直到看见那支被自己随手夹在书里的、填着《点绛唇》的芙蓉笺,才羞恼道:“怎么乱翻人家东西!”说着,过去夺了书。 “为什么是‘喜忧掺半’呢?你忧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你就当我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吧。”涟漪不想说个,转了话题, “你咳嗽还没好么?可有找个大夫开些药来?” 成德一笑:“又不是什么大病,请什么大夫呢,过两天就好了。” “你就不当回事儿吧!”涟漪道,“等严重了就知道难受了!你这一定是伤着肺了,须得开些润肺的药才是…… “我自己都说了没事了,别担心。”成德见她皱了眉,曲起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好啦,怎么年纪唠叨话这么多呢?这以后谁娶了你耳朵可还受得了?” 一言既出,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自在起来,涟漪口中只道“别浑说”,心却突突乱跳,眼神也没了着落,背过身去,依旧翻那本词集,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成德正悔自己说了那话,却看涟漪神情并无责怪之意,倒安了一半心,他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道:“我信口胡说的,别往心里头去。” 涟漪点点头:“你先回去吧,功课原也该温习温习的。”她看着他出去了,兀自坐着发了一回呆,突然想起什么,往周姨娘那儿去了。 周姨娘从屋里迎出来,笑道:“姑娘来了?今儿怎么得空了?听说姑娘同卢家小姐还有玉格格投缘地不得了,我以为又了新知,就忘了故交呢!” “哪儿敢呢!”涟漪道,“这不是来看姨娘了么?顺便问姨娘折些枇杷叶子。” 周姨娘奇怪道:“要枇杷叶子做什么?” “我听见表兄有些咳嗽,几天了不见好。我想起小的时候,咳嗽的时候,奶奶把枇杷叶子和冰糖放在一起熬,喝了第二天就好了。我寻思着这府上就你和太太院儿里有枇杷树,所以来讨两片。” 周姨娘佯恼道:“我说呢!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美其名曰来看看我,实际上是为人讨药引子来了!你走罢,我这里没有的,到太太那里要去!” 涟漪站起身来,从后面笼着她的肩,摇着撒娇道:“好姨娘,怎么这么小气呢?赏人家几片树叶子都不肯么?人家同姨娘亲才跟姨娘要的嘛!” “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周姨娘笑着拨开她的手,唤秋雁道:“去折些枇杷叶子来。”秋雁在院子里应声去了,周姨娘又笑问:“瞧你这么上心,准备几时做纳兰家的媳妇儿啊?” “姨娘!”涟漪嗔着推了她一下,复回去坐下,低了头。 周姨娘调笑道:“怎么?不想?” 涟漪神色一黯:“我不瞒姨娘:我想,我真的想,做梦都想。可越是想,就越老觉着你同我说的‘人心叵测’四个字,是句警言。” “怎么了?老爷太太为难你了?” “我总觉得舅舅和舅母并不喜欢我,他们对我太客气,那份客气让我觉得生分,让我时时要提醒自己,我只是借在寄人篱下,这儿并不是我家……”说起“家”这个字眼,涟漪的眼眶酸了,“还有,姨娘,我真的很怕底下人的那些闲言碎语,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很想不理他们的话,可是我做不到。姨娘……我是不是很招人烦啊?” 周姨娘听得心里涩涩的,握着她的手宽慰道:“哪里话,你这样儿的人要还招人烦,这世上就没有可疼的人儿了。我人微力薄,但如果有朝一日要我帮你,我一定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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