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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中午,涟漪换了简单的装束,卸下佩环饰物,只将头发束了个高高的马尾辫,便随着成德出门了。 成德从明奚手上牵过马来,让他回去了,笑对涟漪道:“棕色的那匹是烈马,一般练习骑射的时候才骑。白色的那匹就相对温顺一些了,一会儿你就骑那匹吧。”成德骑上那匹棕马,又递过手去,让涟漪借力上马到自己身后,又叮嘱道:“小心些,抱紧了。” 涟漪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揽在他腰间。成德腿夹马腹,马儿不紧不慢地小跑起来。而那匹白色的,竟不用拉,也乖乖地跟在后面。二人晃晃悠悠,不觉到了人烟稀少处,成德提鞭策马,马吃痛飞奔。涟漪不曾提防,唬得把头紧紧靠在成德背上,闭上眼睛,只听得耳边的风声呼啸。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马停了下来,方睁开眼。 只见一片荒野草地,一眼望不到边,雨后湿润的空气中混着青草的芳香。成德轻跳下来,又将涟漪扶下马来。涟漪深吸一口气:“真好!”朝成德璀然一笑,一转头,径自向那匹白马跑去。长长的发辫柔柔地甩在成德的脸上,他一愣,待回过神来,却见涟漪已试着踩踏上鞍,却总是上不去,几次险些摔下,忙上去扶她。涟漪自觉丢了面子:“我自己上!” 成德猜知道她想什么:“放心吧,没人笑话你的,别这么要强。摔了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抓住它的鬃毛,自然借着力,就上去了。” “啊?抓住它的鬃毛?”涟漪道,“那它不是很痛吗?” 成德有些好笑:“这个……这个骑马都是这么学的,兴许它不觉得疼吧。” “是嘛?”涟漪将信将疑,抓住马的鬃毛,蹬着脚踏,跨上了马鞍。 成德跨上另一匹马,牵上涟漪那匹白马的缰绳,带着她一起在草地上溜达了一小段路,继而松了手:“我不牵着你了,你自己试着骑一段看看,我在一边跟着。”看见涟漪有些胆怯,又鼓励道,“越是怕越是驾驭不住,因为你根本就不嫩驾驭住自己。来,试试看,抓紧缰绳,夹紧马腹,慢慢来。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摔下来的。” 涟漪点点头,照他说的试着做了,果然这匹马脾气很好,并不难驾驭。骑上慢慢地溜一段,竟发现骑马是一件挺令人舒心的事。她勒住马缰,成德想上前去扶她下来,她却执意要自己来,于是小心地跳下马来,得意地向成德一笑:“怎么样?还行吧?” 成德点点头:“嗯,不错。以后你若是闲了,我就陪你来,不多时,你就能应付自如了。” 涟漪想到歌玛在内蒙骑马的飒爽英姿:“如果能在蒙古草原策马奔腾,那多潇洒!” “真是好高骛远,谁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呢!”成德打趣道,抬头晚间天边的云,如丝如缕,只觉心旷神怡,“我们坐到那边树阴底下歇会儿吧。” 涟漪抚着树干打量着那棵树,笑道:“这荒郊野外的,居然能长出这样的树来。” “这棵树,是阿玛亲自植的,想来也有十多年了吧。”成德拉着她转到树的另一边,指给她看,“你瞧!” 涟漪细看时,那是一团满文:“是你的名字?” 成德笑道:“这棵树是伴着我长大的,因念着这一层,加上那时候又顽劣,就把名字刻了在了树上。” 涟漪好奇道:“怎么把树种到这里来了?” “我的骑射是阿玛亲自教的,自打会走路起,阿玛就带我来郊外,教我骑射。那天就在这附近,竟然捡到一棵树苗,想是往京里运树苗的车子经过这里掉落的吧。于是阿玛就用随身带的刀挖了个坑,把树苗种了进去。本也是在我的怂恿下种着玩玩的,没成想它竟就这样活了下来,这么些年了,竟也长得这样大了。”成德的目光忽然深邃起来,“这是一棵槐树,阿玛听说在汉人眼中是怀念先人之意,他当时站在这棵树旁,指着东北方向告诉我,遥远的叶赫,是我们那拉氏艰苦起家的地方,无论现在的日子过得多好,也永远不能忘记当年白水黑山旁,先辈们的艰辛。那年我七岁。我小的时候,家中虽不及现在,却也已是锦衣玉食,那时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我觉得那是老天给的,是我应该得的,所以做出许多奢侈、挑剔的事情。不怕你笑话,那时候,连吃馍馍都要用玉尺量了,多一点,少一点,都是不依的。那日在槐树旁听了阿玛的教诲,此后那些毛病才慢慢改了。” 涟漪想不到明珠这样的人竟能说出那样令人敬畏的话来,因笑道:“那舅舅当时可曾告诉你,槐树,更是公卿的象征?” 成德点点头:“说过,也是那年,我生日那天,阿玛将我带到这里,对着东北边叩拜,然后又告诉我,周代朝廷种有三棵槐树,面对着三槐树的,正是为三公座位。阿玛说:‘这是家族的使命,从今日起,就该义不容辞地担负。’” “‘位列三公’?这样的使命,舅舅倒是越来越近了。”涟漪笑道,又笃定地摇头,“你跟他一点都不像。” 成德苦笑:“那是因为我这两年越来越看清了阿玛——他的官越做越大,来府上求他办事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少人是来求个官做的……” 涟漪知道他生性敏感,虽然心里知道明珠受贿卖官,此刻只安慰着笑道:“你多心了,这有什么的,当年王维、孟浩然不都为了入仕写过干谒诗吗?” “若他们单单是求阿玛保荐,并且真有王、孟的才学,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他竟然向阿玛行贿……”成德皱眉道,“这样品行的人,只怕阿玛保荐了他们,到头来,却是去祸国殃民的。我也劝过阿玛许多回,可是他又怎么会听我的?我看阿玛这个样子,就开始怀疑,开始逃避,因为我怕一旦走上了仕途,就会变得不干净了……” 涟漪听了有点心酸,她知道明珠后来垮台连累了很多人,如果他真的入了官场,难免不去帮他父亲,到头来,就怕进了染缸难干净了。她恍惚记得,那群被牵连的人中,并没有成德,心里稍安。只是念头一转的功夫,突然又记起,《纳兰词笺注》的那篇序言,她的心渐渐往下沉——她虽然只读了两页,但是却清晰地记得一开头赫然的一行字——“纳兰性德,一六五五至一六八五”!只有这短短三十年…… 成德继续道:“我就这样变得特别矛盾,一方面想着有朝一日,能站在金銮殿下,侃侃而谈天下之事;一方面,又着实害怕会变得像阿玛一样,到如今满脑子却只剩下了仕途经济。” 涟漪略缓过身来,强笑:“你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其实你何必想这么复杂?你阿玛是你阿玛,你是你,你不会跟他一样的。” 成德无奈地叹了口气:“谁又说得清呢?当年阿玛在这槐树旁交代我家族使命的时候,也不是如今的心思,可如今呢?再过两年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如若你不在这样的家里,那多好。”涟漪喃喃地说了一声。成德显然没听清楚,涟漪对上他询问的目光,想了想道,“我是说,如果你不在这样的家里,如果你也在无锡,那我们可以归隐太湖,对酒当歌,相伴红尘……就像……就像当年的范蠡和西施……”涟漪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知道,这个幻想太美好,也太虚渺。她不想再说,轻轻地倚在他的肩上,只默默地看着蓝天白云碧草相映的美好。 成德揽住她的肩:“有朝一日,我一定与你同往江南,我们再也不回京城,一辈子在太湖边,惠山下……”二人不再说话,直到天边的云霞不再是纯白的,被渐渐西下太阳染上绚丽的色彩。 涟漪拔下头上的金簪:“我的名字满文怎么写法?” 成德一笑,把簪子依旧给涟漪带上:“这怎么掌得住呢。”说罢拿出自己随身带的短剑,执过她的手,同在他的名字旁边又刻上一团满文。却又重起了一行,又刻了繁复的一行字。 “这是什么?” 成德把住她的手刻着,一字一字念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月蓉见已过酉时正刻,饭菜早已备好,涟漪却还不曾回来,心下不免着急。于是关照了雪芙,自己往纳兰府的后门去了。 明奚也正在那里,却久久不见他们回来,正着急时,刚好看见月蓉,欣然道:“月蓉啊,等涟姑娘呢吧?” 月蓉心里正着急,只顾张望,嘴上没好气儿道:“明知故问嘛!” 明奚道:“你说话怎么总像有刺儿似的,容易得罪人的!” “我得罪你了又如何?”月蓉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朝着门外看,突然道:“回来了!” 明奚还欲说话,闻得此言,忙朝那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他二人共乘一骑悠哉而归。明奚连忙走过去,一边伺候着两人下了马,一边道:“爷怎么去了这么久,若是再不回来,我都要去您平时溜马的地方找去了。” 成德道:“怎么,我还会丢了么?” 涟漪接过月蓉递过来擦汗的帕子,问她道:“晚饭弄好了吗?” 月蓉回道:“早就好了。我想着这大夏天的,晚上您定是不想吃太麻烦的东西,就只熬了豆腐羹。谁曾想你回来这么晚,估计都有些凉了,还须得再热一热,这东西凉的可不好吃。” “那最好了,”涟漪又向成德道:“月蓉熬的豆腐可是一绝,不尝尝可是一大憾事。明奚也还没吃晚饭呢吧?一块儿来吧。” 回到阁中,该忙饭的忙饭,该净手的净手,只涟漪一个人静坐在紫薇花下,满腹心事,脑海中那两个年份盘旋不去。风吹过,有花瓣落下,尽显凄凉。 成德走了过来:“怎么了?如何闷闷不乐的?” 涟漪尽力掩饰道:“没什么。” 成德顺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你的心事,难道连我也要瞒吗?” 涟漪看了他一眼,这心事,何从说起,又如何说得呢?她暗恨自己知道的有点多,不是吗?如果没有那篇序言,她可以无忧无虑,她可以不去想。那篇序言上的别的话她一个字也不记得,偏偏那两个年份,如同烙在心上一样…… “真的没事,就是累了。雪芙把羹热好了,我们走吧。我还想着早些吃了好休息呢。”说罢,避开他的眼神,径自往屋里走去。 成德虽是满腹疑虑,又不好再问什么。 吃了晚饭,成德回了通志堂。涟漪梳洗过后躺下,心里总是难静,起身坐在案前读书,却是心猿意马;想练几个字,却不能如往日一样写出颜体的浑厚,只觉得空虚无力。只得丢了笔,又毫无睡意。索性走出房门,想看看星月,偏又逢阴天。正无聊时,忽见月蓉房里灯还亮着,便往那里去了。 月蓉正坐着描样子,雪芙在一旁绣一块已经描好的帕子。两人见涟漪进来,起身笑道:“姑娘还没睡吗?” “嗯,没事儿,出来走走。”涟漪应着,拿起一旁框子里的帕子,“这个帕子绣得真好看,是谁的活计的?” 雪芙道:“是我绣的,上面的花样,是蓉姐姐描的。我这儿还有很多呢,有的是往日里自己描的样子,有的是以前太太屋里的阿玲描的。姑娘若是喜欢,随便挑了去。”说着,拿起床边的一个小筐子,“我猜姑娘定会喜欢这个花样的。”她挑出一个递给涟漪。 涟漪接过来,又随手翻了翻那筐子:“怎么这么多?哟,有香袋,有枕巾,这儿光是帕子就有十多条呢吧?这么些帕子才要用到什么时候去?”一边说着,一边又赞不绝口。 雪芙红着脸道:“我不过是喜欢,所以就绣着玩玩。要用到什么时候去,我也没想过。我一向这个样子,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从来不去想以后的事情。说出来姑娘要笑我了,我总是这么个想头:若是今儿都想好了明儿的事,还有什么意思?就算是知道明天天要塌了,愁也没法儿改变,乐也没法儿改变,既然都没法儿改,何不高高兴兴地把今日过了呢?” 涟漪细细想着这话,不觉莞尔,又同她二人说了两句话,自回房睡去了。 总归路是要一步一步走的,那就慢慢走着吧,还没到尽头的时候,又何必枉凝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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