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涟漪往上房去请安,正好遇到成德也往那边去,两人一路说着话儿,不觉已快要到觉罗夫人处,只见里面一个丫头慌慌张张跑出来,直撞到涟漪身上,涟漪扶了她,问道:“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情了?”
那丫头吓得不轻的样子:“太太……太太把一个丫头的眼珠子,给挖出来了!”
“什么?!”涟漪惊呼一声,两腿一软,几乎站不住,好在成德忙拉住她。两人急来到觉罗夫人屋中,只见明珠穿着朝服,好像是要去上朝的样子,手背在身后,一脸怒气;觉罗夫人冷冷地笑着,仿佛一副胜利者的样子。
成德和涟漪请了安,见他几人这副模样,小心赔笑道:“这是怎么了?”
觉罗夫人蔑然一笑:“也没什么事情,昨天晚上听戏的时候,你阿玛夸一个丫头眼睛水灵,我想啊,他既是喜欢那双眼睛,就给他呗,所以,我就把那丫头的眼珠子取了出来,一早就给了他!”说着,指指旁边的盆。
明珠眉间早已拧成疙瘩,丢下一句“岂有此理!”一甩袖便走了。
涟漪扫了一眼,果然里面俨然盛着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差点叫出声音来,她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吓得直颤,急急告了退。
从觉罗夫人屋里出来,涟漪一路小跑了好远一段,到了没人的地方,方停了下来。成德从后面追上,走过去拉她。涟漪惊魂未定,听见成德的声音,一转身就伏到他怀里。成德嗅到她发间的馨香,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也并不说话,只任她恣意哭着。
许久,泣声低问道:“怎么会这样?她既这样容不下,那为什么会有周姨娘?”
成德道:“为这样的事情额娘闹了也不是一两次了,前两年,阿玛又以子息单薄为由提出要收二房,跟额娘僵持了好几天,额娘才勉强同意了,于是才收了周姨娘。当时额娘就跟阿玛提出,决计不能再有第二个。此后府里的丫头,只要是阿玛只要多看两眼的,第二天,轻的是逐出去;重的,就是让人带到没人的地方打了,再赶走。谁求情也没有用。不过,我也没想到,这次会闹到这步田地。”
涟漪想起周姨娘说过,这府上“人心叵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呢喃道:“我怕。”
成德在她耳畔轻声道:“有我在你身边,不怕的,你且安心。”
涟漪抬起头,朦胧的泪眼对着那双清澈明眸:“那……你能让我安心多久?”
“一辈子,好不好?”
六个字如同从天边飘进心田,涟漪心下动容:“果真么?”
成德扣住她的右手,十指相握:“嗯,果真。”他替她拭去脸上的泪,“其实你哭的时候没有笑得时候好看。”
涟漪破涕:“你也说这些哄人的话儿。”
成德往国子监去了,涟漪自回了益青阁。这时天上忽然下起雨来,涟漪原本想往周姨娘屋里说说话儿,看外面雨下得大,也就懒得去了,只在屋里和月蓉学女红打发时光。中午吃过饭,这雨才渐渐停了,涟漪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口出神,一时回过神来,随意取过一本书,恰是一本明人编的《陆放翁集》,心下欢喜。因想着外面空气清新,携了书走出屋,倚着栏杆翻开书来读。
屋顶上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滴在地上,绽开一个又一个晶莹剔透的水花。夏日一场阵雨后,天气稍稍凉快了一些,令人神清气爽,顿感惬意舒适。
涟漪坐在檐下,轻翻书页,细品佳章。原本她很少读陆游的诗词,出了课本上的几首,其余故而并不太熟悉,今天偶尔读了,却渐渐沉迷。看惯了婉约派的清丽惆怅,如今读放翁词,又是一番不同的境界,那份侠骨忧情,读来心中满是一种坦荡荡的感觉。
此时成德已在廊下看了她好一会儿,她竟丝毫没有察觉。月蓉正从屋里出来,刚想提醒涟漪,却见成德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轻轻地走进屋,正看见前些日子刚换来的山水屏风,想起前些日子在店里看见这时,似乎并没有这般典雅,可摆在涟漪房里,却委实增色不少。一旁的香炉里,残留不多的心字香还是余烟袅袅。成德心中一动,提起书案上的笔——
玉连环影
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
掩屏山,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倚栏杆。
写罢,又看了一遍,顺势丢下笔来,却不小心将笔滚落了地上,溅了些许墨点。他不由得“哎呀”一声,急忙捡起笔来,拿起桌上一张纸,将墨点擦拭干净。
涟漪在屋外听见里面动静,又不是月蓉、雪芙的声音,遂走进来问道:“谁在里边?”
成德应道:“哦,是我。没什么事儿,就是笔掉了。”
涟漪走过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就进来了!”
“来了一会儿了,见你看书那么着迷,就没打扰你的闲情雅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成德一边问着,一边拿过涟漪手中的书。“原来是放翁啊,这本我也读过。你倒说说,是哪一首让你蛾眉紧蹙啊?也说来与我听听?”
“唉……”涟漪叹了一声,“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成德随口应道,“这阕词,的确让人伤心。”
“我倒也不是头一次读这首词。往日读到的时候,都是单单一阕,但是今天与这么些忧国忧民的诗词在一起读,就是觉得特别突兀。突兀得让我怀疑,他此后这么多年的为国奔波,是不是为了逃避心里的苦痛。”
成德道:“香销梦断四十年,这四十年,陆游……活得苦哇……”
“这册集子编的一点也不好。”涟漪抱怨道,“读了完了《钗头凤》,又搁了好多忧国忧民的诗词,叫人都快要把沈园的伤心事给忘记了,突然又冒出‘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直叫人心坎儿里疼。”
成德道:“其实,如果没有沈园的一段往事,也就没有这样绝美的词了。”
“我不要这所谓的千古绝唱!”涟漪依着椅子坐下,“我只要他们‘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成德扶住涟漪的肩膀:“陆游和唐婉,都已经作古几百年前了,该成定局的早就成定局了多说也无益。现如今,我们来替他们做这‘一生一代一双人’,好不好?”
涟漪两颊一红,低垂着眼睑,忽看见桌上的新词,拿起来道:“这是什么?”于是读了一遍,嗔道:“你就打趣我吧!对了,先前下去,我站在窗口看荷花,倒是填了一阕《渔歌子》,我生平第一次填词,也不知道好不好,我写了你看。如果不好的话,可得指点我,但不能笑话我!”说罢,写下来给他看——
渔歌子
风摆荷枝雨意凉,残滴玉润映红妆。
归涣女,返家忙,绿盘底下蔽鸳鸯。
成德细细读了几遍:“好有意思的小令,神韵兼佳。”
涟漪道:“你这就是哄我,哪里谈得上是神韵兼佳。我且问你,平仄可曾错?”
“没有,平仄、押韵都对。我只改一个字。——‘残滴玉润映红妆’的‘映’,”成德指着道,“改作‘点缀’的‘点’,你看好不好?”
“残滴玉润点红妆……”涟漪反复品味,“那为什么不用‘残滴玉润缀红妆’呢?”
“缀红妆?”成德思量着,“好,比‘点’字要好,利索,不拖沓。”
涟漪只不信:“这果真好?这是我第一次填词,你不能哄我!”
成德道:“我哄你干什么?我哄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哎,对了,我看你这两天总是不开心,明儿下午我闲着,带你出去散散心吧。嗯……我带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
涟漪的兴奋立刻黯淡下去,想起那年在草原上骑马,生生地摔了下来,胳膊立刻脱臼,把歌玛吓得不轻,从此她在动物园看到马都会有些哆嗦。她害怕地摇了摇头。
成德道:“没关系,我教你。
“我不,我不去。你带我去别的地方嘛。骑马我怕摔。”
成德鼓励道:“怕什么,有我在,还不安心吗?”
涟漪想了想应下来,忽又心血来潮道:“对了,我写几首诗给你评一评可好?”说着,提笔写下《红楼梦》里的几首海棠诗——歌玛推荐她读纳兰词的时候,特意强调说,这个人跟林妹妹有着一样的玲珑剔透心。
成德从她手里接过来,先问道:“是你写的?”
“我哪里写得出,”涟漪笑着编造道,“是一群诗社里的女孩儿写的,你且看就是了。”
成德将六首诗都看了一遍,“依我说这几首各有不同的妙处。我最喜欢这一首,”他指给涟漪看,“了不得,‘偷得梨蕊三本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真是何处想来!这第二首‘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也妙得很。”
“我却最喜欢这一首,‘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涟漪指着探春的那首诗笑道,“我再把她的诗写下一首来给你瞧。”于是,又提起笔来——
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好诗!”成德赞道,“这果然是女孩子写的吗?竟这样有心胸,有气魄!你看这最后两句,真真儿是不入俗流!你们南边儿的女孩都这般灵巧心性,个个儿会作诗吗?妹妹可曾入那诗社?”
“我可不敢跟她们比,那是……是一个大户人家,有好几个女孩儿,都住在一个园子里,个个儿都能诗会赋,所以得空就聚在一处写诗填词,组了个诗社。我常与她们一处玩儿,所以常见她们的诗。”涟漪生怕再编下去要露出马脚,连忙不说这个,转了话题问,“你明年不是要乡试吗?不用温习温习书本?”
成德道:“四书五经自小便念的,况且尚有一年多时间呢。只可恨那些八股文章,最没有收益的东西,偏偏总要考。”
涟漪道,“不过是应付考试东西罢了。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个朱熹,本来孔孟之道是多好的东西,就叫他给弄死板了。怎么理解是各人自己的事情,凭什么一定要拿他的那一套做标准?最气的就是《诗经》,多少诗让他给曲解了,居然说《关雎》是歌颂后妃之德,真是笑死个人!好好的四书五经都让他给糟蹋了!”
成德笑着摇摇头,没想到涟漪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却又觉得说到自己心坎儿里去,不禁又问:“那你信奉哪家学说?”
“哪家也不。各人的信仰不同,只要没错就行,为什么要一味的跟着一家学派呢?”涟漪侃侃道,“其实只要是有道理的,就记在心里,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尊崇这一学的,见了别的学派的,就要相互对着干呢?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难道就只有一家是对的,别的都是错的吗?只要能为我所用的,就都是好的。”
成德连连点头:“我不过抱怨了一句,倒引出你这么一大片长篇大论来,真没想到你想得这样深,说得妙极!”
涟漪本来就心高,见他如此说,心中便得意起来。
正说着,月蓉端了茶来。涟漪道:“我也没要茶啊。”
月蓉笑道:“是没要茶,说了这半天的长篇大论,姑娘就没觉得渴吗?”涟漪作势要上来捶她,月蓉嬉笑着抽身跑了。
成德笑道:“我瞧你跟这丫头倒亲得跟姐妹似的。”
涟漪叹道:“她与我同岁,从小就没过上好日子,因而比我懂事得多。我来的时候,家里其他人都给她们分了月钱打发走了,惟她还留在我身边,一来我知道她也定然没处去;二来我晓得她也必定不愿走。”
月蓉正在院子里洗茶托,一个丫鬟拿着食盒,怯生生的走进来,见了月蓉,问道:“请问涟姑娘在里头吗?”
“在啊,怎么了?你是……”
那丫鬟道:“我叫雪芙。太太说,让我今后到这屋里来伺候涟姑娘。你是月蓉姐姐吧?”
月蓉笑着点点头道,“来,姑娘在屋里头呢,随我来吧。”
雪芙随月蓉进了屋,见过了涟漪,摆下食盒道:“这是太太吩咐给姑娘的清淡小菜,还有厨房刚熬的绿豆粥。”
涟漪点头道:“晓得了,放桌上吧,罩起来,这大夏天的,绿豆粥凉了才好吃。”
“我好像见过你的吧?”成德打量着问道。
雪芙回道:“是,奴婢是家养丫头,原来是太太房里服侍的。”
“怪不到呢,”成德笑道。
涟漪吩咐道:“月蓉,你带雪芙去房间,收拾了东西,歇息会儿,咱们过半个时辰开饭。”
等到月蓉见雪芙都收拾妥当了,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二人来到厅里将饭菜菜一一摆置好了,月蓉便在涟漪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涟漪瞧雪芙犹犹豫豫,终是不敢坐下,笑道:“月蓉啊,快跟雪芙换张凳子,她那上面有钉子呢!”
雪芙闻言,不好意思地怯声道:“从前在太太屋里,都是等主子们吃完了,我们才……”
月蓉把她拉了坐下:“那是在别处的规矩,咱们姑娘有咱们姑娘的规矩,你人在哪儿啊,就得听哪儿的规矩。快坐下来吃吧!”雪芙这才坐了下来。
一时吃完饭,雪芙和月蓉一块儿收拾碗筷。雪芙悄声问道:“蓉姐姐,平日里在姑娘跟前,你都这样说话的吗?”
月蓉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在太太屋里,都是不能随便吱声儿的,谁都小心翼翼地……就连海珍姐姐做错了事儿,也要挨太太骂呢……”
月蓉笑着宽慰道:“我们姑娘是最好的人了,她待人最是和善的,哪怕你做错了事,只要不是成心的,她都不会怪你的。”
“真的?”
“是啊,所以你们太太让你到这里来,你该庆幸呢!”月蓉笑道:“姑娘对你一定会像对待妹妹那样呢,过几年,连你的大事,都替你办了!”
雪芙一愣,蓦地把个脸飞红了:“你这个人,真是的!人家把你当个正经的,你偏偏又拿人家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