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胡乱睡了,第二日醒得绝早。梳洗妥当了,不过才卯时初刻。
“月蓉,”涟漪唤道,“时候还早,这会子去请安只怕舅舅舅母还不曾起身,也不好去请安。咱们就在这府上转转,散散步吧。”
月蓉应了一声,将屋里收拾了,便陪同涟漪出了院子。
这纳兰府的地形也不熟悉,二人也不敢走远,悠悠地踱着步子,不觉到了一间大院子,涟漪听到里面有声响,走过去瞧,恰看成德早起舞剑,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虎虎生风。涟漪也不去打扰,只站在树后静静的看,
成德察觉到树后有人,挥剑指了来:“是谁?!”
涟漪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这么一指,惊了一跳,走出来:“是我。”
“涟妹妹?”成德忙收了剑,“我还以为是丫头小厮们,没曾想是妹妹,真是冒犯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涟漪作个揖。
涟漪“扑哧”地一声笑出来,问道:“就算是丫头小厮们又如何,轮得着你这般警惕吗?”
“咳!我早晨练武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站在院子里,同他们说过很多次了,他们今天听了,明天又走了来,所以这才恼了。”又问,“昨儿妹妹睡得可好?”
涟漪点点头:“嗯。我习惯了早起,又料想舅母大概没醒,去请安不方便,就四处转转。这不,就转到通志堂了。罢了,你接着练吧,我不打扰你了,我走了。”
成德忙道:“他们在这儿算是碍手碍脚,妹妹在这儿怎么算是打扰呢。这会儿阿玛额娘已经起身了,我同你一块儿去请安。”
涟漪见他这收了剑就要往外走,衣裳还乱,叫住道:“哎,等等!这也太不修边幅了!”说着便伸出手去帮他理衣服,抬起头,刚好与他四目相对,不觉飞红了脸,仓惶道:“快走吧!”她不再多做理会,快步往前走去。
到了上房,请过安,明珠上朝去了。觉罗夫人留他们一道用了早膳后,成德去了国子监。
觉罗夫人问了涟漪昨夜睡得可好,可还缺些什么。涟漪一一答了,觉罗夫人又道:“我知道,再过几日是你的生辰,对吧?”
“还有些时候呢,劳烦舅母记挂了。”
“你这孩子,”觉罗夫人拉着她道,“我早就同你说过,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里人,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这样吧,十六那天,我们把你其他几个舅舅舅母都请了来,一来好好儿给你做一天生日;这二来,家里这些亲戚,也理应见见的。他们昨儿原本要给你接风的,只是怕你路上劳累了,所以说等歇过这一阵儿再来。”
涟漪忙道:“如此说,谢过舅母了。”
觉罗夫人笑着点点头,吩咐了人去下帖子。明珠兄弟几个虽是分了家,但是各自离得不远,都在什刹海一带。不多时,到大太太那里去下帖的丫头就带了大太太跟前的大丫头素蕊前来回话儿。
大太太寡居多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琴舒和琴乐。明珠以下的兄三个因念她孤儿寡母的,所以平日里多有照顾,每每逢年过节,几家轮流请客,也总不肯叫她破费。因而大太太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素蕊给觉罗夫人请了安,笑道:“我们太太说,这次涟姑娘生日,请诸位老爷太太千万给她个脸儿,让她也做一回东。”
觉罗夫人面露难色:“这个……怎么好意思去叨扰嫂子,还是让嫂子过来吧?”
素蕊又道:“太太说,我们府上地大人稀的,好容易有个机会请诸位带写热闹过去,也让府上有些生气。并且也给她个机会尽一尽这长嫂之情,否则日后这声‘大嫂子’就请再也别叫了。”
“哟,这话可重了!”觉罗夫人笑道,“罢了罢了,你快回去告诉你们太太,我们三家儿十六日那天,一定一个不少地到!”
转眼到了十六日,涟漪跟着觉罗夫人到了大太太这边。厅里已是一片喧闹,涟漪来了,少不得与这些亲戚一一行了礼,叩了头,挂着笑容任他们真真假假地夸赞,然后收下他们或真心或假意送来的贺礼。
一时都见过了,离吃饭时候还早。大太太吩咐自己的女儿:“琴舒啊,带着你这些姊妹兄弟们先到你院儿里玩去吧,等会子吃饭了在叫你们。”琴舒笑着应了,领了众人往她屋里去。她早预备好了各色糕点,南北炒货,这会子忙拿出来,笑眯眯地地招呼着,又忙赶着叫丫头端茶送水。
四老爷家的琴佩笑道:“舒姐姐,天儿怪热的,茶水就不吃了罢,你若疼妹妹,就端上冰镇的酸梅汤来才好!”
“真是人小事儿多!”她的亲哥哥昱德摇头笑道。
琴舒忙道:“有有有,预备着呢,原是我忘了,我这就叫人去拿。还有冰镇的绿豆汤呢。”
这里正叫人去拿冰镇的汤来,外面一阵风儿似的冲进来一个女孩儿,一身火红的骑装,让涟漪乍一看几乎以为是歌玛。那人嘴里直嚷着“我来迟了!可热死我了!”说着伸手就夺过昱德手上刚拿了准备自己喝的一碗冰饮,一气儿灌了下去,引得昱德一阵儿抱怨。
琴舒一面哭笑不得地重又递了一碗给昱德,一面问:“又出去骑马了吧?你倒也换了衣裳再来啊!咦,胥德呢?”
“我哥回去换衣服去了!我嫌麻烦,就直接过来了,一会儿你随便找件儿衣服我穿一下就是了。”说着推了琴舒到里屋找衣服去,转头看见涟漪,只觉得可亲,欢喜道,“这就是涟漪姐姐吧?我叫琴曼,姐姐就叫我曼妞儿好了!”她拉着涟漪又道,“你也别总住在二伯家,闲了也往我们那儿去住住才好!”她还要说话,忽闻琴舒在里间喊她进去换衣裳,于是先进去了。
昱德趁着她们去换衣裳的空当,笑着同涟漪介绍道:“那是我三伯的闺女琴曼,家里数她最热情大方,下面几个小的姊妹都喜欢同她玩儿。她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总跟我们一道儿骑马射箭,到了饭桌上更是喝酒划拳的,最没个女孩儿样了!”
涟漪笑道:“早就听说满家女孩儿都豪爽得很呢,今儿见了她也就知道了!”
“话虽如此,可是也没见有她这样儿的!”
昱德正说着话,忽见胥德来了,看见涟漪忙过来见礼:“这是涟姐姐吧?给姐姐贺寿了,兄弟来晚了,姐姐多担待。”
涟漪忙给他回礼,心里好笑道,琴曼那么个咋咋呼呼的样儿,她哥哥倒是礼数周全得很。
胥德扫视了一周,忙问道:“曼妞儿呢?她可是抢在我前头来的,还没到吗?”
琴乐指着里间笑道:“跟我姐姐在里头换衣服呢。”
琴曼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夏衫,手里甩着扇子还只管嚷热。琴舒唤了丫头道:“静香,去取两盆冰来放在屋里。”
胥德道:“琴舒姐,你别理她,她就是太浮躁,静不下来罢了,哪里就那么热呢!”
涟漪在一旁倒不好意思了:“都是我这生日不好,大暑天儿的,没得叫大家来受热。这要是生在大冬天儿,大家挤在一起,倒暖和了。”
“涟漪姐这话说得,难道生日还由得自己做主吗?”昱德笑道,“哦对了,这是我给姐姐的寿礼,我倒糊涂得忘了!”说着,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来,里面装着一支玉簪。
涟漪忙谢着接过来,其他人经昱德提醒,也都想起来,纷纷把备好的礼物送给涟漪,或是些胭脂水粉,或是珠花玉佩等饰物,也有知道涟漪能够读书写字,所以送一些书籍或笔墨的。独琴曼出来得匆忙,把这给忘了。胥德好笑地瞧了她那一脸尴尬的样子,早有准备地拿出两份礼来。琴曼见了,心里这才落下石头来。
这边刚收完礼,正厅上就来喊他们过去吃饭了。一群人都往那边去了,忽然琴曼道,“咦?是不是少了成哥哥?他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呢?”
琴舒也道:“哟,可不是呢!我说怎么好像人不齐全呢,原来是少了他!”
胥德笑道:“想必是去国子监上课还不曾回来吧?我是知道他的,任凭多大的事儿,到了他那里,总没有做学问重要!”
昱德道:“成哥哥来得这么晚,一会儿饭桌上可得罚酒!”
果然刚入了座,成德就匆匆而来,给觉罗夫人那桌行了礼,又赔了罪,这才坐到小辈儿这一桌来。这一桌上的人自然不肯放过他,起着哄要罚他的酒,吵嚷得最凶要数昱德和琴曼。成德拗不过,罚了一盏酒,又敬了涟漪一杯。
昱德道:“成哥哥,我们的礼可都给了涟姐姐了,你来这么晚,准备的定然是份儿大礼!快拿出来我们瞧!”
“不巧了,我差人送到益青阁去了。”成德笑道。
琴曼撇撇嘴道:“成哥哥真真儿小气死了!送了涟姐姐什么还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可不依!”
“你们若要看,一会儿吃过饭到我们府上去看就是了,若是拿过来,怪重的,倒不方便了。”成德话一出来,一席人纷纷好奇起来,当即商定了散了午饭就往益青阁去。
涟漪心下也好奇,悄悄儿地问成德:“到底是什么?”
成德不肯告诉她,只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这一桌上闹着,大家纷纷来敬涟漪的酒,几杯酒下肚,她已是满面红光。在她还是欣萍的时候,曾经趁着放假跟歌玛去过蒙古草原,被蒙古人的豪爽热情感染,也跟在后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竟练出了“海量”,但自小沾酒就脸红的现象依旧不改。
觉罗夫人在那边笑道:“瞧着丫头脸红的,今儿她生日,可别给灌醉了,歇会儿去吧。”
这边姊妹们自然不肯放人,涟漪怕又觉罗夫人担心,只得解释道,“我打小就是沾上点酒便会脸红。”
几个人一面吃着一面说笑,不觉已是酒足饭饱。太太们午后要玩牌,这边小辈的一群人也商议着去明珠府上瞧瞧成德到底送了涟漪什么,然后再去什刹海游船,这么说定了,于是大家也就散了。
一群人拥到了益清阁,涟漪唤月蓉端了冰饮来,都招呼定了,琴曼抢着问道:“成哥哥,你送的礼呢?”
成德忙让月蓉进屋去拿了来。
“原来是这么个礼物啊。”涟漪走进房里一瞧,竟是一把上好的琵琶,难得的是,琵琶的整个背板竟然都是紫檀木做的,琴弦是蚕丝的,柔韧有度。涟漪知道,单单这背板和琴弦,就足以证明它的精贵,“真是难为你了,这么好的琴,太破费了,没得叫我糟践了好东西。”
胥德笑道:“果然是成哥哥有心,我们的礼跟这个比起来,立马相形见绌了。”
琴佩拉着涟漪的袖子撒娇道:“好姐姐,既有这么好的琴,就请赏这个耳福吧!”
涟漪趁着大家多高兴,便应了。转头再看那把琵琶,想着自己多日不曾碰过了,也不觉心痒,笑对众人道:“好久不弹了,如果弹得不好,你可不许笑话我!”说着便抱了琴,待触弦的那一瞬才暗暗叫苦——平日里弹奏,总会戴上专用的护甲,如今只能凭借自身的长甲,尤其是大拇指挑弦时,很是不舒服。她试着调了调音,幸好,这种不舒服还能适应。拨弄了两下,想起弹这首曲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出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这是她最爱的一首江南小调,以前在太湖游船的时候听人唱的,回去上网一查,居然找到了。她泉水般的琴声和清亮的嗓音相得益彰,无尽的乡愁、乡思与乡情尽在琴声与歌声里。一颦一蹙,转眼回眸,细细地诉说着江南的美,江南的情,江南的梦。
成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她的美,掺杂着灵气,如同江南的水,温婉地流过他的心田,就这样让他心动。
“涟妹妹想家了吧?”曲罢,琴舒小心问道。
涟漪叹了口气:“是有些了……”她轻轻一笑,把琴递给月蓉,让她放回去。
成德忙问:“可是我们又照顾不周的地方?”
涟漪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其实,我好喜欢北京……可是北京再好,也不比无锡好。咳……你们不曾离过家,你懂背井离乡的愁苦……”背井离乡,她太熟悉了,纵然隔了三百年的时间与空间,依旧改变不了离乡的命运。不论在上海,在北京,无锡,于她来说永远只是一个遥遥的守望。
第一次被人当面指出“你不懂”,成德有些尴尬,却又无法辩驳——他的确不懂,从小,去的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京郊的灵山了吧?
涟漪忙笑道:“罢了,不提了,今天原该高兴的。咱们去什刹海吧。”
“是了,听涟姐姐弹琴都听得迷住了,把这茬儿都给忘了!”琴曼也帮着打破这有些悲伤的气氛,“我们分几对,比赛采莲好不好?”
“嗯,这个主意好!”胥德拍手赞成,“又有趣又不失风雅!成哥哥你说是不是?”
成德也点头赞成:“嗯,不错。我这就叫了明奚去租船,咱们先坐着再歇一歇吧。”说着,叫了明奚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遍。
约莫过了一刻钟,明奚租来了两条船。成德、昱德、琴曼和涟漪一船;胥德、琴舒、琴乐、琴佩一船。原说要采莲,谁想什刹海的莲子尚未成熟,只好作罢。偏偏那琴曼和昱德两人都是不省事的,故意撩起水花去泼洒另一船上的琴乐和琴佩,那两个年纪小本来就禁不起逗,这下纷纷还击起来,一时两船之间就开始了“水战”。她们四个泼得不亦乐乎,其他几人却跟着遭了殃,一个个躲闪不及,身上都零零星星地溅上了水。成德他们几个稍大些的,看他们玩得快活,也就不去阻拦他们,只瞧着他们笑。直到最后,他们几乎把个船弄翻,两条船上的船夫撑不住了,因说“哥儿姐儿们消停会儿吧,一会儿翻下去可了不得”,他们这才住了手,相互看时,之间满脸满身都是水,又笑个不停。
这一行人又在什刹海上泛了一圈,一时衣裳也干了,也尽兴了,方才回了大太太府上,晚上吃了饭,又听了戏,直到亥时方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