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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南到京城,水路、旱路,走走停停,第一次坐马车,欣萍颠得不轻。这一路折腾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到达了目的地。 早有人迎出来,“舅母”先下了车,欣萍紧接着下去,从掀开的车帘抬眼看去,只见好气派的府邸,门前两头石狮子,朱漆的大门把这片雕梁画栋衬托得更加富丽堂皇,再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门上匾额的三个大字——纳兰府。如果不是月蓉扶着,她险些摔下去——自己还真是跟“纳兰”两个字耗上了?那本《纳兰词笺注》上提到过,“纳兰”这个姓是满语音译过来的,也作“纳喇”“那拉”,而“叶赫”是个地名,所以那个她“额娘”的灵牌上写着的是全称“叶赫那拉”。现在想来,康熙朝,姓“纳兰”的京官儿,貌似只有……权臣明珠,她的“舅舅”!她暗自恨自己没有把那篇前言读完,那样的话,就能了解得更多一点了。 无奈地摇摇头,下了车。跟着“舅母”——觉罗夫人进了府,丫头、婆子还有小厮们都进来了,那扇门又重重地关上。 欣萍知道,从此刻起,自己真的不再是“欣萍”了,只是清代康熙年间,寄人篱下的大家闺秀——乐涟漪。 觉罗夫人一面叫下人拾掇涟漪的住处,一面引她往客厅去,明珠已坐北朝南在堂上,东边的一把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二十岁的模样、穿金戴银的妇人。那人见觉罗夫人进来,蹲了个万福,唤了声“太太”。觉罗夫人点点头,示意她坐,又拉着涟漪的手,走到明珠跟前道:“老爷,您外甥女我可给您接来了,”又转头对涟漪道,“你舅舅常惦记着你呢。” 于是涟漪恭顺地行礼,道一声“舅舅”。明珠虚扶了一下,笑着点点头道:“在舅舅这儿不必拘束,当作自己家便是。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也尽管提出来。” 涟漪应了,抬眼看他——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一脸和善宽厚,丝毫不像是会玩权弄术的人,但眼里却是一份常人少有的自信。 “这是你周姨娘。”觉罗夫人向涟漪介绍那个妇人。涟漪问一声“姨娘安好”,正要福身,却听觉罗夫人道:“就不必行礼了。” 蓦地想起《红楼梦》里对“姨娘”的定位——在封建社会里,虽然她们的子女是公子小姐,但姨娘却充其量只是半个主子,有时候,甚至连个有身份的大丫环都不及。她偷偷看了一眼周姨娘,那颇有姿色的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是脂粉所不能掩盖的。涟漪笑道:“姨娘也是长辈,礼数该周全的。”说着,坚持福了福身。 “蒋妈,涟姑娘的住处收拾妥当了吗?”觉罗夫人问刚刚进来的一个嬷嬷。 “回太太话,都收拾妥当了,只有些姑娘自己带来的东西不曾摆设。” 觉罗夫人点点头:“既这么说,涟漪,你先去看看住处可满意,正好儿也歇一歇,吃饭的时候叫你便是了。” 明珠向周姨娘道:“你陪着去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帮着照应着点儿,你比较妥当。 周姨娘应了,带着涟漪告了退。 从客厅出来,通过一条幽径的小道,转了两个回廊,便看见一个院子。花圃中有几株腊梅、梨树和芭蕉,还有其他诸如牡丹、月季之类的花卉;院里有一张石桌与几张石凳;一抬头,“益清阁”三个字映入眼帘。 进去恰是一间宽敞的屋子,旁边还有几间耳房。正屋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个小厅,当中摆着一张红木饭桌,周围摆着配套的凳子;东边靠墙有一个架子,上面摆的些珊瑚玛瑙之类的摆设;架旁是两扇窗,最妙的是此处靠水,打开窗便能看见婷婷荷花与拂堤杨柳;其余是两张茶几,靠着西墙,上面摆放一套上好的茶具。里屋有一书架,上面凌乱地放了些书;书架前,是一书案,那文房四宝一看便知是极品;雕花的绣床看上去很是舒适,上面罩着杏黄色的锦缎帐子,帐子上绘着牡丹;床的左前侧,是一梳妆台,台上有铜镜,并连些个脂粉钗环之类的;旁边的大衣柜,打开看,已有不少新的衣物。涟漪将带来的书放好,又将那幅《残荷听雨图》挂在书架旁边的空墙上。 “怎么样,姑娘,合适吗?什么不妥当的?”周姨娘问。 “没有没有,极好的,”涟漪想了想,她实在不喜欢那帐子的眼色,刺得眼睛难受,赔笑道,“只是……那帐子太艳了,若是晚上灯一照,更怪晃眼的。” 周姨娘道:“想必是喜欢素的了?叫人给你换了的便是。” “给姨娘添麻烦了。”涟漪不好意思道。 周姨娘笑道:“不碍的,姑娘说这话生分了。日后起居上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罢,只要我能帮得上,定不会推托的。” “如此说,谢谢姨娘了。” “还有一句话,我说给姑娘听,姑娘只记在心里,”周姨娘见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这府上,明着里大家你跟我好,我和你亲;实则上,暗地里,人心叵测啊。” 涟漪一愣——这周姨娘未免怪哉,才进府就跟自己如此这般的说,于是低头道:“姨娘的话我不能明白。” “以后,你便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按理这些话我不该与你说的,可是刚才在厅里……这府上,丫头小厮们,见了我,好的不过点个头,给个笑脸儿;有的便似没看见,理也不理的,背地里还啐两下。这些,其实我都知道,可我能说什么呢?……只有姑娘还肯把我当作‘长辈’,给我行礼,我便晓得你是个心善的,所以跟你讲这些。这里头的事,我多少知道些,这话,姑娘放在心里便是。” “我晓得了,多谢姨娘。” 周姨娘瞧了一眼中:“过会儿酉时了,你表兄该回来了,咱们去吧,也差不多该摆饭了。” 一时回到厅里,周姨娘禀了觉罗夫人。觉罗夫人唤了贴身的大丫鬟:“海珍,去将上个月惠贵人赏下来的山水画床帐取了来,给涟姑娘换上。” 海珍前脚刚应声儿去了,后脚就听到门外的小丫头道:“大爷回来了。” 涟漪朝门外瞧去,只见一人掀帘而入,一身浅青色的衣衫,上边有是些简单织锦,腰间挂着佩、环等玉饰,足蹬黑靴,步态矫健,神色怡然,俊逸尔雅,潇洒有度。走到明珠、觉罗夫人跟前,拜道:“给阿妈额娘请安。” 明珠含笑道:“起来吧。” 他又转身向周姨娘作揖:“请姨娘安。”周姨娘忙扶了他。 涟漪已然猜到这是何人——三百年后歌玛赞不绝口的、那本《纳兰词笺注》的作者、明珠的长子、原名纳兰成德、后来改名性德的那个翩翩公子。她忙站起来,稍稍欠身道:“见过表兄。” 成德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还礼,道:“这便是南边儿来的妹妹了吧?早就听说江南女子灵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平日里往咱们来的满家小姐、格格们,可没有这样的。额娘,您说呢?” “冬郎说的很是。”觉罗夫人笑道,“你妹妹还是饱读诗书呢。你不是最爱汉学吗?这下有人陪你了!” 涟漪暗自心虚,只得道:“舅母取笑了。我不过就是认得几个字,怎么敢跟表兄比。” “妹妹何必谦虚,”成德道,“近来阿玛总提到江南的涟妹妹怎么怎么好,昨儿我还‘闲梦江南梅熟日’呢!” 涟漪笑应道:“来的路上,我也总闻得‘夜船吹笛雨潇潇’。” 成德还欲说什么,只听觉罗夫人道:“嗨,这是说什么?我可听不懂,我只晓得这会子不是‘梅熟’,是‘饭熟’的时候了。涟漪住的益清阁与冬郎的通志堂离得近。吃过了,你们再慢慢做学问去,只一条,冬郎,你可不许欺负人家,明白了?” 一时吃完了饭,又说了会子话,已是戌时,觉罗夫人道:“天不早了,我路上也累了,咱们就散了吧。对了,有件事儿我倒忘了,”她对海珍道,“回头从我屋里分个丫头给你涟姑娘。哦,还有,你每天吃饭如果嫌太麻烦了,就不用过来吃了,让人到厨房去端好了,就在自己屋里吃吧。”又对边儿上的成德道,“冬郎啊,你也是。” 涟漪答应着,向明珠夫妇告了辞,成德恰与她同路,也一道告辞出了饭厅。 “那益清阁妹妹可还喜欢?” 涟漪点点头:“喜欢,这时节,一开窗正好就能看见荷花,是最美不过的了。” “可不是!”成德笑道,“就是这个缘故,才叫做‘益清阁’呢!” “益清……益清……”涟漪喃喃自语,突然道,“可是取自宋朝周敦颐‘香远益清’的那个‘益清’?” “正是。本来我跟阿玛讨了来做书房,就是冲着夏里满池荷花的景象,才题了‘益清’两个字。”成德顿了顿,“原本正想好好布置一番,谁晓得还没动工,就听说妹妹要来,阿玛说留给妹妹住,额娘就忙着照女孩儿家的样式摆置了。” “看样子我真是夺人所爱了。”涟漪有些尴尬,换了话题道,“那‘益清阁’三个字,是表兄亲自题的?” “请涟妹妹指教。” “我可不敢。”涟漪笑道,“表兄的名气,都传遍江南了,谁都知道,纳兰家的公子,是满洲的才子,表兄的诗词我都有所耳闻呢,哪儿敢班门弄斧有什么指教呢?不过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表兄练的应该是褚遂良的字体吧?” “正是褚河南体。”成德道,又问,“妹妹练的谁的字体?哎,先别说,让我猜猜——嗯……可是管夫人的梅花小楷?” 涟漪抿嘴儿一笑:“管夫人的字秀媚圆润,我甚是喜欢。只是——表兄猜错了,我练的可不是闺阁体,偏偏是颜体。” 成德没想到清秀的涟漪竟然写的是浑厚大气的颜体,不禁倒更刮目相看。又问道:“妹妹平日里爱读谁的诗词?” 涟漪想了想道:“诗嘛,唐人中最喜李太白和王摩诘的;宋人中,要数苏东坡了。至于这词嘛,但凡写得合乎我心的,都喜欢。要一定说出个词家来,那还是苏东坡。哦,还有李易安,特别是她南渡前的词,真叫人打心眼儿替她欢喜。唉,这些诗词啊,读着只晓得好,一首首荡气回肠,但问好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了。大概就是那种欲说还休的感觉吧。” “妹妹真与我想到一处了!”成德津津乐道,“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些人的诗词,真评论起来,只能是‘妙不可言’四个字。对了,《花间词》妹妹可喜欢?” 涟漪道:“还行吧,只是……嗯……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一摊开,就觉得一缕浓香扑过来,皆是脂粉裙钗的气息。”说着,她想到电视里青楼的景象,仿佛就看见一抹令人顿生醉意的、颓靡的晕色。 “此言不错。”成德笑道:“昨天又读《花间词》,恰读到温飞卿的一阕《菩萨蛮》,头一句是‘杏花含露团香雪’,只觉得这个‘团’字妙极!” “这一句我也很是喜欢,好像那娇艳欲滴的杏花就在眼前似的。”涟漪说道,“还有,也是《菩萨蛮》,是另外一阕,‘暖香惹梦鸳鸯锦’,这个‘惹’字,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呢!不过,《花间词》我读得不多,记得的也不多。它看上去词藻华丽锦绣,可是细细读几阕,就觉得繁复,不见新颖之音,欲说还休,令人捉摸不定。仿佛是啼啭杜鹃,分明哀哀戚戚,却又不知所云。感觉……虽华丽,却不真。” 成德笑出声来:“是了,就是这话。《花间词》虽丽,但是就好像玉器一样,贵重,但不适用;宋词就不一样了,适用,可是又少贵重。倒是李后主的词兼有其美。” “是啊,他的词……我的一个朋友极爱他的词,可现在她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也没能与她道别……”说到李后主,涟漪不免想起歌玛来,心中挂念至极。 一时进了屋,里外看了看,只见那杏黄的牡丹床帐已经换作了淡青色的山水帐子,觉罗夫人又让人送了一道屏风,屏风上恰是一幅牡丹图。 涟漪无奈道:“早知道不麻烦舅母把那帐子换掉了,这屏风放这儿也太不配了,蓦地一看这么素雅的床帐,还真是不搭调。” 成德看了看,“这样吧,妹妹若是信得过我,想要换什么就告诉我,我去替你办了。对了,前儿我看见一道山水屏风,正好能跟这帐子配,我们家置办东西常都是在那家店,你这屋里的屏风大概也是那儿的,你若喜欢那个,我叫人给你换了来吧。还有什么要添的要换的,若是怕麻烦额娘,你只管跟我说。” 涟漪仔细想了一想:“那……我能要一把琵琶吗?” “行,那我就等着一饱耳福了!”成德拍掌笑道。 两人说了好半天话,成德掏出怀表看了了看点,忙道:“怎么都这个时候了!原是我的不该了,妹妹一路劳累,还叨扰到现在。快些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涟漪笑着将他送出院门,方了回屋。 小厮明奚提着灯为成德照路,见他神色怡然,笑道:“可有日子没见您这么高兴了。” “这个妹妹,跟咱们见过的小姐们,都不是一个样儿。” “南边人,或许就是这样的吧。”明奚陪笑道。 成德摇摇头:“都说南边儿的姑娘羞羞答答的,她却落落大方;可又不像满家格格们,个个儿舞刀弄枪的,野得很。”一时又想到涟漪一个人孤苦伶仃,不免又生感叹。 涟漪将月蓉叫了来一起睡,本来想让她陪着说说话,谁曾想月蓉累了一天,说了两句话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涟漪倚着床,拿了本闲书来读。月蓉已经睡了一觉醒过来,见涟漪还不曾睡下,唤道:“姑娘,这都几更了?快些睡吧。” “三更,刚敲了梆子。”涟漪放了书,伸了个腰,“是该睡了。” 月蓉下床吹了灯,复躺下。只听涟漪问:“明儿初几啊?” “六月初六。”月蓉应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再有十天,是姑娘的生辰呢!” “六月十六?”涟漪低声自语,自己农历的确是六月十六生日,三百年前是,三百年后也是。 “怎么了姑娘?我记错了?” “没有,没什么。”涟漪漫不经心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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