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晚，一瀑琉璃洒庭轩，疏梅清浅，枫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山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孤馆度日如年，风雪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幕，水风轻移，非雾非烟。思绵绵，对闲窗畔，红烛向晓，吊影无眠。
清寒迎面，停灯又看这满山琼玉，心中却有些迢迢寂寥，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流年易逝，天长漏永，数寒更相忆……轻轻呵着冻僵的双手，我略略苦笑，看来真的是心倦了，对着一天凝香梅雪，竟也会触动深埋的那根思弦，几番梦觉，长夜不眠，独伴着这一簇烟村，数行霜树，终是沉浸在那炫如烟火的记忆中不愿回头。
将眸光移到月光雪光交映的一方，脑中又不受控制的恣意勾勒出那座小城池的模样，心中忍不住的暗暗遥想，一年光阴已过，心中那人可也有痴痴思量过我？低头浅笑，空荡的心海瞬时寂静如春花初绽，指尖慢慢在覆上一层银装的古拙窗台上一笔一划的写下那人的名字，只差一划，手指却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皱紧眉头，努力吞咽着喉间一波又一波的腥甜，细密的冷汗开始从额头渗出，将寒风中散落的丝发打湿，死死咬着唇，可胸腹中喷薄的刺痛却愈加狂放起来，我几乎听不到胸腔中那微弱的跳动声了，身子一软伏在了窗台上，唇角温热鲜红的液体一滴滴落在未完的字上，红白相间，在这月夜灯影里有些别样的妩媚。唇齿松了松，口中的血流的更多了，珠粒连成细流，被风吹得倾斜，渐渐洒向窗外。
静待那翻江倒海的痛意一分分逝去，我才略微吃力的移动身子，从怀里抽出一方锦帕，仔细的将唇畔的血渍抹去。慢慢转身，回眸的一瞬，却见昏黄摇曳的烛光中早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立着，蒲烟软剑缠在腰间，一双冷淡的妙目下，淡紫色的纱巾随着烛光轻轻晃动着，略有些高深莫测的眼神静静地在我身上逡巡，最终却停留在我手中染血的锦帕上。
我的手紧了紧，却也不刻意躲避眼前女子的打量，踉踉跄跄的走上前一步，笑道：“鸾儿可是有事找我么？”
紫衣鸾儿秀眉匆匆一蹙，身形一动，露出了她身后的桌案，一股力道轻轻拍在肩上，我身子一倾，扶住桌案坐倒在地上的蒲垫上，平下喘息，我眼角斜向紫衣鸾儿，心中却微微有些感慨，其实她也非冷酷无情之人吧，终归还是心存良善，只是和连风一般，明明是关心，却不愿被别人看穿，从来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人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暗暗摇摇头，倚在桌案上笑望着她。紫衣鸾儿看着我的表情，秀眉又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终于耐不住我的笑望，启唇道：“姑姑可知道你身上的毒已经侵入心脉骨髓了？万箭穿心之痛，隐毒来势汹汹，倘若再无解药，恐怕你的身子撑不过一月了！”秀目转了转，脸上的冷清淡了些，“我看你那侍卫祁连风颇有些解毒的手段，为何不让他替你医治？哪怕不能完全除去身上的隐毒，减轻些疼痛也好些，难道……你是一心想要求死吗？”
我轻笑出声，有些无奈的望着她道：“我当然不想就这么英年早逝，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也都试了，无奈，这回不要说是连风，恐怕是无所不能如萍姑，也留不住我的命了，他们和我都尽力了，能延长一年，已经实属不易。”
紫衣鸾儿垂头默了一瞬，黑眸中波光流转，似是在认真听我说话，又似在细细沉思着什么。她又看了我一眼，冷冷道：“天下医者何其多，万物皆相生相克，你不去试，怎能知道这隐毒无药可救呢？只凭一两人断言就安心等死，也太对不起三番五次舍身救你性命的那些人了吧！”
我凄然一笑，品着她话中的意思，牵动深藏的伤口，心中一暗，转过头去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却兀自静静一人沉默，不再言语。
紫衣鸾儿见我移开了视线，轻嗤一声，喃喃自语道：“我真是闲得无聊了，竟来管你这等闲事，命是你自己的，丢了又与我何干？”遂走近我几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又缓缓道：“今日我来有一事想要问个明白，你只需告诉我答案，我便不会再来烦你……苻重兵起洛阳，杨定又率兵在外，秦都长安已经是空城一座，倘若此时趁机偷袭，又或者是鼓动各方势力一并呼应，原可以将苻坚一网打尽，可你却在这时将梨花军和鹰士那般安排，私心里可是不想让慕容泓慕容垂叔侄祸乱秦国谋反？”
我回过头来，定定看了她一瞬，慢慢点点头。
“为何？你难道不知姑姑苦心经营了这些年，便是一心想要看这秦国动乱、天下易主么？我不知你用什么劝得姑姑放心将一手所创的鹰士交付给你，但我想以聪慧天下闻名的百合夫人应当也明白，我们鹰士之所以存活于世，是有既定使命的，苻坚不仁，天下剧变之日不久矣！”紫衣鸾儿的语气中藏着寒风般的凛冽，话锋扫到之处几要将层层冰霜震碎。
我神情微动，心有不甘，挑眉吃力的蠕动着苍白无色的唇反问道：“苻坚不仁？鸾儿，你可曾真正抛却那所谓的既定使命睁眼看过秦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也算作为政不仁吗？萍姑曾深恨苻坚，她所受之痛我能理解，现在她既已放下，你又在执着什么？”
清楚地看到那面纱下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闪亮的眸子刹那失神，随即冷笑连连强说道：“我只是为姑姑着想，紫衣鸾儿和鹰士是姑姑花费多年苦心孤诣亲手打造，当然会一心服从姑姑的决定，听姑姑调遣。”
“既然如此，那么萍姑早已将鹰士交给我调遣，并已经传令鹰士众人以后也需对我效忠，你为何不听从派遣做你该做之事？此刻你不该身在平阳城内吗？”我目光灼灼的回望着她，虽然剧痛刚过，身体绵软，气若游丝，但说出的话中还是带出了一丝不容置疑。
鸾儿秀目微眯，眼中寒光闪现，但一瞬之后既归于平静，只是那一脸的冰冷似是比平日更深了几分。凝视我良久，她终于微微向我侧了侧身，不带丝毫情绪的说道：“属下遵命！”话音未落，一阵紫风呼啸，人已经从窗口纵身而出，消失在皑皑瑰丽的雪景之中了。
我仔细琢磨着紫衣鸾儿的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遂立即招了连风前来，将心中所想安排了下去。连风听到我的吩咐，皱眉不语，良久，才郑重的点了下头，应喏离开，可是回去的脚步却明显的沉重了。
两次毒发间隔的时间在渐渐缩短，这次吐血后，整整一夜浑身的血脉都似逆流一般，不再听从我意志的束缚，即使吃下连风和萍姑精心配制的灵药，亦不能彻底消除胸腹的撕扯之痛。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想是我的寿命将至了吧！我并不惧怕这天的到来，毕竟多活的这一年来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恩赐，只是心底仍有一丝牵挂让我徒生眷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在我离开这个乱世之前，竟然都没有机会再见上一面了……
就在我安排好了紫衣鸾儿的鹰士和连风的梨花军具体任务之后的第三天，洛阳急信来报，杨定大军已经将苻重所率的叛军平定了，一众余党均已被擒，开始押解前往京都长安。听连风细表，那日苻重派人出城与杨定议和，杨定压根就没看使臣带去的和书，只是豪迈的挥挥手，丢下一句话：你回去告诉苻重，若是答应大开洛阳城门，主动献城投降，国主隆恩，会留他一个全尸，倘若想要凭洛阳与国主分庭抗礼，定绝不让他活着看到三天后的太阳！话一出口，吓得那使臣连滚带爬的回了洛阳城，早已忘了自己出城的使命。我想，仅凭苻重的胆量，是不可能选择第二条路的，无奈，他的那条小命终究是葬送在身边佞臣的蛊惑中了，拒敌顽抗，以为凭借洛阳坚固的工事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他还是小看了杨定，小看了苻坚。果不其然，第二天杨定便命人攻城，五万大军早已将洛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加之多半兵士都曾是追随苻坚拓疆建国的勇士，强攻之下，早已让洛阳城中的杂牌军们骇然不已。从早到晚，一天不间歇的攻城，可眼看城池就要攻下的时候，杨定突然命人鸣金收兵，撤兵回营了。得到片刻喘息机会的洛阳军个个被吓破了胆，却不知白天只是杨定的一场练兵而已，夜幕降下后，洛阳城内突然火光冲天，四角城门竟然被人打开了，杨定当先率军冲进城门，斩杀了还在睡梦中的苻重，将四下散去的逃兵追回，夜袭洛阳，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他只用了一个时辰。
连风说着，一向肃然的脸上竟也不由生出一阵赞赏和钦佩之情，可见他对杨定的兵法和军威敬佩有加。我想着连风所说的话，心里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了几遍，微扬唇角对连风笑道：“苻重其人，本就是被人架上这条不归路的，一群乌合之众自然不足为虑，杨定此举，赢得实在是漂亮！可是，倘若城中之人是深知兵法又善于带兵之人呢？像他如此傲慢轻敌，定会吃大亏的！逞一时的莽夫之勇，太过冲动好胜，总是笑不到最后的！”脑海里隐约记得凤皇起兵行到最后遇到的劲敌好像就是此人，心中暗暗有了些计较，只要有缺点就好，如此一来便也不难对付了。
而连风听完我的话似乎也沉思了起来，我们主仆二人静对良久，各自思索起了各自的心事。
杨定收回洛阳乃是我意料中事，即使暂时惊讶于他布兵的速度之快，但想想他此番作为，倒也不算令我担忧。就在这乱军平定，秦国朝堂闻之欣喜的时刻，我真正的隐忧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开始了。而这一次，对藏身于世外桃源隐逸一年的我来说，却无疑是重新卷入乱世的一场浩劫，我也终于明白，一切的一切，不是简单开始便可以简单的结束的，有些东西，命运总是喜欢坚持到最后，看清停落在终点的我们到底是伤心流泪还是幸福美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