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阁的雕花檀木床上辗转反侧了良久,眼前全是苻坚指着地图侃侃而谈的英姿,心里无故升腾起一阵急切的烦躁感,清醒的意识告诉我,我必须要立即做点什么才行,若是仅凭自己的只言片语对苻坚产生影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听罢苻坚一番细述才明白,他伐晋的决心是下定的了,若是朝堂上的巨大阻力都拦不住他,那我几句无关痛痒的言语又能够起多大作用?还再假借姑姑来婉言劝阻他么?他认准的事又有几件是能劝住的?
如此烦闷了一宿,直到窗口微微透亮,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些微的响动,细听之下,是苻坚内室的声响,声音莹脆,似是腰环佩玳的撞击声,心中恻然,徐徐叹出一口气,正准备翻身面壁而寐,苻坚压低的嗓音冷然响起:“陈子潇可曾回来过?”
这个名字一入耳,似乎埋在我心里的某一寸神经猛然被人铮紧,手脚霎时变得冰凉,我披了件纱衣起身,蹑手蹑脚的移步到耳房与苻坚卧室相连的墙壁下,把耳朵贴在墙上屏息细听。
苻坚的话问出去良久,另一个声音才缓缓吐出,只是这个声音比苻坚的更沙哑低沉,汉语说得并不流利:“不曾……他如此……公主……又怎么还敢……派出的人……未发现……”
断断续续地我只听清了这样几个字,但是从这人话中的意思刻意判断出,这两个月来子潇并非无故消失,而在我被幽禁起来的这段日子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与子潇和锦儿有关。
我眉头皱了皱,手指轻抖了一下,更加弯低身子贴在了墙上。
那厢里,苻坚似乎沉思了片刻,低低“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房里传来苻坚铿然的脚步声,轻手轻脚的开门声,小黄门惶恐的应喏声,以及衣环锁佩随步轻摇远去的玲玲声。
我咬了下唇瓣,顺着墙面跪坐在地上,本是一夜未眠精神不济,却又偶然间听到关于子潇的消息,脑子里一片昏然,心中更是反反复复只存了几分计较。
子潇和锦儿之间到底怎么了?难道子潇莫名消失与苻坚有关?是因苻坚暗中下令抓他子潇被逼不得已才不辞而别的?
一系列的疑问将心里填的满满的,我从地上爬起来,心不在焉地将坠落在地上的纱衣捡起,又重新坐回榻上细细思量。
直到恋心和亦瑶轻轻叩响了我的房门,我这才回过神来,将赤着的脚放回榻上,拉过薄被盖在上,轻轻面向床壁闭上了眼睛。
没有等到房中的反应,两个倩丽身影在门外顿了顿,又悄悄消失了。盯着门口看了一瞬,确定了一时没有人来打扰我,我光着脚从床上下来,从随身的旧衣裳里抽出一张枫叶,用簪角在那片枫叶叶柄处看似随意地划了几下,在叶尖的乱纹处刻了一朵盛放的梨花。将处理好的叶子塞进怀里,又等了一会儿,才故意大声的打了个哈欠,慵懒的开口轻呼:“亦瑶,恋心,我醒了,进来帮我梳洗绾发吧!”
房门轻启,两个娇小的身影躬身进来,一个捧着一袭淡紫色菱纱浩袖蝶羽衣,雪白的翠痕月纹皎纱裙,外加一双精巧灵丽的缎绸竹丝莲底靴,毕恭毕敬的站在我面前。另一个则双手端着一个紫漆描金蝶舞盒,微微错开的缝隙里便可看见各色琳琅的珠翠首饰。
我笑着对她们颌首,轻步坐到了妆凳上,恋心亦瑶二人便开始侍奉我穿衣梳洗。
其实平常的我根本不用别人如此伺候,在枫竹阁和雪谦她们闹惯了,心底里把她们当做姐妹闺蜜胜过侍婢,压根就没想过此等小事也要支使别人。前世的自己更是一个独立惯了的人,奉行的是能自己动手就绝不去求别人,凡是亲力亲为,更是没受过这般特殊待遇,所以当苻坚第一次吩咐恋心、亦瑶进房来替我穿衣梳洗时,我的下巴差点儿没当场掉下来,而苻坚却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剑眉皱了皱,仿佛不明白我听了他的这番话之后为何是如此神情。我愈发在心里哀叹,从小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又如何能够明白我的感受?却又不能直接跟他说“这些事我从来不曾假手与他人过,拜托你不用如此客气,一般待遇就好了”等等吧!要知道薛绫可我可是谏议大夫薛伽的掌上明珠,虽然自出生后一十六年都不曾被人知晓,但再怎么说,一般氏族家小姐的待遇总是有的,不是习惯了呼奴唤婢也应熟悉了让人伺候着梳洗打扮了。难道从此穿个衣系个扣都要别人的手在我身上游走一遍?我不禁苦笑一声,委婉的向苻坚解释说自己不习惯别人服侍,总有一种是可被人看着的感觉,透不过起来,苻坚这才作罢,叮嘱二人若没有我的吩咐便不用进耳房服侍我起床了。
虽得了苻坚的应允,可每天早上估摸着我醒后,恋心、亦瑶二人还是会捧着衣裙首饰轻叩我的房门,而今日却是在宣政殿养病半个月我第一次唤她们进来。
亦瑶小心翼翼的替我系着衣带,恋心则手脚麻利的替我将及腰的秀发一一梳起,翻盘成一个个灵秀的发髻。我瞥了一眼盒中的首饰,轻轻把它推开,在妆凳旁的小几上拾起一根通透简约的梨花样式发簪递给恋心,口中笑盈盈的随意道:“昨夜陛下睡得可是安稳?”
亦瑶与恋心悄悄对视一眼,一边帮我整着裙角,一边喏喏答道:“回小姐,陛下睡得尚好,今晨神色不错。”
我装作不经意的轻轻“哦”了一声,只是笑着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经细心妆点而愈发婀娜的丽影不再说话。
衣饰已整,发髻已成,亦瑶恋心向我福了福身子,正准备退出去,我却挥挥手,朝她们莞尔一笑,一脸无害的纯真:“这些日子待得烦闷了,你们可否去趟枫竹阁帮我把我的七弦琴和紫玉箫取来?我看陛下近来忧心忡忡,想必是为政事心烦意乱,今日陛下回来,我好为他弹奏一曲,遣遣心怀也罢!”
恋心眼中悠悠看向亦瑶,亦瑶未曾抬眸看我,只是微微颌了下首,盈盈向我拜了拜,应了声“喏”,便躬身向后撤去,恋心深看了她一眼,也向我拜了拜,回身退出门去。
待到她们都走了,我将紧闭的窗子推开,静静立在窗前欣赏着宣政殿外小院中的别致景色,院中一盆盆盛放的百合清丽异常,连片的玉莹晶雪似是天际逐流的浮云一般,清幽中带着片片淡意飘然,像瑶池仙女的盛锦衣袂,铺陈将远,欲休还休。
我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浓浓的百合香气,笑着取了一张烟苇笺,提笔在上面慢慢填了一首凤箫吟,转身向着窗外的玉盆雪瓣细声吟道:
香粉犹带暖春露,祎影微着残辉。云卿衣尚远,絮舞烟浓,恨月无痕。翠裙簪酥手,疏雨骤,更向黄昏。梨蕊暂偷白,梅君亦念香魂。
珠断,欲滴锦素,却道是,蝶妒芳唇。轻枝绕纤柳,醉红迷梦里,娇容独慕。飞羽空惆怅,念流年,知谁模样?荷初放,久历池塘,只弃情殇。
眼角余光轻扫了一下四周,我借着挥袖做掩映,偷偷将事先压在笺纸下面的枫叶丢了出去,顺着微微扬起的东风,那片枫叶在空中晃动了几下,便准确的掉进了悠悠流向枫竹阁莲荷小池的细渠之中。
许是知道了今夜我将特意为他抚琴,苻坚今日很早便下朝了,匆匆回卧房换下朝服便急着向我所在的耳房奔来。
推门见我正聚精会神的拭琴,苻坚嘴角扬起一个醉心的灿笑,挥手让随行的小黄门退下,放轻脚步向我走来:“大病初愈,本该好好休养,怎又侍弄起丝竹管乐来了?”
我抬头笑了笑,挪了挪身子,将跪在下面的锦垫让出一块:“见到窗外永固为绫可布置的满园百合,一时心动写了首长短句,便想着将它谱成琴曲,不知陛下可否愿意一听?”
苻坚敛衽在我身边跪坐下来,温柔的目光毫不避讳的流连在我的身上,嘴角的笑意更深:“佳人相邀,受宠若惊,哪有推却之理?”
我嫣然一笑,也不看他,素手按住琴弦,一勾一挑,一滑一荡,悠扬琴音便从雕花的琴木中芬然响起,其音渺渺,如珠玉落盘,其声悠悠,似清泉过石,其弦铮铮,若夜风拂面,其乐洋洋,如落花逐絮……
音断良久,苻坚才从琴曲中回过神来,看着我的神情愈发柔和:“早知绫可琴技超然,今日一闻,果然仙乐不能与之争辉,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我低眉笑笑:“永固过奖了,说到底绫可的琴技还是三娘所授,永固只听过绫可的琴声便这般赞美,如若有幸听到三娘亲弹,那才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呢!”言毕,我微微皱了下眉,嘴角的弧度渐渐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