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微微抬离了头,黑瞳专注的望着我的双眸,嘴角含了丝笑意:“哦,做了什么梦?”
我在苻坚怀里挑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悠悠望着殿中角落里的一盆凝玉般清雅的百合:“我梦到姑姑了!”
苻坚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辰唯?”
我微微颌首,左脸贴上他的胸膛,缓缓将眼睛闭上,身上的抽搐还未消去,我的手脚还在轻微的痉挛。苻坚将环着我的臂膀收紧,一双大手将我握成拳的手包住,他手掌的温热渐渐将我冷到麻木的手指温暖过来。我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少许气力,接着说:“是……姑姑,她好似站在蒲烟楼的雕花栏杆边,满面泪痕的痴痴凝望着我,嘴里反反复复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薛氏的女子都有既定的宿命,我愿牺牲所有来换取乱世中仅存的一片安宁,可儿,你也一定要替我守住!’”
头顶上的苻坚陷入了沉默,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的他的反应,我的心里轻松了些,放低了语气又道:“皇上,我知道景略的事我错怪你了,有些东西需要时间去冲淡,幽居枫竹阁的日子里我想明白了很多,也真正看懂了很多……”我低低叹了口气,凤皇的面容赫然在我的脑子里划过,眼前似乎又是他头戴毡笠站在长安街头的一角,明眸定定望着我的绝代风姿……苻坚替我撩了撩挡在眉眼间的发丝,手指刚刚触上我的额头,那一瞬我的反应竟是只想躲开,身子颤了颤,终是理智的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手指在我的额上游走。头顶上的苻坚注意不到我恍惚间变换的表情,还以为剧烈的疼痛又让我的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紧了紧搂着我的臂膀,让我的大半个身子窝进他的怀里。
我强稳住错乱的心神,努力让自己想着缜密的计划,忘却苻坚的动作和心里反复出现的那个萧凉的背影,轻咳了一声,将自己微曲的小手指伸过去,勾住了苻坚的一根指头,嘴角略带一丝欢欣的翘起,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没有立刻将手指抽回来,可心里酸楚的厉害,眼角莹莹,滴下泪来。
苻坚注视着我的动作,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侧头深深地吻在我的额头上:“绫可,真好……”
我的泪流的更急,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身体,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将手指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侧身躲开了他一段距离,倚在了锦被上。
电光火石间自己已经这么做了,待到我反应过来却没了主意,只能凄迷着眼神定定的望着他。
苻坚愣了愣,就在我以为一切终虚化的时候,他忽的嘴角上扬,给了我一个灿笑:“还在怕我么?绫可,我不会再伤害你,在你还没有答应我之前,我是不会强迫你的,可放心了?”
我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脑子还在短路中,苻坚却早已将我从锦被上扶过来,放平我的身体让我舒服的躺下,握了握我的手指出去了。
我深深望着床上的雕花纹路一动不动,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安慰了下自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和我料想的差不多,若有所诧异,那就是我永远也想不到外表沉稳不苟言笑的苻坚也会有如此心细的时候,在宣政殿呆着的时日中,我的饮食起居全是这位朝堂上群臣敬仰、后宫里妃子祈盼的一国之君亲手负责的,只有他上朝的时候才会有两个灵秀的侍女立在房里听我差遣。我曾经也想通过拉家常来套她们的话,可是无论我兴奋地说些什么,她们都只是点头应喏或沉默不语,由我一个人唾沫横飞了半天也不曾听出一个字,半个多月的相处下来,我除了知道她们的名字一个叫亦瑶,一个叫恋心,别的竟一无所知。
我面上依旧笑嘻嘻的继续对牛弹琴,心却如吊在井里的水桶,七上八下的。除了刚刚醒来的时候见到过雪谦,一连半个多月我竟然再也没有看到过她的影子,我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西瓜汁是她送的,苻坚断不会因为她曾冒险出阁替我寻太医而轻饶了她,毕竟只有什么人有能耐敢如此大胆的下毒害“皇上的人”,我心里清楚,苻坚心里也很明白,他既然能猜得到李贵是谁的人,自然也会想到我中毒之事是何人所为,藏在宫里的暗人他一定会一个个的找出来,而此时的雪谦恰恰是最好的线索。
我在心里盘桓了一下,很害怕苻坚会对雪谦用刑,雪谦身子纤弱,如何受得了?万般煎熬之下,最后我还是决定直接跟苻坚要人,不管怎样,我一定要保证雪谦安全才会心安。
其实,看目前苻坚对我的态度,这似乎不是一件难事。
我哀叹一声,仰面在床上躺下,心里暗暗梳理着现下的局势,一切似乎都没有跑出我的计划,太医院的那些白胡子老头们还在为我突如其来的死和莫名其妙的活而废寝忘食的钻研;不论是朝堂上还是长安城里,眼下关于我的故事是传的沸沸扬扬,就我呼吸心跳皆无却又死而复生一事就有多个版本的演绎。
版本一:仙女下凡说。
某茶馆里,路人甲点了一壶茶静静等候,无聊之际,转身凑到旁边的桌子上,一手掩唇,很是正经的对桌上的两人低言道:你们听说没有,去年薛大人家进宫的大小姐在太医确诊死了两日后又突然活过来了?
路人乙讪笑一声,抿了口茶慨然道:“这事长安城又有谁人不知?那小姐本是生的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却因惜丞相之死而触怒君颜,被幽居在那枫竹阁数月有余,受人白眼,遭人欺凌,如花女儿便恶疾缠身一病不起,最后……最后竟……”说着说着便潸然泪下,他掏出一方手绢沾去眼角的泪滴,叹了口气又道,“定是上天怜她一片惜才之心,不忍让如此风华绝代之妙人魂销香散,才让她起死回生,重新赢得帝王的宠幸的!”
听罢此话,路人丙合上扇子,左右张望一番,确定四周无人注意才低声道:“我听说那小姐是九天仙女转世,文采舞艺是样样皆通,更是弹得一手好琴,那琴声可让天地无色百鸟噤声,悠悠然如夜风之临面,荡荡兮若山泉之回转,陛下初见她,便醉于她的仙乐之中了,薛府被囚,小姐被禁,本是冤枉,上天怎能任由仙女被如此欺辱,这才让小姐先死后又重生,以警醒帝王佳人难再得!”
路人甲、路人乙皆摇头长叹:“那小姐的容颜琴技你见过了?何以这般断定她乃仙女下凡?”
路人丙眉梢微扬,一副洋洋自得:“怎没瞧见过,上元灯节时她曾出宫赏灯,衣带当风,飘然若仙,眉目如画,美得不敢让人直视,那姿态神情,一颦一笑就连那月中嫦娥也稍逊一筹,如此仙人,断不是人间尤物可比拟的!”
路人甲皱眉问道:“你倒说说她是何等绝世风姿?”
路人丙眉眼笑笑,扇子一挥:“她双眉如黛,点唇如樱,肤如凝脂……”话题自动转向讨论我的容貌身材。
版本二:妖孽惑世说。
街井巷陌深处,溪水井栈旁,一群妇人在浆洗衣物,单调的捣衣声中,妇人一扬起酸胀的脖颈,停下手中动作喝了口水笑道:“你们可知去年进宫的薛府小姐死而复生一事?”
妇人二抬头哂笑一声,翻了翻白眼:“这有何不知?那女子本是狐媚子转世,死而复生对她来说又有何难?”
妇人三秀眉一挑,嘴角翘了翘:“就是,你不曾见上元灯节时在长安街上她那副媚惑模样么?定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所化,幻化成人行来勾引男人的!”
妇人四闻言抢先应道:“这可不!从前哪听说过那女子的事,还不是圣上去薛家游赏,才偶然碰上的薛府大小姐!那时那女子刚从城外的百合谷回来,一定是某个妖孽听闻圣上出宫,前来诱、惑皇上的!上元灯节的时候我可瞧见了,长了一副妖精模样,故作娇嗔,惹人怜惜,见男人就抛媚眼,真真是个妖精!”
妇人二哼了一声:“前些日子王丞相去世说不定就是那妖精害的!我可听说那妖精表面上对陛下欲拒还迎,暗地里却勾引王丞相和陈侍郎,是陛下发现她的行径,才下令把她幽禁在枫竹阁的。哼,妖精就是妖精,变了个戏法儿就又赢回了陛下的心!”
妇人三轻声嘲弄道:“可别说了,人家现在可是皇上的宝贝,半点大意不得的。而且妖精的耳力都很好,若是让她听了去,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妇人二扔了捣链,掐腰站了起来骂道:“让她听去,我还怕了她!回头碰上个得到的高人把她收了,看她还兴风作浪!”……
话题自动转到对我的一通贬低和谩骂上来。
以上消息均来自连风的密信,看过密信我微翘嘴角,不管是仙是妖,现下街头巷陌应该无人不知我死而复生之事了,如此一来,我这个薛小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便会毫不遗漏的落在众人眼中,成为焦点,这样一来,我对苻坚的话便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了,世间最大的力量,是攸攸众口,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