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的躺在宣政殿的龙床上,轻轻地推门声,一条身影闪进房来,脚步极其轻微,似乎是怕吵醒床上的我。苻坚着一身满是褶皱的素白衣裳头束金冠,腰挂镂空玉饰雕花配,面容憔悴,原本光洁的下巴上冒出一层黑黑的胡茬,平素锐利清明的黑瞳布满红色的血丝,他动作轻柔的在床边坐下,黑瞳满是深情和不舍的凝望着我,因常年征战而遍布粗茧的手极轻地将我的素手握住,慢慢移向他的脸颊。很安静的,似乎一切都停止了,他轻握着我的手,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似乎这样做他就可以将我业已冰冷的手指一点点温暖过来。
夕阳斜斜地打在窗上,一束光束划下,屋内飘飞的灰尘瞬时无所遁形,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百合花的清香,没有挂上满目的素帐白幡,一切清幽古雅如常,只有苻坚眼中不尽的悲伤与这满室的光景不相称,却又让人没来由的心境寒凉,任由门外夏花绚烂蝉嘶蛩鸣,门内依旧是一片严冬萧索寂静无声。
许久,苻坚深望着我的容颜叹出一口气,明眸里水气氤氲,模糊了他的神情,他颤动着双唇将一个濡湿的轻吻印上我的手背,声音里满是决绝与心殇:“都走了,你们都走了,为送走辰唯,我悔恨了二十年,现在老天却又让我来送走你!呵,位高权重又怎样?始终护不了我心爱的女人!”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掌心,我的心里无端的震了震,苻坚的叹息似是隔着流光翻滚而来,瞬间将我逐渐苏醒的神思淹没,“绫可,为什么你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你就如此恨我么?恨到从不向我软言一句,从不向我妥协一下?你在乎薛家的荣辱安危,你在乎锦儿不得归宿,你甚至为了景略的病逝绝而与我翻脸,可你却从来不曾在乎过我对你的心!绫可,要我怎么做你才肯顺从我一会呢?你可知道,我其实并不想看到你郁郁寡欢的憔悴容颜,我只想你永远开心幸福的留在我身边,只此而已……苍天无情,连我此生唯一的希望也剥夺了……绫可,你要我放你走吗?如果你真的厌倦了这里的肮脏,我会放你离开,随你去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再牵绊……绫可,你不是谁的影子,你是你自己啊……”
我的心里满是辛酸和苦泪,苻坚的话一句句在我的脑子里盘旋萦绕,似乎在心里,有一个地方被狠狠的拧了一把,痛的清醒却不知所措。苻坚从来不是这样一个人,他有帝王的威严,有冷静的思维,有审时度势的眼界和心胸,有慕义怀德地风度和气魄,但是却从未有这样绵延的情殇,他所做的一切是要我屈服,要我顺从,可是感情不是买卖,它不会畏惧权势更不会向什么妥协,无果的拘谨只会让两颗漠视的心越离越远……放我自由,苻坚,你可知道你的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奢侈?你的爱我无力承担,也承担不起,就算我不是谁的影子,皇宫与我都无再留恋之处了。我在心里笑,笑得愈深愈是沁出血泪来,苍天弄人啊,它不允许我幸福,偏要如此折磨我,让我眼睁睁的看着我梦寐以求的自由在我身边溜走,而我却早已没有权利去追了。
努力强迫自己从他的话里回转过来,我哀叹一声,心想,是时候真正醒来了,我牺牲所有换来的选择,我一定要看到最后的结果。
睫毛轻轻颤动,我微微弯曲了一下被苻坚握着的手指,嘴角溢出一丝细细的呻吟,苻坚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收紧了握着我的手,悲痛欲绝的眼眸里全是不可思议。
意识早已恢复,只是身子刚刚恢复了呼吸和心跳,柔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四肢还和之前一样冰冷,苏醒后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若不是心里那丝执着支持着,恐怕我早就叫出声来了。
我微微睁开眼眸,动了动龟裂的唇瓣轻轻吐出一句话:“永固,我错了……”永固是苻坚的小字,从入宫后见他的第一面起,他便从未要求我开口唤他皇上,而是允我叫他的小字,因为那是的我恨极了他的专断和自以为是,痛恨他拿爹爹和薛府上下的性命来逼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亲切的唤敌人的小字的,现在想来,这似乎是我进宫以来第一次自愿吐出这个名字。
苻坚的身子颤的更厉害了,他瞪大了圆眸看向我,鼻翼剧烈的张合,突然他猛地将我抱起,紧紧地搂进怀里,结实的手臂环住我的腰背,似是要把我狠狠地揉进他的身体里。他的唇颤着在我耳边低低呢喃,声音里的震惊和喜悦无以言表:“绫可,你醒了?你真的醒来了?苍天,谢谢你最后的仁慈,谢谢你没有夺走我最珍贵的她!”
我的胸腹被紧紧地压在他的胸膛上,如散了架般的身子愈发疼得难以呼吸,微弱的喘息划过他的耳廓,他的朗笑自我的颈后传来,一声声愈发的释放着狂喜。我微弱的咳了几声,极力稳住声音低低在他的耳边道:“皇上,我有些饿了,可否能先将我放下,我的身子好疼!”
苻坚愣了愣,屏息轻轻将我柔弱无骨的身子扶正,待看到我眸中泛着的光亮,薄唇在苍白的脸上勾出极深的笑意,他一边慢慢扶我躺下,一边口里不断地喃喃细语,眼睛定定的看着我自责道:“是我的不对,你刚醒,我不该弄疼你,绫可,你先躺会儿,我去吩咐他们传膳来,只一会儿,我马上回来陪你!”
他把我身上的锦被拉近盖好,深深凝视了我一眼,转身大跨步的冲出门外,我听到外面似乎一片哗啦的跪地声响,苻坚急切的声音响在空气中:“吩咐御厨传膳,要清淡些,马上!太医何在,立即随朕进来!”
苻坚近乎是揪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进房来的,脚步声甚是急切,仿佛只那一瞬的耽搁,我又会不省人事一般。他松开老头的衣襟,从原来的床边上坐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朱程,你还愣着干嘛,还不速速为薛小姐诊治!”
那老太医看见我微睁的眼眸,身子顿时倾倒在地上,花白的胡子随着倒气声翘了翘,眼神有如白日见鬼一般,脸色瞬间变得刷白,直到听闻苻坚的吼声,他似乎才从震惊中惊醒,挪着不住颤抖的身子在床边跪倒,哆嗦着手指搭上我的脉搏。
朱太医一边诊脉一边皱眉,待到反复诊了十几次,又仔细检查了我的脸色,轻轻捏了捏我手上的筋骨才停下来。他的脸色没有变的明朗些,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似乎更加扭曲起来,额头冒出的冷汗顺着额鬓滑落在衣领上,将领口处的薄衫浸湿了一片。
苻坚有些不耐烦,剑眉紧皱着怒目向他:“怎么样?小姐身子到底如何,快说!”
朱太医勉强稳着哆嗦着的手,向苻坚叩了个头,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凶,他偷看了苻坚一眼,诚惶诚恐道:“微臣……是微臣无能,暂时无法诊断小姐死而复生的因由,小姐明明是身中一种剧毒,毒液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使血液倒流,筋骨有如胀裂,导致身体剧烈的痉挛抽搐而至昏迷,七日后便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怎么会……一时间又怎么会……虽脉象微弱,但却已重新有了生命的迹象,不似回光返照啊,而且血液没有再倒流的趋势了,全身筋骨松散,却也已经不再胀裂,似是剧毒已解的症状,可是……明明……”老太医捋着胡子,眉头紧皱成一团。
苻坚不耐的挥了下手,厉声道:“下去吧,速回太医院和其他太医研制病症,先开些止痛滋补的药来,她刚醒,身子虚弱,补药要循序渐进,可曾明白?”
朱太医唯唯诺诺的应诺,摇摇晃晃倒退着出了房门,门扉还未掩上,一个年轻的侍卫躬身在门边细语:“皇上,是否现在就摆膳?”
苻坚望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温柔的笑意从未消失,只是英挺的眉梢微微挑了下,低声道:“把饭菜送进来!”
两个侍卫应诺进来,头也不抬,将一个小几安放在床沿下,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放好,一刻也不曾多留,躬身退出门外,顺势将门扉掩上。
苻坚的脸色极尽柔和,他转动身子坐在床头处,轻轻地将我扶起,让我的身子倚在他怀里,小心地端起一碗清粥,要了一勺放在唇边认真的吹了吹,这才放心的凑到我的唇畔。许久没有进食,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我也不曾多想,没有推辞,启唇含住了汤匙,苻坚极欣慰的笑了笑,接着送来了第二勺。待到第八勺凑到唇边,我轻轻的摇了摇头,望了他一眼,苻坚凝眸注视着我,柔柔道:“不吃了么?才刚吃了一点而已。”
我微微颌首,努力扯了个淡笑看着他。他放下手中的碗,把我搂进怀里,下巴蹭着我的脸颊,我顿了顿,恢复了少许的力气在他耳边道:“皇上,我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