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夏初天气,蝉儿在枝头不停歇的嘶叫,午睡醒后闲坐在池边的小亭里赏荷的我,在饮了一碗解暑的西瓜汁后不久便全身抽搐着倒在了地上,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下唇被牙咬破,斑斑血迹染在雪白的滚边绉湖纱衣上,像极了一片白雪中坠落的瓣瓣红梅,妖冶夺目。站在亭外的雪谦看到我摔倒在地,哭着上前抱住我,一遍遍在我耳边叫着小姐,我抱着抽搐个不停的身子,咬牙向她摇摇头,她紧紧攥着我的手,眼泪扑扑的往下掉,看了我一眼,抬头朝亭外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救救我家小姐!”
我痛苦的呻吟声和雪谦的哭叫声很快就将阁中的仆人侍女吸引了过来,众人见我浑身抽搐成一团的模样吓了一跳,几个胆小的粗使丫头“哇”的一声给吓哭了,其他的人也乱作了一团,几个前日里我甚为照顾的大丫鬟推开众人急急朝院门奔去,可是一声高呼却将她们的脚步叫住了:“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谁敢随便出入枫竹阁?枚儿,你们不要命了?”
我勉强保持着意识望向出声的人,那是一个相貌异常平凡的矮个男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略带一丝焦虑忧心的神色,一双细缝似地眼睛里却丝毫没有一点担忧,平静的有些异常。听到他的话,在场的众人开始面面相觑,低头交耳,却无一人再敢跑出院子为我去请太医。
我的心中一片寒凉,本想着一一记清楚他们的神色,无奈手脚一阵阵的抽搐和胸口的闷痛让我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我勉强保存的意识也开始一点点涣散。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身穿湖绿宽袖碎折衫、流金镶边茜桃裙的纤细身影拨开众人冲到我的身边,见到我的模样,黛眉紧皱:“小姐怎么了?好好地怎么成了这样?”
雪谦抱着我泣不成声,抬起朦胧双眼伤心地看着跪在我对面的女子:“醉夏姐姐,怎么办啊?小姐好痛苦,我们该怎么办啊?”
醉夏轻轻握住我的左手,把我因抽搐而紧握的手指一点点捋直,食指中指微曲搭在了我的腕上,默了一会儿,本来略有些忧色的眸子更是增了一抹紧张,她深看了我一眼,抬头对雪谦幽幽道:“雪谦,小姐是中了剧毒,如不赶快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雪谦的眼泪流的更凶,她环视了众人一眼,愤愤道:“小姐平日待你们那么好,可你们中却有人想要害她,想眼睁睁的看着她死,你们的心还是肉长的吗?”众人听着雪谦的话,不由的低垂下了头,面带羞愧之色,只有刚才那个矮子和另外两个丫鬟神色如常,并无半分难过之色。
雪谦轻轻把我放进醉夏的怀里,眼中噙着珠泪对着醉夏道:“姐姐照顾小姐,我去求陛下,求他派太医来看小姐,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看着小姐这么痛苦却不管不顾,雪谦拼了性命也要把太医请来!”话毕起身冲出院门,娇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丛丛翠枝里。
众人一顿唏嘘,有的愁眉深锁,似是在为我和雪谦担心;有的一片幸灾乐祸,完全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也有的满面踌躇,仿佛在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一时间神色各异,却再没有人多说什么,众人带着各自的心思尴尬的站在我的周围,看着我痛苦的表情,听着我抑不住的呻吟。几声细微的脚步声扩散在这紧张又寂静的氛围里,我咬着唇斜眼看去,刚才那个矮个子嘴角噙了一丝得意的笑,转身慢慢离开小亭,于是呆愣在原地的众人像是得到指示一般,三三两两的叹息着从我的身边走开,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亭周围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重新变得开阔的视野里就只剩下有些泪眼朦胧的解忧了。看到这样凄凉的场景,其实我的心里并不觉得多么奇怪,该离开的总要离开,否则又怎么去向他们的主子通风报信呢?
嘲讽的嘴角还未翘起,胸腹处一波强烈的撕离般的痛楚便将我的整个神经占据了,我觉得凭借我的忍耐力似乎已经无法再压抑身体传来的一阵超过一阵的剧烈抽搐了,胸口闷得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忽的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微微侧过身子,鲜红的血注从我的嘴里涌出,青石地砖上划过一道耀眼的血红,映着那微波淡淼的碧水和亭亭玉立的白荷显得愈发狰狞可怕。
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眼皮有些撑不住了,解忧颤着手替我抹去嘴角残留的一行血迹,望着我的眼神却已经万分的伤痛了。醉夏轻轻拨开解忧的手,连忙将我的身子扶正,把我颤抖的身躯往她的怀里收了收,自发上取下一根极细的小簪,对着我右手的虎口处轻轻捻了进去,我渐渐飘远的意识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硬拉了些回来,耳中阵阵嗡鸣,可是醉夏焦急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进来:“小姐,别睡,少主还等着见你,你不可以再丢下他了,醒醒,快醒醒!”
我微微睁开眼睛,从些微的视线里看到小竹林的方向闪出一对人影,为首的是一个身材修长魁梧的英挺男子,他拖拽着一位胡子花白的大臣脚步急切地甩开了身后跟随的一众臣子侍卫,朝着我的方向急速奔来,在他的后面,雪谦一脸凄苦跌跌撞撞地紧紧跟随。我微弱的勾了下嘴角,似乎强撑着的所有力气顷刻间被人抽离了,身子渐渐软了下去。在我彻底进入黑暗之前,我似乎听见了苻坚急切痛心而又自责的呼唤声,腰肢被一双猿臂紧紧揽住,我的脸颊和胸口紧紧地贴上了一个宽阔而健硕的胸膛,我用最后一点意识艰难的蠕动双唇,终于发出了一丝幽弱轻飘的声音:“永固……我……错了!”
感觉贴着的胸膛有一瞬的颤抖,接着我便彻底淹没在无边的黑暗当中。
具体躺了多久我无从知晓,只是在那浑浑噩噩地昏迷了我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梦里李贵惶恐的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苻坚高高在上的睨着他,鹰厉的眼神中迸出无限的寒冷,冷哼一声道:“念你跟随朕这么多年,朕可以不计较你的过往,但朕的眼不是瞎的,你们错就错在动了朕最心爱的人,所以,假若绫可醒不过来,朕要你们通通陪葬!”
李贵一手捂着胸口的脚印一手撑地,额头一下下结结实实的砸在地上,声音无比黯然:“陛下,这一切真的不是奴才所为,奴才……奴才真的没有害薛小姐啊……”
“够了!”苻坚怒吼一声,轮廓分明的面容变得有些扭曲,他一脚揣在李贵的肩上,“真的以为你们背后的勾当朕看不到吗?滚!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绫可一日不醒来,朕就一天杀一个他暗藏在宫中的细作,让她准备好放人头的匣子!”
恍恍惚惚的昏睡中,似乎又有一个人在我耳边不住的说话,仿佛不允许我就这样沉睡下去,她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些许痛苦:“小姐,少主在等你,少主还有话要跟你说,你不能这么睡下去,你要醒来啊……”
有时候我的脸上会有一只满是老茧的粗手在轻轻抚摸,苻坚忧痛的话语一段段传进耳朵:“绫可,你不能走,那么多天你还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绫可……”
后来又听到很多人的哭泣声,那哀伤的哭声久久缠着我不放,似乎我的身体就在这哭声里像凋落的花瓣一样一片片飘零开去。
一阵迷糊一阵清醒,睡睡醒醒间似是有人往我的嘴里塞进了一颗东西,接着是一勺又一勺的参汤喂进嘴里,努力地喝了些,似乎感觉到有一寸知觉回到了身体里,四肢百骸开始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我低低呻吟了几声,眼睑交缝处透进一丝刺眼的光亮,我情不自禁的皱了皱眉。
“小姐,你终于醒了!”雪谦故意压低的声音中饱含着紧张和欣喜,她放下手中端着的瓷碗,将我扶起来靠在柔软的鹅毛锦被上,一双圆圆的眼睛满是心疼的看着我。
我冲她淡淡的笑了笑,等看清了她憔悴的神情和手臂上隐在薄衫下的道道伤痕,心里升起一股浓烈的歉意:“雪谦……让你……受苦了……”哆嗦着唇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雪谦笑着冲我摇摇头,圆圆的眼睛里却淌出两行清泪来,我伸手替她抹去:“没事了,等我好了,一切就都没事了……”
雪谦望着我,使劲的点点头。
我顿了顿,皱了皱眉头问道:“今天是第几日?我睡了多久?”
雪谦一面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揉着,一面低声答道:“今天是第七日,小姐已经睡了九天,前七天是昏睡,从昨天开始便暂时没有了呼吸和心跳,是假死的样子。我求皇上看在我和小姐主仆一场的份上,让我最后再伺候小姐沐浴更衣一次,才有机会进来给小姐吃下解药。”
我勉强支起身子看了一下周围,就着雪谦搀扶的手按照原来的样子躺好,柔声道:“好了,雪谦你出去吧,皇上该进来了。”
雪谦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才慢慢起身开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