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夜晚共坐屋顶赏月之后,我与少年之间似乎一下子没有了那么多的嫌隙和隔阂,确切的说,是我可以更加坦诚的独自面对他了,不再顾及和猜测许多,相处也变得更加纯粹了一些。
他会经常来我房里寻我,一起下棋,品茗,谈天。
有时候我会为了挣一两颗棋子而急得面红耳赤,不惜拆了东墙补西墙来挽救一片败局,他则翘着嘴角悠然落子,却常常出其不意的步步紧逼,直到背水一战的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终于想出最后的招数反击时,他才会不着痕迹地让我几步,让我仅凭几处残兵败将就将他精心策划苦心布局的严密阵势打的措手不及,最后节节败退,一片大好河山尽归我手。虽说心里明白是他有心退让,自己那三角猫的棋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那种孤注一掷后劫后逢生的成就感还是会让我高兴的一整天都合不拢嘴。
有时候我也会多冲几壶茶来考他。在这个时代,对于北方的少数民族来说,茶还不是一样流行的饮品,甚至都不曾多见,现在的人能喝到的所谓的茶也和后世有着很大的差别,他们喝的茶,是将芝麻、花生碎等放进茶水里和茶叶一起煮制而成,样子很类似于后世的茶汤、糊一类的。而真正的茶水,也只有富家贵族才可能喝到。枫竹阁里的茶是苻坚听闻我喜欢饮茶后派人从晋国搜罗而来,虽只有简单的几个品种,但是苻坚在送我茶叶之后又送来一副十分精致的茶具,杯壶勺盏一应俱全,在当时的秦国,这些东西都可以用来开一个小型的茶博物馆了。让我惊奇的是,几种茶轮番品下来竟也难不倒他,他总能在我递过杯子后抿一口就能说出是何种类的茶,让我引以为豪的侍弄一番后却不能收获丝毫的满足感,郁郁的失落中,他却早已伸手来要下一杯了。
有时候我们也会相对而坐絮絮而语,或天文或地理,或古或今,一会儿聊聊晋国的清谈,一会儿又说说旧氐族的习俗,我感慨两句世事,他吐露两句心声。这也是我听到他说话最多的时候,平日里少语的他难得也会有这么健谈的时候。天南海北的胡侃一通后,心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有时候我会即兴抚琴一曲,他则认真的竖耳倾听;有时候他也会挥墨画上几幅丹青,交给我赏玩评定。
不过,我们在一起时最多的,还是静夜里闲坐在屋顶看月,两人就只是静静地坐着举头,不说一语,思我所思,想我所想,那种沉默似乎和夜的寂静融合在了一起,优雅中透着夜冷风轻的绵长。
起初还有些在意醉夏的神色,可后来看到醉夏对我和少年相处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就算看到我和少年并行也丝毫不多看一眼,反而和以前一样神情淡淡,才渐渐放下心来。但是,另一种猜测也顺势在脑海里越胀越大,那就是,抛开那日小院里我看到的那一幕,醉夏和少年似乎并不像情人,无论是言语还是彼此交会的眼神,都是相当的简洁利落,既没有你侬我侬的缠绵,也没有依依不舍的爱恋,他们的对话、交谈就仿佛每天必须完成的一道程序,一个任务,做完之后便可以无牵无挂的凝神去做别的事情。这也许是他们的性格使之然吧,两个太过谨慎聪明又不喜言笑的人在一起,连谈恋爱这样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看上去都变得死板无趣了。
我也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少年他是如何进来的,是否也是萍姑手下的人,进枫竹阁是否也有什么目的等等,可是不论如何绕圈子,少年总能轻易地避过这些话题,自然的把焦点引到别的事情上,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个多月的时光就在与少年愉快的相处和对少年不断地猜忌中慢慢流逝,若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就是,自那夜并躺在床上聊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子潇。枫竹阁里消息闭塞,除了醉夏因着另一层特殊身份进出有道外,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得知外面的事情,更别说轻易离开枫竹阁半步,所以,子潇不来找我,我根本没有机会去见他、去知道他,只希望是我多想了,凭子潇现在在朝中的位置和锦儿对他的倾慕,他应该不会出事的。
也许上天从不允许人们过得舒适,总要找出千种万种的方式考验和折磨我们,至少,它从来不会对我仁慈……后来的我每当回想到那两个月的光景,都会觉得像梦一样。正因为是梦,就终有被打破的一天,是梦,就有被敲醒的一天,而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醉夏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我和少年正在下棋,平日里醉夏也经常叩门禀告后进来找少年,这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今日却不同,醉夏是毫无预兆的推门进来的,脚步是从未有过的急促。听闻门大开的吱呀声,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住,全身的神经都下意识的绷紧了,迅速抬头望着洞开的门扉。
一抹妩媚的艳红从门外飘了进来,越过身着翠衫的醉夏,步履昕盈,几步站在了棋局跟前。
“公子,醉夏跟我说,你现在心里根本就装不下她了,是也不是?”萍姑优雅地捋捋衣袖,粉面含笑,眼神中却带出一丝异样的神情,略一停顿继续道,“公子莫要忘了当初我答应醉夏带你进来的初衷,人怎可言而无信?醉夏待公子一片真心,公子真的忍心伤她?”
我的脑中轰然作响,萍姑的言语句句似滚雷般一一炸开。
醉夏怪少年变心?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我将夹在指间的棋子重新丢进盛棋子的圆木盂中,平下眉尖,状似无意的看向醉夏。
按说这样的戏码颇有点包青天端坐开封府怒审陈世美的味道,秦香莲此刻本应哭的梨花带雨,跪求包大人为民做主才对,可要让我硬将醉夏清淡无物的面容和秦香莲惹人怜惜的柔弱联系起来,还真是一件难事。说醉夏告状,我在心里暗笑,说萍姑教人的本事那是一流的,手下不论是紫衣鸾儿还是安插在我身边的醉夏,绝对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是要说骗人,这位古代版霹雳娇娃和女特务的师傅可就缺少这方面的天份了,莫不是说醉夏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脾性最是熟悉,就是我这个半路上为人主的小姐,也摸透了她的性情,说她主动告状,还不如说北极星指南了来得更容易让人相信些。想到这里,有禁不住恼恨起来,当初她来枫竹阁邀我上元佳节一起赏灯的时候,曾经当着我的面替我提点醉夏,让她多守本分忠于主子,回想那场面,本是两人在我面前上演的一场漏洞百出的戏,我当初还那么信以为真,真真在心里对她感恩戴德了一番,现在想来,我当初还真是没脑子。
收了继续回味过往的心思,回过神来耐心观看眼前这出好戏,就是不知道在这出戏中,我所饰演的公主有什么台词没?
少年轻柔的站起身来,慢慢抚平衣衫上的褶皱,很恭敬的对萍姑欠欠身:“这是我们的私事,本不想惊动姑姑,若是姑姑有何训斥,我接着便是,只是别为此惊扰了他人!”声音不重,却明显带着一丝不服和耿直,我不禁斜眼瞥向他,这还是刚才那个和我对弈的清秀少年吗?他这么说不就等于默认了我是破坏他和醉夏感情的第三者?那醉夏这个秦香莲做得还真是冤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公主”“眉来眼去”了两个多月,到今天才找准开封府的门!
我冷哼一声,目光中带着几分冷意看向萍姑,后者微微颌首,以平素的妩媚姿态向我轻轻一笑,一个旋身步出门扉朝小竹林行去,少年似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起步跟了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醉夏还有一盘未完待续的棋局。
我冷笑一声,摆手让她坐下:“说吧,你和萍姑到底想怎样?又想利用我做什么?薛府的小姐现在已经成了弃妇,薛氏一族也早已如你们所想无权无势了,还要怎样?哼,亏得你们想得出来,连美男计都用上了!”
醉夏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我很少能够看见她的脸色如此复杂过,不需言语,她此刻的神情已经让我更加确认了心中所想:这个少年亦不简单!难怪我看他和醉夏相处没有几分情侣的样子,敢情是冲着我来的,让我郁闷的是上次我还真为他小小心动了一下!
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凤皇,子潇暂且不说,那都是帅哥中的极品了,就是苻坚苻琳父子,随便拎出一个来也都是英气俊朗之辈,她萍姑凭什么会认定我会抛了那么多人中龙凤,偏偏看上那个勉强算得上清秀的白衣少年?难道她还真认为我被关疯了,寂寞了,见了男人就两眼发直合身扑上去还是怎么着?
攥紧了腰上的白锦荷包,我心里的无边怒火忽的腾起,起身指着醉夏怒道:“什么在枫竹阁里过的是安逸日子,什么尘埃落定终是把心留在枫竹阁了,都是鬼话!我再要信你便真是瞎了眼!可怜了我那一片真心,真真是喂了狼!”
醉夏一语不发的垂手立在那里,面色早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淡,任我如何冷嘲热讽她也只是静静地站着,神色淡淡的注视地面,不加任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