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临风,碧帘轻挑,纤纤嫩叶无醉色,尚犹自娇俏。
我在柳幕中东张西望的搜寻,好容易在池边的青草丛里找到了那个让我失魂落魄的白锦荷包。轻轻捡起来,小心翼翼的拂去粘在上面的尘土,痴痴盯着荷包上的图案,将那丛破石傲岸不可一世的孤竹和心中久久纠缠不能放的图幕水影相重,指间心侧氤氲化不开的惆怅才渐渐如沐冬日暖阳,残留一抹断雁越澄空的轻萧淡淼。
指腹摩挲,一下下梳散盘横在手脚中的落寞,失而复得的喜悦蔓延到每一根经络,脑中心中却有另一面战鼓垒起,拼尽全力欲拉回指间的留恋。
云影风断,掘得再深,埋得再深,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了,只不过一叶飘过,一水徜徉,便轻易地把过往悉数拾捡。我的镜花水月,看不到结局,却也打不碎那片似有还无的固执。
我笑,轻手轻脚的将荷包系在原来的地方。
注定,我要把心割一片留在里面了,哭过,笑过,痛过,既然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就让我把它封进时光的深坛酿成琼浆,将那个人那些事窖藏,就算过程是苦的,可回忆,总有一天会变成甜的!
实在放不下又何必要逼自己放下?如果戴着这些能够安心继续,那就戴着吧!
“它,对你很重要!”缓缓清泉,流过心扉,没有疑问,原来在别人眼里,一切已经这般明显了。
从彻悟中苏醒,迎面对上少年清朗的眉目,我轻轻莞尔,从看到连风冒险得到的资料后,这是我第一次坚定而清明的直面心中感情和理智的矛盾:“是,很重要,他曾经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所有,得之狂喜,失之痛绝……不过现在,都淡去了,离不开他,是因为他属于我曾经的记忆;舍不得他,是因为我不想把那段亦悲亦喜的刻骨铭心丢掉!”
想来我的眼睛里也有了释然与豁达吧,少年似懂未懂的模样,望着我一阵出神,似是怔住,似是怀味,半晌默然无语,朗月般澄净的眸子里飘过几缕异样的神色,我还未看清,就已经消逝在无边冷寂之中了。
少年嘴角微翘,却不像是在笑,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渐渐黯淡下去的别样情愫,声音悠悠飘远,带着似乎是从远古传唱而来的空灵和清越:“孤芳,孤芳,天涯任你放肆绚烂,生就也只能自赏!”
我满怀诧异和震惊的拾眸看他,手指轻轻抬了抬,遥指了下腰间的荷包,稳着声音问道:“你……知道它?”
少年垂下的眼眸缓缓扬起,他走近我一步,松散的白衣随风漫飘,有种乘风归去的错觉,狭长的眼角处闪烁两分晶莹,更让一双眸子灿若珍宝,他微微开启薄唇:“这幅《孤芳》,我见过。”
“哦?你在哪里见过?”我紧紧眉尖,迫不及待的追问。要知道,这幅图是凤皇画作中最心爱之物,亦是他的向往与追求,他竭尽所能的谋划,苦心孤诣的经营,无非是为了有一天能和画中的劲竹一样,临风睥睨,傲视群雄,一雪前耻。文章会上,我是借着对他心思的先知去试探着推敲画的意义,却不料一语中的,助澜了一段无果的情。
少年挥挥衣袖,并没有移开注视着荷包的眼睛,顿了顿才开口继续道:“此处不便回答,可否借一步说话?”
压不下心中的那份好奇,我朝四周看了看,空旷怡然,池塘两岸、竹林画阁一览无余,此处观景甚佳,却真的不是说话的好去处,只好按耐下心思,向少年点点头,当先朝柳林外行去。
掀了珠帘步进内室,我四下查看了一番,确定无人注意我的举动,才回身轻轻掩上房门。床头的小几上,几缕青烟正从一尊青铜吊脚麒麟炉里袅袅而出,素帐轻纱,珠钿墨影,伴着淡淡熏香,无处不透着一股娇羞的女儿情调。
这是我在心里踌躇了许久才做出的艰难决定——带着他进了我的卧房。一路上往回走着我就左右为难,在别人也许这不是什么必须要追根究底的事,只是别人闲谈时的寥寥几句而已,可关诗画,可关风月,却怎也不关人心。对我而言,它重就重在是关乎凤皇的,只此一点就是惊天动地。
我知道这世上一定有一种高人,能够由画识人心,而不是像我这样凭借前世对历史的记忆去卖弄聪明。既然少年见过荷包上所绣的画,而且言语中似有深意,我就不得不想办法弄清楚他对画的想法了。因为对凤皇目前的处境来说,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他也就多一分成功!可是,就算这样想着,心里有份别扭也让我一直稳不下心神。
装作无意的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少年神色坦然,丝毫不带一丝尴尬和为难之意,我暗自叹了口气,我怎么就这么没有成大事的胸怀呢?就算,就算让醉夏看到又何妨?清者自清,我又瞎顾及什么,又害怕些什么呢?!况且,醉夏与我交心不止一天,我凭什么怀疑她会想歪?
正在自我批评与反省中左右徘徊,少年清俊的声音缓缓入耳:“这幅临描是你画的?”
我盯着少年手中的画纸愣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毛,轻轻颌首:“你从哪儿找到的?”那幅画还是我身在百合谷时所绘,画中有块墨迹晕染,左上角是我的题字,“孤芳自赏,刹那芳华”。原以为我早就把它丢了,包括这幅画和画画时的心思,谁又想,原来它一直沉默在我最近的地方,和记忆一样,只是心境不一样了,没有了闲暇回眸瞭望最初的种种。
少年挽了挽碍事的衣袖,将手中的画纸平铺到书桌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细细观看,那模样像是在鉴别一件稀世珍宝,语气平和不带波澜:“在你的枕下找到的,折的这样整齐,怕是画完后再也没有动过。”
我停下擦琴的动作,嗔了他一眼,硬声道:“你倒不客气,女子闺房里的东西是随便动得的?”
少年头未抬,语气中是不卑不亢:“枕下之物,最是应人心思,看你刚才的神色,近些时日来思虑甚重寝食不安该是缘由之一。”
想想刚才的自己,我又叹口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低头继续擦琴的动作。
两人各有所思,各有所为,霎时间室内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很诧异现在的气氛,其实我心底里非常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目的为何,可面对两人相对无言的安宁时,心里却说什么都不忍心打破,只想让这样的平静长一些,再长一些……就这样,一个观画,一个拭琴,没有形影相吊时的落寞孤寂,也没有人影纷杂时的焦躁厌烦,只是两个人,同思,同想,不需言语,全身如置云端,如饮甘露。从未有过这样彻底的轻松,再不愿去想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是近乎贪婪的想要留住现在!就这样,沐着春阳,嗅着芬芳,全然忘却一切的,一个观画,一个拭琴……将流年锁于顾盼间,再不去理会纷扰的世事……
食指一阵刺痛,琴弦铮然而断,蓦地将我飘远的深思拽了回来,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异想天开,全身的每一处毛孔似乎都奋起抗议。天呐!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恍惚间会有那么强烈的渴望想要和一个才见过面的陌生人相守一生?更何况,对象是一根有主的草!可是,就在刚才,我的脑子里第一次没有凤皇的影子,第一次没有家族的牵绊,第一次彻彻底底的属于平静,第一次明确了自己寻寻觅觅了许久最想要的生活!是醉在他那清澈纯净的眼神中了么?还是,一向让自己奋不顾身心甘情愿去付出,去牺牲,去守护的爱情竟是这样的脆弱不堪?!另一个人,只需在我最柔弱的时候出现,便可轻易地走进我的心里,代替曾经的海誓山盟?
“你受伤了!”少年快步从书桌前走来,跪坐在琴凳旁,从怀里摸出一方雪白的丝绢,拉起我划破的食指,轻轻覆上。
“你别过来!”我猛地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也因为推力的反作用而摔倒在地,我晃着不稳的身子几乎爬着退到墙角,脊背贴到冰冷的墙面上,两只胳膊紧紧地将膝抱住,眼中滚动的泪才一颗颗坠下。
“怎么了?”少年脸上略带慌张,扶着琴凳站起身,没有再上前一步,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动作。
我合上双眼把额头抵上膝盖,心中翻滚,却不知是喜是悲还是愁,或许,是迷茫,是凭崖而望的不知所措,是舟入湖心的无路可走,也是不知前路为何的惶恐不安。
不想说话,不想见人,更不想理会一切甚至不想思考和感知!
“你出去!”我哑着声音说出口,身子如塑,一动不动。
许久无声,一切似乎回到刚才的寂静无声,针落可闻,过了一会儿,门的开阖声响起,我这才缓缓抬起头,下巴抵着膝盖,眼神空洞地看着室内陈设,香烟袅袅不绝,那层淡若清岚的薄雾氤氲弥漫,化作珠粒,滴上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