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离歌1
公元前238年,嬴政年二十二岁。经过吕不韦和仍在雍城行宫的赵姬的共同决定,允许嬴政于四月前往雍城太庙举行国君成人礼。
“夏姑娘。”
正在宫楼上远眺的玉房闻声,转过头来。“奴婢拜见阿若王妃。”
阿若公主淡淡颔首,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夏姑娘,我有点儿事想请你帮忙。”
“王妃有事,吩咐就行了。”
“我父王的寿诞快到了,我想回楚国一趟。”
“此事王妃大可跟王上提啊!”干嘛找她?她又不是什么管事的嬷嬷?
阿若公主眼睫轻垂:“夏姑娘难道不知道,联姻的公主终生不得返归故国吗?”
“这又是为什么?”连娘家都回不得了!
“还不是怕我们成为间谍,窃取情报!”
玉房眼微斜:“阿若王妃该不是这样的人吧!”虽然她跟阿若公主相交不深,但是她看得出来眼前的女人一身傲骨,不输于男人。
“阿若谢谢夏姑娘的信任,但是王上不相信阿若。”
“他就是喜欢疑神疑鬼的!”玉房翻了翻白眼。
似是对阿房这种说话不经大脑的现象见怪不怪,阿若公主只是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唇。“所以,夏姑娘可不可以帮我请道旨,让我可以顺利出关,为父王拜寿,以尽子女孝道?”
“我会试试看的。”
“如此,阿若这里先谢过了。”有了夏玉房的帮忙,事情也就成功了一半了。
“夏姑娘,夏姑娘!”赵高烦死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阿若公主轻轻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即再度对着玉房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赵高日显臃肿的身子跑到玉房面前时,已是虚软地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夏、夏姑娘……”
“赵总管还是先把气儿顺过来再说,别给憋死了!”
“多、多谢夏姑娘、关心!”赵高还真个儿拍拍自己的胸膛,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才正正脸色:“夏姑娘,您可是王上的贴身侍女!”
“那又怎样?”
只消一瞬间的功夫,赵高立刻垮下脸,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那夏姑娘是不是可以在王上想见您的时候立刻出现,不要让王上把气儿出在奴才身上?”
“赵总管这是在怪奴婢吗?”
奴婢?他哪儿敢当她是奴婢啊!他明明就是把她当祖宗供着的!“奴才哪儿敢啊!只是求求夏姑娘大发慈悲,饶了奴才这把老骨头!”
“好了啦!赵总管,如果你再在这儿唠唠叨叨,芷阳殿只怕会变成废墟了!”瞧他这样子,就知道政又在找她了。通常情况下,如果一盅茶的时间内,他还见不到她,就得砸点儿什么东西来发泄发泄了。
“仲父,寡人离开咸阳的这些日子,朝政诸事就有劳仲父了。”
“王上请放心,臣定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仲父也该好好保重身体了!这秦国一时半会儿还离不了仲父!”
自从纪云初死后,吕不韦的身体每况愈下,再加上他跟女儿媚嫣的关系愈来愈糟,苦闷郁结于心,早已不复昔日光彩。“臣必将一个秩序井然的秦国交付到王上手中!”
“寡人向仲父保证,一定会让秦国纵横天下!四海之内,众人只知有秦国!”
“王上胸怀韬略,定然可以横扫六国!”
“呵!王上跟吕相邦两个人就这样把天下给囊括到秦国的版图里了?”玉房姗姗而入,笑花在唇角肆意绽放,清纯中偏又带着些许妩媚,矛盾而完美的气质。
嬴政大手一揽,旁若无人地把娇躯揽到自己身上。“女人,你敢不相信寡人?!”
“相邦大人还在这儿呢!”
“仲父已经走了!”
“咦?”玉房一转头,果然只看见那抹苍老无力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殿门之外。
一只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微一用力,将她的脸转回去。“寡人就在你面前,你居然还敢盯着别的男人瞧?”
“政……”她颇有感触地把脸埋进他的脖颈,双臂也箍在他的颈后。“我想我是真的爱你。”她不想跟吕不韦一样,直到所爱再也不在,才说出那句“我爱你”……
身子轻轻一颤,嬴政将她搂得更紧:“阿房……阿房……”十年前,他在那片白雪皑皑中,苦苦寻找她的身影,却总是得不到回复。直到最后他浑身僵冷地倒在雪地里,任由大雪掩埋自己的身躯,他苦苦寻找的人儿都没有出现……
如今,她终于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他的怀中……
刚刚他还听见她说,她爱他……
爱?
嬴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卸去所有的武装!当这个字轰隆入耳,除了怀中馨软的娇躯,似乎一切都化作虚无……
猛然回神之际,他突然开始思索,究竟这个女人在他心中占了多少份量?江山与美人,当他必须有所取舍时,他会选择什么?
在他脑子里想着这种种的时候,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停地升起在这殿堂之上。“阿房……阿房……”似乎,她的名字已经是他的全部……
在他的大脑下达暂停命令之前,一抹樱唇已经轻轻地吻上那刚毅的薄唇,轻轻揉捻,将他所有不经意间呼唤出来的心声全部纳进她的唇,流入她的心……
当两个人的唇终于分开的时候,中间那根晶亮的银丝闪烁着暧昧的痕迹。嬴政眼眸微黯,却见那个似乎打算让他欲火焚身的小妖女再度慢慢地凑过来,丁香小舌一伸一舔,自他唇上将那银丝席卷而走。
“妖精!”呼吸粗重,嬴政揽着她腰的手臂也微微加重了力道。
跨坐在他腿上的玉房自是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但是她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地把玩着他的长发。
“政……”
“嗯?”单音里弥漫着浓浓的情、欲味道。
“阿若公主想回一趟楚国。”
“……她找上你了?”嬴政的眸底隐隐含怒。
“政,让她回去看看吧!”
“从她联姻那日开始,就已经注定她至死都只能在秦国!”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她。”
“那是你自己招惹的麻烦,寡人不想管。”似乎把关系撇得很清,但是他的手臂却将她圈得更紧。
“政,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愿意答应她吗?”
“……”
“因为我想家了……”
“你想赵国了?”
“不是赵国,我只是想我的家,一个我永远也回不了的家!”
听着她失落孤寞的语气,嬴政眸底掠过一抹沉思。“阿房……”
“嗯?”
“你是不是还有一段寡人从未参与也完全不知道的过去?那段过去远在寡人遇见你之前,是不是?”
玉房没有回答,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政,和嬴政,一个是她的过去,一个是她的现在,她不想放弃谁,也不想被谁放弃!“政,让阿若王妃回楚国一趟吧!”
“……好,但是只此一次!”
“你什么时候启程去雍城?”
“阿房,你不跟寡人一道去吗?”
玉房挣脱他的拥抱,在一旁毫无坐像地曲腿坐下。“我答应了敏代公主,在她平安生下孩子之前,我不会离开她。”
瞳孔微缩,怒意开始酝酿。“寡人怀疑,在你心中,寡人到底排得上第几?刚刚一个阿若王妃,现在一个敏代公主,你是不是把她们看得比寡人还要重要?”
“那……她们都是女人嘛!”
又是因为她们是女人!嬴政乱没形象地抹了一把脸,气急败坏地低吼:“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该排在寡人的前面?”
呵!真是该死的可笑!他的对手居然是那些女人!见眼前的女人只是很无辜地垂着头,嬴政深吸了一口气:“阿房,你真的要留下陪敏代王妃?”
“当然。”
“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寡人此去的安危吗?”什么阿若王妃,什么敏代公主,为什么她就是要去担心一些毫无瓜葛的人,却忘了要替他担心?
“怎么,王上对自己没有信心?”
“这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而是……”而是,寡人想要知道,自己对你究竟有多么重要。
“既然王上很有自信,那么就无须奴婢再作无谓的担心了!”
“你、你这个无情的女人!”嬴政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气得差点儿吐血。气不过时,他狠狠地扭过头去,活像一个孩子。
眼里隐隐有笑意泄露出来,玉房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政,我不担心只是因为我相信我的男人,我相信他是永远不会被打败的,我相信他将站在最顶峰,俯瞰脚下的所有人,看着他们高呼万岁!”
一句“我相信我的男人”取悦了嬴政,他伸出手臂揽住玉房。“阿房,如果到了那一天,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啊?唔……我想要一座很大很大的宫殿,收集天下美女,供我赏玩!”
嬴政满脸黑线,为什么他跟自己的女人之间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女人,女人,女人!!!他紧抿着唇,选择沉默。
“政……”玉房的语气忽然间变得有些沉重。
“刚刚不是想起美女兴奋得很吗?”
玉房一阵好笑,这男人到底吃的哪门子醋啊?她虽然对女人好感比较强,但是确定自己不喜欢女人!“政,这次去雍城太庙,千万保重自己!”
“刚刚不是才说你相信自己的男人?”
“可是我还是会担心嘛!相信和担心又不是同一回事儿!”
“你这女人,就是要把寡人吃得死死的!”他微微轻叹。“放心,雍城那边寡人早已做好了防范,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太庙后面是不是有一座亭子,名为瑾华亭?”
“你怎么知道?”
“不要管我怎么知道的。政,答应我,千万不要走进那座亭子!”
嬴政不语,只是沉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突然间似乎想了很多很多,玉房的心也猛地揪紧了。为什么她现在才想到这些?政就是在成人礼当时误坠瑾华亭,从而穿越到两千年后的!那么,嬴政他……是不是也会如此?可是,她已经不在两千年后的那个地方了啊!至少她的魂魄已经不在了!嬴政去了,还能回得来吗?即使是回来,会不会又是一次时光地逆流?
“政,答应我,你不会上瑾华亭!”
“为什么?”
“不要问,好不好?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她一想到那么多未知的可能性,就感觉心好像被抽空似的。即使曾经的政再也回不来,又如何?嬴政,眼前这个男人,也同样是她的依托!
感觉到玉房的恐慌,嬴政淡淡地回道:“好,寡人答应你。”
想了一会儿,玉房还是把脖子上的血玉取了下来,亲手为嬴政戴上。“政,让它替我陪在你身边。当你遇见什么事的时候,一定要想我,狠狠地想我!”虽然她不知道血玉是不是会阻止那可能发生的穿越,但是她只能去试。
翌日,虎贲军护送着嬴政前往雍城,那御辇之中,身形稳重,没有回望一眼。即使他知道宫楼之上,有一个人在目送他远去……
“阿房。”
“公主,孩子都快出生了,你怎么还挺着大肚子到处跑呢?”玉房急忙过去扶住敏代因怀孕而日渐丰润的身子。
“阿房,我是不是不该这样缠着你?”
“阿房就是喜欢被美女缠啊!”
敏代傻眼,笑骂:“越来越不正经了!”
“公主,不要觉得你阻碍了我,也许,有很多事都是早已注定的,我们没有那个力量去改变。”
“阿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看上去很担心。”
玉房敛了敛愁容,扯出一抹笑:“我呀,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不能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照顾得妥妥贴贴,白白胖胖!”
嬴政下了御辇,走进雍城行宫,立刻就去拜见了赵姬。
“母后身体还没康复吗?”他慵懒却隐含着震慑的目光轻轻地瞟向站在赵姬身后的嫪毐,曾经的一个假宦官,如今凭借太后之势一跃而为长信侯。
“政儿无须担心,哀家只是觉得虚乏得紧。”
“那母后可得注意节制点儿,不要掏空了身子!”
“王上的心意,哀家知道了。成人礼在即,王上还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为好!”赵姬美目含怒,斜斜地靠躺在软塌上。
母子阔别重逢,开启的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就是王室的悲哀吧!
成人礼当天,身在咸阳王宫的玉房惴惴不安。她害怕一旦时空之门再度打开,如今她所享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夏姑娘,你快去章台宫吧!”
“兮儿,敏代王妃出什么事了吗?”
“王妃好像要生了!”
闻言,玉房飞速冲向章台宫。
“啊——阿房!好痛——”痛得满脸大汗的敏代死命地抓住玉房的手,几乎要把她的手捏碎。
“公主,撑着!撑下去!这个孩子是你的所有,不是吗?”
“孩子——啊——”
玉房心急之下,冲着一旁的接生婆大吼:“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你到底行不行?”
“唉,姑娘,这女人头次生产,哪个不是到鬼门关转一圈啊?唉,快了,已经看见头了。王妃娘娘再使把劲儿!快!”
“公主,听见了吗?孩子就快出来了!再加把劲儿!”
敏代深深地呼吸,抓住玉房的手蓦地一紧。“啊——”
“夏姑娘——”兮儿匆匆忙忙地冲进来,一脸惶恐。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这产房是随便就可以闯的?”玉房又急又恼。
兮儿被玉房少见的怒气吓得浑身一颤。“夏姑娘,事情糟糕了!叛军快要杀入王宫了呀!”
“你、你说什么?什么叛军?”
“奴婢也不知道啊!只是有好多人、好多人正在往王宫里杀来……”
“啊——”敏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听见叛军攻入王宫,更是心急如焚,反而乱成一团。“阿房,叛军杀进来了吗?我的孩子、孩子……啊——”
“公主不要着急!叛军进不来的,你安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啊——”
“出来了!出来了!”接生婆兴奋地喊道。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嘹亮的啼哭。
“公主,你看,这是你的孩子,多漂亮啊!”玉房把孩子抱到敏代面前,让她可以看,可以触摸。
“我的孩子,多像王上啊!”她勾起一抹虚乏的笑。
王上?政?玉房一愣,看向自己怀中的孩子,呵,她居然帮别的女人接生自己心爱男人的孩子!想想还真是讽刺!最好这样的情况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正在这时,有侍卫狼狈地闯进来:“禀告敏代王妃,叛军闯进来了!请王妃先行离开王宫!”
“叛军真的攻入王宫了?”敏代顾不得虚弱的身子,费力地撑起自己,娇颜一片惨白。
“请王妃先行离开王宫!”
玉房思索片刻,立刻做下决定。“公主,我们离开!”
长长的宫廊之上,玉房一行人行色匆匆地准备从王宫后门离开。
“看,那边是嬴政的王妃,抓住她!”叛军的一个小头目眼尖地认出了敏代,立刻下令捉住敏代。
“啊!阿房!”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刀光剑影,敏代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
玉房美目含威,拔出准备好的剑:“你们胆敢趁王上不在,兴兵作乱,就不怕株连九族吗?”
“哈!嬴政小儿的命尚且捏在我们长信侯的手中,他哪儿有机会来株连我们的九族?”小头目讽刺地笑道,忽而脸色一整:“拿下这几个女人!”
“那也得看你们过不过的了我这关!”身形忽闪,玉房转眼已投入到叛军群中,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剑影轻灵而飘逸,在叛军中划出美丽而凄绝的流痕。鲜血染红她的衣衫,在姣美的容颜上留下猩红的血渍……
可是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在一大群杀红了眼的叛军当中,她身为女子的弱势还是渐渐暴露了出来。
“啊!”短短的痛呼,她的右手臂上已然是一道血痕盘桓。
她仓促抱着孩子退回到敏代身边:“兮儿,先带公主走!”
玉房怀中的孩子忽然响起嘹亮的啼哭,吸引了敏代全部的注意力。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怀胎十月却最终在这个日子生下的孩子,忽地掠出一抹笑。
“公主,你先走!孩子也抱走,这里我来断后!”此刻那群叛军正被几个王宫侍卫拦着,但是玉房知道敌众我寡,那些侍卫挡不住叛军。宫楼之下,也到处是叛军和侍卫厮杀的场景,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敏代轻轻扬笑:“阿房,你我相交多年,敏代可否请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公主……”
“尽全力帮我照顾这个孩子,我知道你是值得托付的人!”
“公主,你要做什么?”
“阿房,我只是你的累赘。没有了我,你应该会成功突围,离开王宫吧!”她笑着,却徐徐后退。在她身后,是万丈高楼,是死的归宿,生的解脱……
“公主!”
“王妃!”
在玉房和兮儿的惊呼声中,那惊鸿般的掠影自高楼之上凭空坠落……
敏代第一次仰望秦国咸阳的天空,那般的高,那般的蓝,跟赵国邯郸的一样……
不知道在雁门关,他是不是也仰望着同样的蓝天,同样的白云?
李将军……李牧……
来生,我定不为公主,你也不要再为我师,是不是,上苍会赐予我们一段缘?
风拂动她的秀发,迷了她的眼,清泪滑过,她柔柔地笑了……
“公主!”玉房趴在栏杆上,俯瞰着下面那已然芳魂离体的敏代。
“哇~~哇哇~~”怀中的孩子似乎知道永远失去了母亲,嚎啕大哭,小小的脸皱成了一团。
身后似有细微的破风之声,玉房急忙转身,却听兮儿大喊:“夏姑娘!”
鲜血肆意染上她的娇颜,血腥味在唇边漫延,玉房愣愣地看着距离自己仅在咫尺的兮儿,她胸前一柄利剑穿胸而过,鲜血从剑尖滴下……
“夏姑娘……快走……”
兮儿,谢谢你……
玉房一咬牙,挥动手中的剑,一剑割破杀害兮儿的凶手的咽喉,随即趁着两方人马混战的当儿,孤身杀了出去。怀中的孩子也心有灵犀似的地停止了嚎哭,乖得让人心疼。
何其不幸,他出生在这个血雨腥风的一天?何其不幸,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