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你啊!”听他一阵抑扬顿挫地念诗,苏暖玉立即想起了她曾经雇请的秘书,没想到当年的落魄书生如今已有所作为,而且穿山越水之后,他们竟然还能够再次相逢。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啊!
他乡遇故知,自然是喜事一桩。苏暖玉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仍然是斯斯文文的样子,只是比当年成熟稳重了许多。
“呀,现在有出息了,恭喜恭喜呀!”苏暖玉也是激动不已,高兴之余,不由伸手重重往他肩膀上拍了一记。
众人都是一凛。这个郑主簿虽然到任不过半年,但他在任时因公允办事,又以理服人,体恤孤老残疾,很得当地百姓爱戴。人人对他高山仰止,哪里有人敢这么随意拍他身体的时候?
但见郑峰非但不恼,反而开心得不得了似地,对苏暖玉极是恭敬,并自称“在下”,这是个什么状况?
“不敢当!郑峰能有今日,都是拜姑娘所赐。”郑峰仍是文绉绉地说道:“何况,郑峰的这点小出息,怎么能与姑娘相提并论呢?没想到在郑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姑娘,真是祖宗保佑!苏姑娘今日却是为何事来至此处?莫非是因为公务吗?”
苏暖玉眼神迅速一暗,朝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而郑峰又知道她的身分,她可不想泄露了自己行踪。
郑峰在未得到她的明确指示之前,本就不敢轻易泄露她的身分,此时见她向他使眼色,心下更加明了。
“苏姑娘如何这副模样,莫非是这伙计干的?”郑峰见她一头乱发,服饰脏乱,误以为她在此处与人结仇所致。
“那倒不是。不过,跟这位伙计确实有点过结。”苏暖玉瞟了那伙计一眼,又将事情始末叙述了一遍。
“郑大人,小的知错了!”那伙计见势不对,赶紧跪了下去,向郑峰告罪说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苏姑娘,小的该死!”一边说着,左右开弓,连扇了自己几巴掌。
“你不必如此!”苏暖玉出声制止他:“你只需要向那位大叔道了歉,记得以后不可再如此恶言恶行便行了。”
“是是是!多谢苏姑娘高抬贵手!”那伙计正担心苏暖玉要借机落井下石,此时听她这么一说,自是喜不自胜,赶紧起身寻了那哑巴,规规矩矩道了歉,又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钱,说若是身上带伤了,去看一下大夫云云。
那哑巴一味摇手表示没关系,不收他钱了。那伙计执意塞到他手中,哑巴推辞不过,只得半推半就地收了。
苏暖玉又取了钱袋子出来,准备替哑巴付饭钱。郑峰急忙拦着她,自己摸了钱袋,问那伙计饭钱多少。那伙计如何敢要,刚才胡说要两百钱,摆明是宰客的行为,若被郑峰知道了,估计又要吃官司。一时赶紧告了退,转身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苏姑娘,不知道目前下榻何处?可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地方?”遣散了众人,郑峰又向苏暖玉行礼说道。
“谢谢你没有点破我的身分。”刚才的不快很快烟消云散,苏暖玉脸上微微沁出笑意:“嗯,效劳不敢当,你这么一说,倒还真要麻烦你一番。”
“苏姑娘说哪里话,能为姑娘分忧解劳是郑峰的荣幸。”郑峰还有一点激动,试探着问道:“姑娘如今大变了,差点没认出姑娘。不知道姑娘有何吩咐,学生但凭差遣!”
苏暖玉便将要寻找落脚之处的想法说给他听,希望他帮忙找个客栈之类的。郑峰听完后立即表示说:“若姑娘不嫌弃的话,不知肯否赏脸至舍下小住,好让郑峰略表报答之意?”
“报答?为什么要报答?”苏暖玉纳闷了,不过转念一想,苏亦亨目前有伤在身,本来就是要寻找地方先休养几日,她手上也带着伤,恐怕会照顾不好他。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顺水推舟地去叨扰他好了。想到此,于是欣然说道:“如果不打扰的话……”
“不打扰,一点儿也不打扰!只怕苏姑娘不肯去!”郑峰喜上眉梢起来,生怕她改变主意似地,忙忙地说道:“烦请姑娘上车吧!”
“那个……我的弟弟受了重伤,现在还在那边医馆里。”苏暖玉以手指远方,问道:“多加一个人的话,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不会!”郑峰摇手不已,积极热情地说道:“令弟的伤严重吗?是怎么受伤的?”
“嗯,这个……”苏暖玉欲言又止,顿了顿,正色说道:“前面二十里外的山坳之中有强盗出没,你派人去看看能查到点什么。
郑峰诧异道:“有此等事?莫非苏姑娘今日便是遭遇这伙强盗了?”招了那两名衙役,让他们带几个人前去查看一二。
公事交代完毕,郑峰低声吩咐车夫先回家知会一声,让他娘子张罗张罗,准备迎接贵客。那人便飞奔也似地去了。
然后,郑峰亲自打了车帘,极隆重地邀请苏暖玉上了车。郑峰坐在驾前,亲执了马缰,为苏暖玉驾车。
马路平整,车速也不是很快,但郑峰却觉得如在云端般轻飘飘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喜悦和激动。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苏暖玉同坐一辆马车,而且苏暖玉的身分还是未来的丞相。
马车很快停在了医馆门口,苏暖玉下了车,郑峰陪同着进了医馆。医馆中的人纷纷起身向郑峰致意行礼,见到他对苏暖玉态度恭谨,不由都大加纳罕。
苏暖玉也不理会众人的诧异之情,只奔向苏亦亨的房间之中。正巧大夫刚刚给他上完药,又让苏暖玉取了干净衣衫,让人替他换上。苏亦亨也微见清醒。
“亦亨弟,你觉得怎么样?”苏暖玉上前一步,握了苏亦亨的手,关切地问道。
“三姐,我没事,让你担心了。”苏亦亨勉力笑着,以期让苏暖玉放宽心。“三姐,你的伤势怎么样,也让大夫瞧瞧吧。”
“怎么,苏姑娘你也受伤了?”郑峰只顾着和苏暖玉寒暄,看苏暖玉有说有笑状态挺好的,倒忘了问她的情况。此时便不由懊恼起来,惊讶地问出声来。
“我的伤不要紧。”苏暖玉淡淡地说道。
不过郑峰坚持让大夫给苏暖玉检查,解开绑在伤口上的手绢,果然伤口又裂开了,流了好多血。大夫又忙着给她清理了伤口上药什么的,苏暖玉痛得要命,却不好意思哼哼出来,只能转移注意力和郑峰苏亦亨说话。
苏暖玉便将苏亦亨介绍给郑峰认识了。虽然苏暖玉事先告诉过他苏亦亨长相奇特,但郑峰乍见到他之下仍是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恢复平静,跟苏亦亨打过招呼。
因着苏暖玉与郑峰的不寻常关系,医馆的人态度变得热络了些,把苏暖玉的伤口处理好,又小心翼翼地背了苏亦亨到马车中,并承诺会每天去查看换药云云。
时近黄昏,马蹄声声,郑峰驾着车,心情很是愉快地往回赶。穿过一片竹林,眼前现出一座古朴的宅院。马车在院门前面停了下来,郑峰亲自打了车帘,苏暖玉扶了苏亦亨下来,嘱咐他小心些。郑峰也帮着虚扶了他一把,然后恭敬地延请了苏暖玉入内,并朝里面喊话道:“娘子,娘子,你快出来!你快来看,是谁来了?”
苏暖玉走进去一看,院子里面甚是宽敞,院子中央种了一丛毛竹,旁边打了一眼水井。此时院子已经掌了灯,可见缕缕炊烟从屋顶升起,可闻饭菜的香味袅绕盘旋。两个小孩正在院中玩耍,听到声音,那稍大一点的孩子立即笑开了花,小跑着迎了上来,甜甜绵绵地叫道:“爹爹,你回来啦?”
“是啊,念玉今天有乖乖的吗?”郑峰微弯腰抱起那孩子,温和地笑问道。
“念玉一直都乖乖的哦,不信你问娘亲!”那小孩乖巧地回答着。
“爹爹,爹爹!”那稍小一点的孩子也奔了过来,鼻子下端还挂着鼻涕,邀宠一般地撒娇起来:“小暖也有乖乖的哦!”
“嗯,小暖最乖啦!”郑峰放下念玉,又将那小一点的叫小暖的孩子也抱了起来,转身向苏暖玉介绍说道:“苏姑娘,这是郑峰的两个小女。大的三岁,叫念玉。小的一岁半,叫小暖。”
“念玉?小暖?”苏暖玉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
“是啊。念玉,怀念苏暖玉的意思。”郑峰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大自然地说道。“苏姑娘不记得她了吗?当初内子就是在即将临盆的前几天,学生迫于无奈在街上摆摊卖字画,一连几天都无人问津。若不是姑娘你雪中送炭的话,恐怕她们母女今天不一定安好……”说到此处,郑峰竟略见哽咽起来。顿了顿,又面带喜色起来:“运动会以后,好多人都来求我写字作画,学生一下子出名了。后来被何太守聘为西席,等到任上有了空缺,就向吏部推荐了学生。吏部听说学生曾是苏姑娘钦点的干事,便命学生前来此上任的。苏姑娘是我郑家的大恩人,姑娘的知遇之恩,学生不敢或忘。学生替姑娘立了长生牌位,日日烧香供奉着,希望上天保佑姑娘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听说姑娘受到皇上重用,学生也替姑娘高兴着。真没想到今日竟能见着姑娘!”
郑峰动情地叙述完,苏暖玉浅笑着说道:“你不必如此,你这样子我反而不好意思了。我并没有做什么的,是因为你有才干才有今天的一切的。”
说话间,郑峰领着苏暖玉一路向前,入了左边的一个屋子。
郑峰点了灯,现出了屋子的环境。里面陈设很简单,看上去不大有人住的模样,应该是客房。郑峰亲自上前铺好床,让车夫把苏亦亨轻轻放在了床上。
苏亦亨背上的伤势尤其严重,所以他只能选择趴着或是侧躺着。苏暖玉问他疼不疼,渴不渴,苏亦亨只是笑着摇头。
“念玉,小暖,过来向苏大人行礼!”郑峰招手叫那两个好奇宝宝。
那两个小女孩乍一见到苏亦亨的样子,已是吓了一跳,躲在门外偷偷朝里看,既不进来,也不离开。此时听到父亲召唤,怯生生地踱了进去,却只躲在郑峰身后。
“念玉,小暖,你们好啊!”苏暖玉见那两个孩子清秀可爱,一时又想起了秦栋。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堆起笑脸,招手示意那两个孩子近前。
“苏……苏大人您好!”郑念玉毕竟年长一些,见苏暖玉笑态可掬,壮着胆子上前似模似样地打了个招呼。
“念玉真乖!”苏暖玉一把将郑念玉抱了起来,逗她说了些闲话。她平常和秦栋相处惯了,相当懂得与幼子的相处之道,不多会儿功夫,两个孩子都已经争相要她抱跟她亲近。
“念玉,小暖,好了,不要再烦扰苏大人了。快过来!”郑峰怕苏暖玉受累,两个小孩聒噪个不停,他赶紧把两个小孩叫了回来。
“没关系的,郑峰。”苏暖玉释然地笑笑:“你的两个孩子都养得很好。将来好好培养她们,我相信女子也能够有所作为的。”
“见过苏姑娘以后,学生也是这般心想的。”郑峰哂笑着,极快慰地说道。
说话间,自门外进来一个面容清丽的年轻少妇,好像不忍打扰这温暖融洽的一幕似的。此时他们停止了说话,她才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轻瞅着郑峰,极温柔地问道:“相公,这位姑娘就是今天的贵客么?”
“是的,娘子,快过来见过我们的大恩人!”郑峰喜孜孜地一把牵过妻子的手,向苏暖玉介绍道:“苏姑娘,这位是内子皮氏。”
“原来这位就是于皮氏母女二人有救命大恩的苏暖玉苏姑娘么?”皮氏眼中已是波光粼粼,一脸欣喜地向苏暖玉盈盈跪拜下去。
“嫂夫人请不要多礼!”苏暖玉慌忙将她扶了起来,脸上微微红了。“一切都是嫂夫人的福运而已,暖玉真的什么也没做。”
“苏姑娘快不要如此说,苏姑娘就是皮氏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不敢或忘!”皮氏牵了衣角,轻轻拭了泪,激动而喜悦地说道。
叙过旧,苏暖玉嘱咐他们不要四处声张她的身份,两人自是点头应允不已。接着郑峰帮着皮氏将饭菜摆到了苏亦亨这个房间,以便照顾他的不便。因为之前郑峰郑重嘱咐过,所以饭菜很丰盛,鸡鸭鱼肉样样有,皮氏的厨艺也不错。
郑峰夫妇自是不敢与苏暖玉同桌吃饭,苏暖玉也不勉强他们,让他们随意了。苏暖玉亲自端了饭菜喂苏亦亨吃,他这一整日本就没怎么吃东西,难得苏暖玉这般温柔体贴地对他,一时开心,倒是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饭。
饭毕,皮氏又替苏亦亨煎了药,苏暖玉也亲自喂了他喝药,吩咐他早点休息。皮氏又整理了主卧室让苏暖玉入住,苏暖玉拒绝了,说她要在苏亦亨的房间再加一个小榻,这样晚上也好有个照应。虽然郑峰说由他来照顾苏亦亨,但苏暖玉一再坚持,皮氏没奈何,只得和郑峰抬了原先给念玉睡的小床,搬到苏亦亨的房间。
因为苏暖玉手上带伤,多有不便,皮氏亲自伺候她帮她洗头洗澡,竟是比唐秋雁还伺候得细致周到,苏暖玉既感难为情又感动不已。
夜深沉,万籁俱寂。
折腾了一天苏暖玉姐弟都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此时,门闩自外面被轻轻撬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月华如练,照进屋子一道细缝。很快,门被轻轻关上,那身影迅速地来到苏暖玉床前,见她眉头紧攒,似是怀着极大的苦恼似的。
苏暖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不知道是手腕上的伤处又开始疼痛还是怎么地,一直都睡不踏实。脑海中始终浮现着秦栋哭着追喊她时的情景,以及秦显自残时掉落长江的情景。小栋,娘亲对不起你。小栋,不要哭,小栋要听话……秦显,秦显,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渐渐地,她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又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那人伸出手来,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之处,闭着眼感受了一番她的脉博,脸上微微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放开她的手腕,他又蹑手蹑脚地来到苏亦亨床前,轻轻搭了他的脉,沉吟半晌,这才自怀中摸出一个药瓶,自里面倒了一粒药丸出来。他轻轻掰开苏亦亨的嘴巴,将药丸放进了他的口中,伸手轻点了一下他的喉咙,药丸瞬即滑进了他的食道。
兴许感觉到异样,即便在沉睡中的苏亦亨也惊醒起来,瞬间睁开了眼睛,屏气凝神查看了一番房间,并无异状。觉得有些口渴,他掀了被子准备起床喝水,此时苏暖玉听到声音,摸索着赶紧起了床,点了灯,将他按回床上,嗔了一句:“亦亨弟,干嘛起来啊?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啊。”
“我可以的,不想惊扰三姐。”苏亦亨笑说着,却因为苏暖玉这样的举动而倍觉受用舒服。
苏暖玉倒了水,帮他稍稍抬高了一点头部,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喂他喝了。直到他喝够了,他才推开了碗,喜笑颜开地说道:“三姐,原来受了伤这么好,要是天天受伤就好了。”
“胡说八道!”苏暖玉白了他一眼,嗔了他一句。没料到就这点小小的举动,也能让他高兴成这般模样,心想自己平日里真的太忽视他了,不由一阵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