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发雌威
苏暖玉回到迎幸楼中闷坐了一回,又看苏亦亨舞了一回剑,心事重重。吃罢晚饭、喝药,让唐秋雁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擦背,早早地便睡下了。一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度思量。
第二日吃完早饭喝完汤药,苏暖玉叫人去请了江管家来,让他带自己四处看一下。江管家便带着她去厨房、库房、洗衣房、下人房等各处看了一遍。此时苏暖玉也大致对王府中的布局结构及府帑库存有所了解。
原来江管家帐册上所记载的购置之物,尚有一部分余留下来的。王府中专门辟有库房,房中堆置大半谷粮之物,想来府中吃饭不成问题了。而地窖之中,几只鸡鸭鹅还活蹦乱跳着,被关在笼子之中。苏暖玉让江管家看过了,有公的也有母的。另外,府中采购的过冬物资,主要是干货类,都还蛮可观的。即便是时令蔬菜,也有可供两日的份量。想来楚王府大手大脚惯了,采购之时总归要多备两三日的。
检视完毕,苏暖玉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她让江管家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召集了起来,都聚集到了迎幸楼的院子中庭。众人都道是要发放月钱了,一个个本来满是哀戚之色的脸上,都掩饰不住地流露出喜悦之情来。
迎幸楼的前庭之中,黑压压站了一群人。女仆居多,占三分之二,靠前面站着;家丁与侍卫等便站在后首。
苏暖玉一一扫视过去,见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个个噤若寒蝉。上次运动会人更多,她也不怵,这点人,一点不造成心理压力。
“各位,近几日府中诸事杂乱,辛苦各位了。我代王爷向大家表示感谢。大家也知道,王爷暂时离开府中几天。”苏暖玉开始煞有介事地训话了:“承蒙王爷看得起,托我照管王府几日。既是如此,那王府中的一应事宜,我苏暖玉都可以作主决定,我希望大家能多多配合,谢谢大家!”苏暖玉说完,向在场诸人鞠了个半躬。场中顿时唏嘘惊叹之声四起。
“江管家,先点个名吧!”苏暖玉向江管家吩咐说道。
江管家便依言点了名。他每点至一人,苏暖玉便向那人细细看去,微微向那人点点头。大部分人都对她的点头之礼显得惊慌诧愕,唯有前排一个模样标致的女子不以为意,甚而还向她淡淡一笑。
于是苏暖玉不得不注意到她了。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虽说仍是衣着素缟头戴白花,但脸上隐约可见脂粉痕迹,看样子很是注重外表形象。当然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这样有点姿色的女子,时常收拾打扮一下也无可厚非。但是,现在是府中重孝时期,悲伤已是来之不及,忙乱已是来之不及,她竟还有这闲功夫描眉涂唇,这岂是一个下人奴婢所为之事?
苏暖玉将她从头到脚再打量了一番。有风轻扬,微微掀动她的裙摆,露出了里面大红色的裤腿。这还像话吗?!
是以江管家点完名,苏暖玉便走近了那女子,心中虽是惊涛骇浪,脸上却波澜不惊,问那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江喜美。”那女子直视着她,不闪不避地说道。
一般而言,下人回答主子的问话,都该谦卑地自称“奴婢”才对,这个道理苏暖玉都懂。她既以“我”自称,自然是没将苏暖玉当成主人。
“很好,江喜美!”苏暖玉仍是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到王府做事多久了?”
“两年了。”
“是谁介绍你来的?”
“江管家是我叔,他安排我来的。”江喜美志得意满地回答。
“是吗?”苏暖玉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轻轻执起江喜美的手。她的手纤细修长,细嫩柔滑,指甲之上竟还涂着鲜艳的蔻丹。“你的手很漂亮。”
“还好!”江喜美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手,脸上已经笑开了颜。
“你在府中是做什么事的?”
“我在洗衣房做事。”
“具体做什么事呢?是洗衣房的管事?”苏暖玉不疾不徐地问道。
“苏姑娘,小侄也跟其他洗衣房的下女一样的,不过是洗洗晒晒而已。”江管家毕竟是过来人,隐隐地已经嗅到了不可捉摸的危险气息,于是赶紧抢白说道。
“洗衣房目前一共是几个人?”苏暖玉便打住了话题,问江管家道。
“共有十二个。”
“好,这十二个人现在站出来一步。”苏暖玉转向人群,发令道。
于是连着江喜美在一起,齐刷刷站出来十二个女子。
“把你们的双手伸出来!”苏暖玉又发了令。
那十二个女子依言伸了手出来。苏暖玉一一检视一番,问做了多久。然后点了三个女子的名字,对江管家说道:“这三个留下,其余的人结清月钱,一律辞退出府!”
“为什么?”江管家莫名其妙,而那江喜美却大声地嚷嚷了起来。
“江大小姐,我叫你一声小姐!”苏暖玉冷嗤一声:“生得这一双水灵灵的玉手,在王府中做洗衣女,实在太过委屈小姐你了。还是烦请回去吧!”
“我不!你凭什么辞退我?”江喜美不依不挠地叫嚣着。
“一个在洗衣房做事的下女,竟然十指纤纤,蔻丹不掉,我真怀疑你其实不是下女,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苏暖玉抬高了下巴,厉色说道:“想来必是仗着江管家的关系胡作非为,净欺负别的同伴了。这倒也罢了,如今府中重孝,你却涂脂抹粉,还穿着大红的裤子,你究竟是何居心?!”
江喜美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没想到苏暖玉竟把她打量得如此仔细。她嘴巴一撇,转向江管家撒娇起来:“叔,你倒是说句话呀!”
“这个……苏姑娘……”江管家虚抹了额头一把毛毛汗,嗫嚅着说道:“小侄年幼无知,思虑不周,烦请姑娘开个恩,给她个改过的机会!”
“既是江管家替她求情,我苏暖玉也不好驳回你的面子。”苏暖玉装腔作势地说道:“她要留下来也可以,从今往后,洗衣房的活都由她一个人干。不知道江大小姐意下如何呀?”
“喂,姓苏的,你不要欺人太甚!”江喜美闻言大怒,朝苏暖玉凶巴巴地叫了起来。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所有人都呆了一呆。却是江管家一巴掌往江喜美脸上挥了过去,一边骂道:“混帐东西,跟谁学的大呼小叫的?!”
“叔!”江喜美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管家,委屈得快要掉下泪来。“叔你怎么了?现在王府之中,不是你最大吗?你为什么要听她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苏姑娘,不若先处理完其他事,再来整治这没规矩的小畜生如何?”江管家向苏暖玉谄媚地笑说道。
“既然是江管家之请,暖玉焉有不准之理?”苏暖玉笑了笑,说道:“那就依了江管家,我们先把其他事处理了,再来解决令侄女之事。”接着,苏暖玉扬声说道:“我苏暖玉平生最嫉恨那等仗势欺人不劳而获之人!原先这王府里是怎样的我不管,但从今日起,既是王爷托我照管王府,那就得照我的规矩来!在座的所有人,我都一视同仁!
现在王爷不在府中,并不需要这许多人手。所以我希望大家配合一下,有需要回家团圆的,就请领了月钱先回家。若是王爷回来了,需要重新召集人手,一定会优先考虑再雇佣你们。若是不愿意回家的执意要留下来的,我事先声明,月钱没有,活照干;要是活干不好,会挨骂。”
“你这人怎么这样,干了活哪有不给钱的?”此时,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江喜美又嚷嚷开了,换来江管家一记警告的眼色。
“江喜美小姐,你说得真对。不能干了活不给钱,但给钱却不干活的又当如何呢?”苏暖玉反问道。
“你……你……我……”江喜美“你你我我”了半天,终是一个字没回答上来,胀红了一张脸,气鼓鼓地看着苏暖玉。
一时间人群中又议论纷纷起来。
“作为补偿,凡是愿意领了月钱回家等信儿的,马上站出来排队,前五十位,每人多加一串钱。”苏暖玉继续说道:“我数三声,若三声数完没人出来,那对不起,这一串钱不加了,但是,有一部人,我是一定要遣散的!”苏暖玉一脸严肃,开始数数道:“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人群中已经呼啦啦冒出来一堆,自动自发地排起了长队。苏暖玉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不露痕迹,满意地点了点头。
苏暖玉早就命苏亦亨捧了钱箱子在一旁候命,此时便示意江管家给这些人按等级发放月钱,前五十位每人多加一串钱。这一部分人,大多都是府中做粗使活计的,月钱并不多,所以对这一串钱,便很是贪恋。
轮到第五十一位下人的时候,因见着没有赏钱可领,不禁失望地重新退回了队伍之中。后面的人也都陆续地退归原位了。
“怎么,没有人愿意离开王府啦?即使领不到月钱也要留下来吗?”苏暖玉又发愁了。如若这些人都不肯走,莫说是发月钱,连给每个人一口饱饭吃也成问题。这么一来心里开始怨恨起秦显来,为什么给她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就算要她照看王府,那也要给她留下足够的银钱呀?这算什么?!难道因为当时她出手推开了钟老头,他便记恨在心,要刁难她一番吗?他就不怕她把王府弄得乌烟瘴气的吗?
“各位请听我一言,”苏暖玉再度苦口婆心地说道:“王府中目前实在用不上这许多人手,各位不想回家团圆吗?我苏暖玉在这里向大家保证,等王爷回来之后,一定火速派请各位回来,请大家配合一下!”
“苏姑娘,老奴家中并无他人,老奴也不需要月钱,只要姑娘给老奴一口热饭吃就行了。”这时,其中一位头发半白的驼背老人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向苏暖玉说道。
苏暖玉看他脸上皱纹密布,形容枯槁,其情可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刚刚点名之时因被江喜美分心,倒没注意到他,此时她便问道:“大叔你原先是在府里做什么的?”
“姑娘莫要叫老奴‘大叔’,会折了老奴的寿的!”那老人惶恐不安地说道:“老奴姓孙,姑娘叫老奴‘老孙头’便是。老奴原本是给王爷刷马的,如今‘惊风’被郭大人牵走了,老奴就成了那等给了钱不干活的人啦!”最后一句话不无调侃之意,引得众人一阵窃笑。
“那你还会别的什么吗?会不会喂养鸡鸭鹅,帮助它们孵出幼崽?”苏暖玉灵机一动,问道。
“老奴会是会的,不过,姑娘,王府之中又怎会喂养鸡鸭鹅呢?”老孙头不敢苟同。
“你会就好了,那你就留下吧。”苏暖玉向老孙头说道。
“多谢苏姑娘!”老孙头自是感激不尽。
“既是大家都不合作,那唯有苏暖玉得罪了!”苏暖玉向人群走去,又让所有下女伸出手来,一一检视过。但凡那等细皮嫩肉的,一律强行给付月钱,勒令出府。如此一来,又减除了三四十个。然而即便如此,剩下来的人也有百来号呢,苏暖玉依然头疼不已。
“这些位侍卫兄弟,暖玉想拜请各位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苏暖玉又走向位于后首的三十名侍卫,向他们说道。
“苏姑娘,若是我们都走了,谁来保证王府的安全呢?”其中一位忧形于色地问道。
“这位兄弟对王府忠心耿耿,暖玉好生感激。”苏暖玉满心感动,无限诚恳地说道:“大家守卫王府,最主要便是守卫王爷和王妃。如今他两位都不在,若是有那心生邪念的贼人误闯进来,我家亦亨弟便能将他料理了。各位请放心,等王爷回至府中,一定会再请回各位来的!”
众侍卫你望我,我望你,一时尽皆无语。王府中的戍守之人,本来就是自京畿守备军中抽调而来,如今要遣散他们,他们只需重新回旧部报道就是。再不济也是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楚王爷总归是要回来府中的,也一定需要这帮守卫之人的。他们就是有点搞不清楚,这个苏暖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急吼吼地执意要遣散众人呢?莫非她舍不得给这些人银钱,想省下这笔费用中饱私囊么?
“苏姑娘,我等愿意分文不取,坚守王府,等待王爷归来!”其中一名侍卫铿锵有力地说道。
“伙食自理呢,你也接受?”苏暖玉差点没将鼻子气歪,这些人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伙食自理?”那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姑娘吝啬到连一碗饭都不肯赏给大家吗?苏姑娘,王爷待你不薄,我们好歹是跟随王爷多年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姑娘怎么能如此苛刻下人?”
咦,这是什么话?苏暖玉心头一凛。看样子他真的误会她了,还以为她存了私心,监守自盗呢。哼哼,干脆跟大家说,王府里的钱全都被秦显提走了,大家一拍两散算了。反正这事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怪不得她苏暖玉!
“各位,我知道大家对王府的一片忠心,不是我苏暖玉无情,实在是暖玉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大家能够体谅一二。”
“到底是什么苦衷,居然能让姑娘你连戍守之人都要遣散了,就这般置王府安危于不顾?”那人咄咄逼人地问道。
“如果我说,是王爷将府中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现下府中不过只是一个空壳子,大家相不相信?”苏暖玉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绝。
“苏姑娘,编派出如此谎言,恐难服众!”那人继续争辩道:“姑娘的意思,莫非是说王爷弃置王府,再不回来了吗?”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苏暖玉叹了口气,真是头痛啊!
“我看姑娘怕是心里有鬼,所以才会坚持遣散了大家伙儿吧!”那人冷冷地说道,手按刀柄,已是蠢蠢欲动。
“我心里有什么鬼?!”苏暖玉也来气了,瞪眼说道:“就算是有鬼了,你又当如何?”
“好啊,你终于也肯承认了是吧?”那人转头号召其他兄弟,煽风点火道:“众位兄弟,有人要趁王爷不在,遣散了我们大家伙儿,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我们绝不能让某些人的奸计得逞,大家伙儿说,我讲得对不对?”
“说得好!”
“讲得对!”
“就是!”
“有理!”
“……”
一时间人群中已经鼓噪起来,大有要将苏暖玉除之而后快之感。
“谁敢动我三姐?!”此时苏亦亨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将苏暖玉护在身后,瞪视着那人。
“好,丑八怪,上次的梁子还没了结,我们现在新仇旧恨一道算清楚!”那人摆开架式,怒形于色地盯着苏亦亨。原来此人曾与苏亦亨交过手,并在他手底吃过亏的。
“算就算,我还怕了你不成?”苏亦亨也不甘示弱地回应道。
一时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算了,林子!”那人身旁的一位侍卫扯了扯他,附耳在那人耳畔嘀咕道:“你这呆子,你看不出来王爷对她有意思吗?现下王妃也没了,等王爷回来,一准儿把她给收了。你现在动了她,是想自寻死路吗?”说完,又状似若无其事般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叫林子的本来也不蠢,只不过刚才苏暖玉强硬的态度,令他一时激愤,便冲动鲁莽了起来。这番被人提醒,他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了苏暖玉半晌。
苏暖玉虽然没听真切那人咬耳朵都说了些什么,但只要能替她解围,便是大功一件,于是仍向那解围之人报以感激一笑。这下再没人反驳或顶撞,都极配合地领了月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