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
听了这话,女子几乎是跳着从座椅中站了起来,双目圆瞪地盯着眼前的大学士,“什么?你说他自请死罪?”
“不错,”范大学士并不去看她,只是兀自沉吟道:“不仅是睿王爷。就连肃王爷也对皇上直言说:‘他是亲王,我也是亲王,因他是叔父,故您命他为主帅。既然他失职犯错,我作为副帅,亦该死罪。’而安平贝勒、饶余贝勒等三十余位刚从锦州前线陆续被调回的将领也通过在下及图尔格大人向皇上递上奏折,自请革职、罚银,或死罪。”
说到这里,范文程忽然勾了勾嘴角。那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知是钦佩,或是讥诮。但洛安琪分明看到,他锐利的眸光中,并不带有任何贬损的意味。
而她还来不及品味范大学士的态度。真正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他所说的话。“您是说,这些王爷贝勒们大都自议死罪?”
范文程颔首,“正是。”
“这……”洛安琪蹙着眉,“这怎么行?这太冒险了!若是皇上当真允了,他们可怎么办?”
女子的话让范文程不禁莞尔。他没想到今日唐突造访的额尔克楚虎尔贝勒继福晋会问出如此不经过大脑的问题。才见识了方才的几分犀利,他还以为眼前的少妇会是个深沉厉害的角色,看来——毕竟还是十余岁的女子,修为终是不够。
所谓法不责众。正是由于如此多的亲王贝勒都自议死罪,他们也才有都逃脱遭受重责的命运,只是这样一来,君臣将相之间的关系将会变得越发微妙,也充满危机。而那样的情形,他……又该如何自处,如何应对?
可惜,眼下这女子尚不能完全明白,尽管在今后的日子里她将会渐渐看清这一点。
“在下言尽于此。”范文程缓缓起身,眸光投向厅门外的庭院。
而此刻的洛安琪已收起了惊惶。她坐在原处,将双臂搭在椅子扶手上,一面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一面安然地笑着,“好吧,先生,先前是我误会了您,对不住。但……您其实会帮助睿王爷的吧?”
范文程望着她,笑而不答,只是直白地下了逐客令,“福晋还是请回吧。回府静待答案。”
无须静待。答案,其实已经有了。洛安琪笑着起身向范文程福了福身,“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又回身向丫环低声道:“珠拉,我们回去吧。”
“是,格格。”
于是她携了丫环盈盈走向厅门。刚走到门口,她又顿了脚步,扶着门楹回身望向身后负手而立的大学士,嫣然浅笑道:“今日仓促,未曾为老师备下见面礼。改日定当再次登门,向老师与师母叩首敬茶。老师,学生往后可以常来府上拜访您与师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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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氲的烟雾中,俊逸无双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他微微眯着眼眸,仿佛悠然惬意,又仿佛有所思。但他的模样显然令坐在他身旁的人有些焦躁起来,但他却熟视无睹,依旧优哉游哉地吐着烟雾。
坐在一旁的阿茹娜终于忍无可忍。她“砰”地一声将细白瓷的茶杯搁在几案上,虽不重,却十分响。“爷,您这一趟去锦州也不过数月而已,怎么就好上这一口了?”
被唤作“爷”的多尔衮微微蹙了一双剑眉。他不紧不慢地吐出最后一口灰白烟雾,终于轻轻磕了磕烟袋锅子,将其搁在案上,缓缓道:“那几回犯病,抽两口倒觉着好些,抽着抽着也就丢不开手了。”
女子眉毛直跳,却不得不强忍着平下了气息,“爷,这都什么节骨眼了,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抽烟?”
多尔衮“噗嗤”一笑,“原来阿茹娜不欢迎我啊。也罢,我这就走吧。”他说着,便站起身来,离开太师椅前,还不忘拿上几案上的烟袋锅子。
阿茹娜眼见他要走,登时急了,“不,爷!别走!阿茹娜不是那个意思!”
衣袖被身后的人紧紧拽住,修长男子的脚步顿了下来。
回到府中,他只是略作修整便径直到了阿茹娜的房中,不带一丝犹豫。他不知自己是否因着前日她的意外到来。三年来的猜测与点滴的迹象,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证实。失望,却也是一种满足。只要她还活着,还活在与他一般的蓝天下,那就比什么都好。
尽管自己一直不想承认,但他还是终于对她坦承。即使只是一倏忽的拥她入怀,却也可以满足了吧?
心中从不曾有过那般的快活,几乎让他连日来筹划着巨大赌局的心力交瘁也被冲散。
亲近阿茹娜。
若那是她的所愿,自己又何尝不能满足她?
只是……为何身后的女子,没有如她一般的细致与知心?
多尔衮略带自嘲地摇头。“阿茹娜,松手。”
“不要!”身后的女子越发肆意地拥住了他,“爷,请不要走。阿茹娜只是急坏了。您今日入宫,皇上究竟说了什么?他会如何罚您?会像对十五弟那样,将您降为贝勒,罚去您旗下的金银与仆从么?”
心下才涌起的一丝丝感动又如退潮般散去。她担心的,终究不是他这个人吧。若是他当真失却了眼下所拥有的一切,身后这骄傲的女子还会这般爱自己么?
“禀王爷,范章京求见。”
屋外适时地响起了家人的通报声。多尔衮淡淡勾了勾唇角,朗声道:“知道了。花厅备茶。我这就过去。”
“嗻!”
他又轻轻垂了头,低声对身后的女子说:“阿茹娜,松手。”
“爷……”阿茹娜不舍地松开了环住他腰际的手臂。抛物线般的细眉轻轻蹙了起来,乌黑的眸子满写着不悦。多尔衮回身,垂下眼来细细端详着她圆润的脸庞,仿佛在搜寻着另一张几乎毫无相似之处的面容。
“阿茹娜,你爱我么?”他薄唇微启,蓦地轻轻吐出一句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