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多铎与乌云其其格一前一后走出月亮门，宁真以及身后的丫环们久久无法移步。她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眼。那笑靥如花的女子，当真是她的侄孙女乌云其其格吗？除了年龄，她与死去的琪儿几乎是同一个人；而她又分明是另一个人，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个乌云其其格都只是十四五岁的稚嫩年纪。 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的巧合？ 一阵眩晕让她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跌倒。“格格！”身后的乌兰适时地搀住了她。女人扶着丫环的手缓缓站稳，再次望向早已杳无人影的月亮门，那股五味杂陈着的惊惧正不断蚕食着她的心。 “怎么可能……” “她……是人是鬼？” × “咯吱咯吱——” 她又一次坐上了马车，踏上了进宫的路。此去经年，曾经令人窒息的记忆也因身边的人是多铎而渐渐变得模糊。 但，一想到宁真和丫环们有如大白青天见了鬼的表情，还是直觉地令她感到难过。她不想吓人，更不想骗人。但她的出现必定会吓到很多人，而她今后也注定将要生活在欺骗里。 她倏地掀开车窗帘。 那骑着雪白的骏马行走于马车一侧的男子，依旧是那样挺拔俊秀。一缕阳光始终洒在他的身上，映得他的身影宛若神祗。 他是她的丈夫，是将要与她共同承担这欺骗的人。 她的欺骗，是只对他的真实。 因为洛安琪曾频繁地出入后宫，也曾在永福宫小住过半月，见过她的人实在难以细数。所以她低着头跟在多铎身后，步行通过大清门、穿过崇政殿旁的翊门，再拾级而上，走过翔凤楼的门楼，走入后宫，这一路不知吓坏了多少人。 或许是渐渐看惯了那些好似大白天见了鬼似的面孔，她也能目不斜视地走自己的路。只是不知是否因着天寒，她那踩着花盆底的脚步却是极为机械的。 “豫王爷、豫王侧福晋到……”清宁宫的宫女的笑容在看到多铎身后的她时，骤然僵硬起来。还未走进门去，科尔沁大妃的笑语却已传了出来—— “啊！我的乌云其其格总算是来了！” 多铎在门外驻足，回身望着她。那表情仿佛在问：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那宫室之中的人，可都是认得她的。 她望向他俊逸的容颜，轻轻扬起一丝恬然柔美的微笑，回应着他。 不出所料。皇太极、哲哲、大妃、次妃，以及布木布泰依次坐在暖炕上，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洛安琪怯怯地站在多铎身后，望着坐在皇后身旁的大妃向她伸出双臂，“乌云其其格！快到老祖宗身边儿来！” 紧接着，她看见了意料之中的皇太极眸中迅速闪过的惊讶与疑惑、哲哲与宁真相似的煞白的面容，以及布木布泰瞪大的水眸。大妃与次妃还是那样充满慈爱地笑着，但那样的笑容显然只会令在场的其他人越发讶异起来。 “这……这就是乌云其其格吗？”哲哲转过头看着她的额吉，表情僵硬地笑着问道。 大妃依旧望着洛安琪所在的方向含笑点了点头，“是呀！好孩子，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让老祖宗好好瞧瞧！” 洛安琪站在原地，思量着自己究竟是该先投向大妃的怀抱，还是先向在场的君王与后妃们行礼。但看起来，此刻皇太极等人显然顾不上礼节的问题。 于是，她微微笑着，越过身旁的男子，步伐沉稳地走向大妃，然后握住了对方伸向自己的苍老的双手，“老祖宗，祖母！” “好、好！”大妃细细打量着她，不住地含笑点头，“可好些了么？听说你病了，我与你祖母、你伯父，还有你叔叔甚是担心！” 洛安琪颔首道：“已大好了。让长辈们担忧，乌云其其格心中很不安。” “无论如何，没事就好。” 身旁忽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虽然是说着她从未听他说过的蒙古话，但那嗓音还是熟悉得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大妃似乎也意识到身旁的君王被晾了许久，于是笑吟吟地拉着洛安琪转向他，“呵呵，瞧我这老太婆，见到了我的曾孙女，竟把正事都给忘了。乌云其其格，快见过皇上。” 洛安琪睁着略有些蒙昧的眸子，仿佛有些好奇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来。她上前半步，依照蒙古人的礼节向那人躬身行礼道：“博尔济吉特氏乌云其其格，给皇上请安。” 行完礼，她直起身子，再次望了过去。同样魁梧的身形，同样威严的态度，只是比上一次见到他时，略显得老了一些。而此刻，君王那炯炯的目光中带着疑惑，带着探究。他想从她的眼神与表情中看出某种端倪。 但此时的她早已不是那个战战兢兢的汉人女子。她对他除了恨，便是怨。就算有怕的成分，那也早就可以忽略不计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乌云其其格是与他毫无过往的。 见君王对她的行礼似乎没有反应，她仿佛有些羞怯，又有些困惑地回头望了望站在自己身旁的新郎，在没有得到答案的情况下，只得又一次低下头去。 “咳咳……”过了半晌，皇太极才低低咳嗽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岳母大人，这孩子长得还真是面善哪……” 大妃点了点头，“呵呵，乌云其其格长得有些像她的阿爸，也就是玉儿的三哥。” “难怪呀……”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的布木布泰忽然开了口，“原来她长得像三哥！” “乌云其其格，”君王再度发话，“今年几岁了？” 明明是在问她，但说的竟然是汉话。洛安琪只是依旧低着头，毫无反应。直到身旁的多铎碰了碰她的胳膊，用蒙古话告诉她皇上在问她的问题，她这才抬起头来，微微笑着望向皇太极，用清晰的蒙古话略带无礼地答道：“到三月就满十五了。” “是吗……”皇太极眯起眼，仿佛没有意识到她的不懂礼节，只是轻轻捋了捋颔下的长须，眸光却如探照灯一般不停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皇上，让他们行家礼吧！”就在这时，哲哲温柔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在她的脸上已然看不出先前的讶异与惊惶，“待会儿他们还得去各位王爷贝勒府上，行礼认门儿，就别耽搁他们太久了吧。” 君王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 于是，珍哥捧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烟袋锅子，洛安琪则取出了自带的烟荷包，跪在御前为皇太极装烟点火。 屋外，后宫见方的宫苑中骤然响起一阵爆竹声，小孩子们随即欢笑着叫了起来。不知是谁，竟然领着小公主们在宫里放起了爆竹，虽不甚合乎礼仪，却也给这皇宫大内增添了几分寻常人家的过年气氛。 太宗皇帝伸手接过了点燃的烟袋锅子，双眸微闭地深吸了一口，随即又缓缓地睁开眼，悠然地吐出灰白色的烟。然而，透过氤氲的烟雾，眼前那名女子年少的俏丽面容，仿佛又渐渐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