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旅
郑亲王愣了愣,旋即扭过头去。君王坐在上首的位子上,正同土谢图亲王巴达礼对饮,锐利的眸光却不时扫向这边。济尔哈朗趁他与巴达礼说话的空当,轻轻用下巴指了指,同时对身旁的多铎继续说:“瞧见了吗?你如今时时刻刻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即使不在他眼皮底下时,也难保没有他的眼线耳报神。你不知每日三省也就罢了,还这般错漏百出。我又何需多尔衮的托付,难道我不是你的哥哥吗?”
“那么他呢?他难道不是我的哥哥?”
“他固然是你哥哥,可他也是皇帝。你是他的弟弟,亦是臣子。你忘了么?豪格作为他的皇长子,不也因错被他夺去了亲王顶戴?”
多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济尔哈朗以为他听进去了,便又说了些规劝的话。正说着,却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他们面前,挡住了灼灼的火光。
二人抬头,原来是白天在林中射杀银狐的少年。不知是否因了少年有一双茶色的眸子,那目光竟淡似薄冰,被那样的目光盯着,让人浑身发冷。
只见少年面向多铎,双手执起酒杯,用蒙古语说道:“阁下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额尔克虎楚尔,我特来跟你喝一杯。白天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啊!何况少年眼中有着毫不遮掩的敌意,让他很难不去疑心对方的意图。心想自己并不曾与这少年认识,更别说是深仇大恨了。究竟何故引来这段莫名其妙的敌意?
此刻,上首的皇太极和乌克善都关注地望着这边,若是不与特木尔喝了这杯酒,岂不显得他小肚鸡肠,以大欺小了?
还在想着,济尔哈朗已经起身挡在他身前,对特木尔呵呵一笑,“这位小兄弟,豫亲王今日已过量,不宜再饮了,不如让我代他饮了此杯吧。”
特木尔脸色变了变,茶色的眸子只是盯着座位上的多铎,“我不认得你。你又不是他,如何能代他?我们蒙古人喝酒没有这样的规矩。额尔克楚虎尔不肯与我喝下这杯酒,是瞧不起我么?”
再说下去,只怕要打起来了吧?济尔哈朗怔了怔,多铎却唇角一勾,倏地站起身来。他从格礼手中夺过自己的酒杯,满上,也用蒙古语朗声道:“大名鼎鼎和如雷贯耳可是不敢当,不过浪得虚名罢了。今儿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我干了,你随意吧。”说罢,一仰头将酒尽数倒入喉中。
有人叫好,有人起哄叫他再满上,而眼前的少年却只是铁青了脸,饮下满杯。
多铎望着少年,脸上再度染上华丽的笑意。
热闹的宴席持续到了下半夜。忽然听得行营外有人声,有急促的马蹄声,旋即有人向宴会的方向飞奔而来,围在篝火旁的人群不得不让开一条路。只见一名身穿正黄旗军服的人跑到君王面前,跪地禀报道:“回禀皇上,沙尔虎达、喀扎海、索浑率前锋兵五十人自义州捉生归还。此行共生擒八人,获牛四头!”
“好极了!”皇太极站了起来,高声笑道。
周围的诸王贝勒、亲贵军士们纷纷附和着起身,口中高呼着“皇上圣明”,一一跪拜下去,惟有那身形修长的俊逸青年早已不知是几时离了席,悠哉游哉地晃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独坐树下,与月对饮去了。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开放
你的美一缕飘散
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刻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那是她曾为他唱过的曲子。他只知此曲名为《青花瓷》,却不知系谁人所谱、谁人所作。随着时光的流逝,那淡雅的唱词与略有些特别的婉转曲调,每一字、每一句都深入他的骨髓,一如那唱曲的人儿。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竟不禁也轻轻吟唱了起来……狠狠灌下壶中的最后一口酒,酸涩的感觉渐渐充斥着他的鼻腔,就连眼眶也不觉濡湿了。
“没想到额尔克虎楚尔也是个清雅之人。”
冷冷的话音打破了带着几分伤感的静谧。多铎未见来人,便已深深蹙了眉。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来人是那举止奇怪的少年。若不是沉浸于心事,他也断然不会不察有人接近自己……只是,少年几次三番地寻衅,究竟是何居心?
东边空中悬着下弦月,青玉般温润的月光洒向雪野,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银色。多铎轻哼了一声。并不起身,只望着月淡淡道:“哼哼……还真是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跟着,莫非爷欠了你银子不成?”
“银子?谁稀罕那东西?”特木尔冷冷地,径自走到多铎身边坐下。
多铎裹着斗篷向一旁挪开了些。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然后随手掷在一旁,“既非如此,你倒为何跟着我?”
少年偏过脸睨了他一眼,“谁跟着你?难道这里只许你来?”
“说得也是,”多铎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不禁意兴阑珊,“那你便待着吧,爷可不奉陪了。”男子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他本就喝了不少烈酒,夜风袭来,吹得他浑身一个激灵,才刚举步便觉脚下踉跄。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树干,另一只手用力揉了揉额角。
“堂堂的额尔克楚虎尔,怎会如此不胜酒力?”
少年挑衅的话语让多铎扶住树干的手紧了紧,狭长眸子中的醉意也登时褪去了。若是这少年执意想要挑起多铎的怒火,那么……他显然是要如愿以偿了吧……男子呵呵笑了起来,可笑声中却听不出半分暖意。“小子……爷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却对爷如此百般寻衅,究竟是想怎样?”
少年也站起身来,抬起眼不卑不亢地盯着眼前的俊逸男子,“我不想怎样,只是要瞧瞧,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额尔克楚虎尔究竟是不是个英雄。”
“英雄?”多铎唇畔那冷峭的笑意越发浓了,“真对不住,叫你失望了。额尔克楚虎尔如今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倒霉鬼,哪里敢妄称英雄?”
特木尔眸光中迅速划过一抹犀利,轮廓分明的脸染上乖戾而鄙夷的神情,“我不会失望,因我对你并不抱有任何期待。只是乌云其其格……如今见到你本人,我担心失望的会是她。”
多铎剑眉挑了挑。他总算明白过来这少年为何对自己百般寻衅了。若没记错,方才特木尔所提及的“乌云其其格”,便是皇太极为他订下的那未过门的侧福晋吧?
“原来如此……”他摇着头笑了,“你跟她,很要好吧?”
少年脸色一垮,“这不关你的事!”
“的确,的确不关我的事。”他潇洒地点点头,“总之,无论是谁会失望,这断然怨不得我。没有希望便不会有失望,难道你们竟不懂?你既与她如此要好,便不妨告诉她:爷没有让所有人都不失望的能力,更没有那样的义务。”
“你说什么?!”特木尔一把拽住多铎的斗篷领子,“你再说一遍?”
多铎面不改色,嘴角那讥诮的笑让人觉得对方的举动不过是幼稚可笑的行为。“爷说的是蒙古话,你听不懂吗?爷说话向来只说一遍,连皇帝也不能叫我再说一遍。”
“你!”
少年愤忿地瞪着他,那双茶色水晶般的眼像要喷出火来。而多铎却敛了笑,俊逸的面容骤然罩上玄冰,竟与先前判若两人。他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拨开特木尔拽住他领子的一双手,然后轻轻抚平斗篷的褶皱,倏地转身便要走开。
“喂!”
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虽然无礼,多铎却还是顿住了脚步,轻轻拢住斗篷,头也不回地立在那里。
“即使你当真算不上英雄也罢了,只要你肯珍惜她,一辈子对她好,我便可以放心了。你能答应吗?”特木尔问道,语调坦诚中透着极其迫切的期待。
俊逸男子的那双狭长微挑的眸子轻轻眯了起来,眸珠映着远处行营中间红彤彤的篝火,唇畔忽然掀起一丝鄙夷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