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旅
望着丫环退了下去,阿济格将茶杯搁在桌案上,“本想退了朝便找你说话的,不想皇上却召你到御书房去了。”
多铎笑着点点头。
皇太极单独召他去御书房,还是为的出征之事。先是为上个月未送行之事,软话硬话均说了个遍,又说他与格礼、郎球等人的前罪,姑且待到班师后再议。之后才说到正题上去,与他订下计策,要他到时率本旗兵马与皇帝及郑亲王各自所率的人马兵分三路,共同完成牵制明军援兵的任务。
阿济格见多铎若有所思,且嘴边的笑意又有些诡异,便知他心思又百转千回起来,故开口道:“我虽不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我还是得劝你,凡事别太逆着皇上。他本就严厉,对你也算容忍了,你再这么着,对你自己没半分好处。老十四临走之前本就特地托付我,叫我好生盯着你别惹事。谁知他人还没出盛京的地界,你就被拘了。”
多铎轻轻哼笑了一声,“我说哥哥今儿怎么想起说这些,原来都是他要你来说的。”
“咳,我也不必瞒你什么。若是我,倒还真是说不出这么些话来。这原就是他说的,只是他告诉我,如今他说的话你也未必听得进去,故叫我来说。我就不明白了,都是亲兄弟,你怎么还解不开心里那个疙瘩,还在怨他?”
“我没怨他!”多铎紧紧皱着眉头,略显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我怨我自己成吗?我就是不知该如何像过去那般心平气和地面对他,我只要一见到他就会想到……”
话音戛然而止。多铎背过身去,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
阿济格自然知道弟弟的意思,只是他历来粗豪惯了,从来就没有两个弟弟那样细致的心思,也从未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他沉默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劝。“你……若说那个,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那时我同你一起的。虽只到了博硕堆,可盛京发生了什么确实没曾亲见。但我还是觉着那怨不得老十四。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你若疑心他,当他暗里藏奸,那这二十几年的亲兄弟也算是白做了。”
阿济格的话令多铎一阵烦躁。兄长所言皆是事实,但若要他真正从心底去坦然接受那遗憾,毕竟还是太难。
兄长看了看他的脸色,只得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啰嗦,省得你嫌烦。原本就是要来陪你喝酒解闷的,何苦说这些没的讨人嫌。”
多铎笑笑,便朝门外唤道:“怎么还没备好酒菜?”
先前那名丫环应了声快步跑上来,垂手道:“回爷的话,这就好了。奴婢想讨爷的示下,看是在哪里摆饭。”
“这不是废话么?”多铎剑眉一挺,“没瞧见外头冰天雪地的,摆到院子里叫爷们吃冰去不成?自然就在这花厅里头摆了。”
“是……奴婢这就去。”
一时数名丫环仆妇提着雕漆食盒鱼贯而入,各样菜色摆了一桌,还有一坛才从窖里取出来的酒。多铎看了看桌上摆放的那两只成化窑的小杯,神情夸张地念起戏文的道白,“这样小的杯子如何尽兴?来呀,都给爷换成大碗!”
“说得正是,大碗才好。今儿个我定要同兄弟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次日,十月初九。奉命大将军睿亲王多尔衮、多罗贝勒豪格及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自军中回奏:左翼军自董家口以东二十里外,青山关以西二里许,步登山峰,由未筑边墙处入,并毁其边墙,于九月二十八日入其境。据云,青山关内守兵二百,闻右翼军之消息,已于九月二十五日往援。故左翼军乘其无备,不伤一人,易取边关,毁墙而进。
待到初十,太宗皇帝宣谕,大军既已兵分两路往征大明国,若明闻之,必调宁远、锦州之兵经山海关来援,大清则宜缓其师于山海关之东。故率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会同科尔沁土谢图亲王、卓礼克图亲王、扎萨克图郡王及巴图鲁郡王等十旗兵马,亲征山海关前,以牵制明军援兵。
大军冒雪行了数日。直到了紥衮博伦地界才得见晴空。皇太极下令驻跸,在此地方行猎。
阳光遍洒层林,却无分毫暖意;风不时掠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行猎的队伍在林间穿梭着,人声、马蹄声,以及头顶上空猎鹰的鸣声……所过之处,鸟兽皆作囊中之物。
一个身披银甲的修长身影驾着雪色骏马,冲在了最前面。他一手握缰,一手执弓,寒风鼓起他雪白的斗篷,银装素裹的山林映得他更加肤色如玉。
忽然,在不远处的树后,一团雪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倏地勒紧了缰,轻轻喝停了马儿。只见一只浑身纯白的银狐正停在那棵参天大树之后,瞪大了乌黑的眸珠,望着他。
多铎心中一动。
这样的场景无疑勾起了他深层的记忆。他望着银狐,犹豫着将手伸向身后的箭筒。而银狐那双圆圆的乌黑眸珠却让他有些着了魔般地,迟迟不肯搭箭引弓。恍惚着竟有些想不起来,那一年,那一天,也是在这般银装素裹的山林间,他救了回来的,究竟是那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子,还是这样一只遍身雪色的银狐。
<“我呢,听说这一带山林里有银狐出没呢。咱们也去碰碰运气,猎一只回去,给我哥做顶帽子吧。”>
她啊,究竟是人,抑或本就是一只幻化人形的银狐?
此刻,那银狐也在回望着他,从那双乌黑的眸中丝毫看不出半分惧意来。正在犹疑间,一只箭骤地从他身后射出,直向那只银狐所在的方向飞去。只听得“噗”的一声,箭头竟已深深没入了银狐雪白的身体。
男子难以置信地望着那银狐。殷红的鲜血从箭的四周渐渐溢了出来,在雪色的毛皮上怵目惊心。银狐的身子挣扎着、颤抖着,那双眸子却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绝望地、悲哀地。
刹那间,在他眼前竟闪过那样一幅画面。女子倒在密林之中,胸口处有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地流淌出鲜血。猩红的鲜血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袍,也染红了她身下的土地……多铎顿时面色苍白,浑身不住颤抖着,并无法抑制地高声惊吼起来。
“爷!爷!您怎么了?”格礼焦急地催马赶来。看到多铎死死地盯着倒在树后的银狐,待要回头查看那是谁射出的箭,却见一名头戴白色羊羔皮帽子,身穿银蓝色蒙古袍的少年正骑着一匹深棕色的骏马赶到此处。
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光景,修长的身影略带倨傲。他看了看已没有半口气的猎物,又睨了多铎主仆一眼,一双茶色的眸珠竟满是敌意。
格礼只道是这蒙古少年抢去了主子的猎物。虽说这在猎苑之中原不稀奇,可谁也不会是这般态度。想到这里,心头不禁觉有气。“喂!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旗的?箭是你射的么?”